第31章 恒國公
那天,我如期回宮。
守在玄武門的将士一順溜破天荒的低頭迎我,恭敬之極,我哪享受過這般禮遇,就這麽腳不落實地在一衆人的注目中進了大明宮。
到得畫院,就見到幾位素日自恃甚高的老畫師排成一列站在最前,笑盈盈地向我打招呼。我不由得看低他們,娘的,以前這幫老頭子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如今知道我不要命的替武曌擋下一刀,都像是換了張人臉似的,巴不得像張膏藥似地貼上身來!
我兀自嘲諷,卻也知道,其實與他們相比,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以前在淮汀閣幹着給夫人小姐們畫像的營生,不也是這般沒臉沒皮,削尖了腦袋去攀附嗎!
不過,這人哪,一旦換個位置,想法兒可就不同了。我看見那些從前不拿我當回事兒的人,如今恨不得将我當神仙樣的供起來,一邊享受虛榮心的滿足,一邊又瞧不起他們。可想,長安城裏的那些富豪商賈以前是如何在背後挖苦我的。
得,風水輪流轉,這話一點兒沒錯。不等我自己邀功,升遷的皇令就來了。
那是我回宮後的第幾天來着……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太平領着一班宮奴春風得意地來畫院找我,連花音也在裏邊兒,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看我。
我見她眸中帶喜,心知接下來是好事兒了。果然,太平讓一位太監手奉聖旨走到我面前。我埋首而跪,就聽那太監依旨念道:“惟王建國,厚禮被于元勳;惟帝念功,茂賞隆于延世。是以親賢作屏,著在周經;支庶畢侯,義存漢典。畫師寧海瑈,陳力王室,忠勤懇至,宜賜寵章,式遵故實,封,恒國公。俾夫拜前拜後,比蹤曩烈;如帶如砺,垂裕後昆。”
娘哩!這聖旨簡直聽得我頭皮發麻,腦子暈眩!
雖說加官進爵在我意料之內,可一下子從一個無名小卒封爵國公,這驚,遠遠大過喜。要知道,自李唐以來,但凡能被皇帝封為國公的無不是對大唐諸多建樹的功臣,而我,不過區區一名男寵,就因為替武曌擋住了刺客?嗬,這樣一想,好像這武周的國公到了我頭上,也不那麽值錢了!
不過,同樣身為男寵,我封爵之快,卻是張易之、張昌宗之流無法超越的。
那張昌宗陪了武曌兩年,才封了邺國公,張易之就更別提了,只做了個從三品的麟臺監。而我,去到蓬萊殿不出三月,便封從一品,若非異姓,恐怕我這是要直接封“王”的架勢!這他娘的簡直就是奇遇!
呵呵,你一定也非常感嘆,我的運氣怎麽就那麽順呢!
事後冷靜下來,我也納悶,不過,很快我就想明白了。你忘啦,太平要我去伺候武曌的初衷,不正是希望我的出現能牽制張氏兄弟在朝庭的勢力嗎!可我憑什麽呀?就憑一張臉,還有身體?!笑話!當然只有擁有地位和權力,才能夠與之分庭抗禮!
所以,這件事兒,必定有太平在武曌那兒游說,本來那老婦人也挺喜歡我,兩人一拍即合,成就了這樁美事。我猜,其中必然還有另一人的“功勞”,那便是連花音。我越發開始懷疑,打從她與我重縫的那刻起,我就在一步步的走進她設好的圈套裏。
不過,在經歷這麽多事情之後,我反而不再像之前那麽害怕了。我沉浸于一“戰”成名的浮躁,認為自己已經有了與那隐在暗處的勢力對抗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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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懷着無限的憧憬,在每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巡視武曌賞賜的百畝良田,懶得動彈的時候,我就邀約長安的一幫文人到平康坊恒國公府陪我解悶……那真是一段神仙般的日子,我的虛榮心得到了無比的滿足,我暗暗發誓,絕不能辜負了聖上與公主的美意,我寧海瑈寧死,也不摻合政治。
唉,不是有句老話嗎,求之,而不得。呵呵,真他娘靈驗得緊!
記得是行刺事件個把月後吧,朝庭裏突然流傳,刺殺武曌的幕後主使,正是~廬陵王李顯。
一時間,朝臣立場兩分。武氏一族以魏王武承嗣為首,奏請武曌委大理寺徹查李顯,而李氏宗後自然處處維護,聯名上奏武曌召李顯回宮,當面澄清。
這兩幫人自然是各懷鬼胎。武氏想使一計借刀殺人,一旦大理寺立案,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另一方的李氏則使一招暗渡陳倉反擊,意圖借李顯回朝之期,複其太子之位。
呵,那會兒宮裏可真是暗潮洶湧啊,我以為在府裏休養,便可以對那些個破事兒充耳不聞,不想,武李兩方像約好似的,紛紛派出說客拉攏我,他們的理由五花八門,目的,不過是要我對武曌吹吹枕頭風,幫他們一把。
說實話,比起一味的溜須拍馬,能被當朝最頂峰的朝臣如此重視,我心裏肯定是歡喜多過反感。可我想也不用想,便将他們全都敷衍過去了。呵呵,誰會知道我在床上對武曌說過什麽呢?難不成他們還能找武曌對質?!
呵,對了,那些人也曾游說過張氏兄弟,據我所知,張昌宗因為摻和這件事被武曌冷落了許久,所以啊,還是張易之聰明,在這件事上,他同我一樣選擇了沉默……哼,的确是一個很好的對手。
可惜,我比他多了一點點人情味兒,最後還是做出了極為冒險的選擇。
那是一個平常的日子,我無聊随便在紙上畫了張人臉,擡筆時偶覺此人眼熟得緊,他娘的,竟然像曉川!我居然無意畫出了他的模樣!
呵……我還以為這段奢靡的生活已經快将我對他的思念消磨掉了呢,原來,心裏頭,從來都沒放下過……暮曉川,被禁足在金吾衛這麽久,快被無聊死了吧……
正當我心猿意馬時,家奴禀報說,有客求見。
我猜多半是那些說客,便讓家奴編個幌子回絕。不久,家奴一臉無辜的轉回來,說那人不走,還說我忘恩負義。
我聽罷又氣又奇,便随了他去到大門口,遠遠地就見一位白衣男子搖着一把紙扇似笑非笑地看我。
鶴先生!我驚呼,“先生怎麽來了?”
這麽些年,我早就習慣了鶴先生的不辭而別。閑雲野鶴,無拘無束,行事作風恰如其名。
但自從洛陽行之後,我以為鶴先生的幾次失蹤絕不是千裏會友,傳道解惑的單純,尤其是他與連花音諸多牽連,甚至贈予反文,更加引起我對他的懷疑,一度以為他是所有事端的始作俑者。
那日他突然造訪,我大概猜到了他的來意。
果然,待寒暄過後,他便開門見山的問我:“聖上遇刺,兇徒身份可有定論?”
我見他認真的模樣,心說難道花音并未與他通氣?若是如此,原因可能有二,一則他與曉川本是兩夥人,的确不清楚他們的行動;二則曉川此次魯莽犯錯,為免怪責,關于身份洩漏連花音故意知情不報……那女官說過喜歡曉川。
我想了想,決定先藏而不露,于是搖頭否認。
鶴先生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我聽聞此事關乎廬陵王……”
我故意驚道:“連先生也知道了,哎,朝中正為此案鬧得不可開交。”
“怎麽個不可開交?”
“此話學生只說予先生,”我故意壓低了聲音,“還不是武家和李家的人在鬧騰,讓陛下左右為難。”
鶴先生眼睛一亮,“你怎麽看?”
“學生見識淺短,哪裏敢胡亂作判。反正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學生潔身自好便是。”
說罷我敬上一盞茶水,只見那教書先生凝視了我一會兒,猶豫着接過茶盞。
我暗笑,先生果然是來作說客的,可惜正話還沒出口,便被我堵回肚子裏了。
靜默了一會兒,鶴先生忽然嘆道:“尤記得,十幾年前你敬我那盞茶的滋味,與今日相差無幾。”
我想起初見時的情景,一時感慨,“若非先生教誨,學生絕非有今日的成就。”
“你的成就不是我給的,是聖上。”
我一時語塞,一個正直的教書先生怎能承認自己教出個違背倫理道德的學生呢……呵呵,我那會兒突然想到,若非我還有利用價值,鶴先生早就與我恩斷義絕了吧。
我尴尬的笑了笑,又聽先生說:“海瑈,一個人要成大事,最要緊的是什麽?”
“學生懇請先生教誨。”
“如今你身為當朝國公,便有輔佐聖上之責。而你膽小怕事,貪慕虛榮,實陷聖上于不利!”
鶴先生聲色俱厲的一席話,教訓得我面紅耳赤,無地自容之餘,可我更好奇,這位反對周王朝的鬥士怎麽維護起武曌來了?
也許鶴先生也覺着有些不妥,唉了一聲,惆悵道:“榮華富貴眷塵嚣,世間偶有幾人回……海瑈,其實你沒有錯,只是你是否擔憂過,若有人肆意以行刺一案令得大周朝分崩離析,你當何去何從?”
我心頭一動,先生果然不同于那些只會利誘的說客,他只寥寥幾句,便一下拿住了我的命門。
我不禁重新燃起崇敬之情,謙遜的說:“請先生明示。”
鶴先生終于展露出一絲笑意,他搖着鵝毛扇,好似一位活諸葛。
“來俊臣此人,你可曾得見?”
來俊臣?這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是了!我一拍大腿,“先生所說的來俊臣,是否便是洛陽推事院的司仆少卿——來俊臣?”
“正是。”
“此人是出了名的酷吏,連魏王也要敬他三分,先生怎會提起此人?”
鶴先生冷笑幾聲,“正是此人糾結黨羽誣告廬陵王!”
司仆少卿誣告廬陵王李顯是刺殺武曌的主謀,這話要是從其他哪個人嘴裏聽來,我一定一笑置之,再罵一句腦子有病!
可這話是鶴先生說的。他身份背景的神秘,他能力財力的無可想象,使我不由得不信。
我聯想到先生之前所講,頓悟道:“莫非來俊臣想趁朝中動亂坐收漁翁之利?”
鶴先生贊許地點一點頭。
我拍案道:“此人好生大膽,學生一定去陛下那兒告他一狀!只是……”我又為難道:“先生可有證據,學生總不能空口無憑啊!”
當然不會有證據!若有,這會子那姓來的早就蹲大獄了。我不過是順水推舟,将這事兒對付過去罷了。
什麽?你罵我白眼兒狼?大尾巴狗?呸!他娘的老子倒問問你,你知道來俊臣審過多少冤假錯案!你知道他那些個殘忍之極的逼供手段嗎!你聽說過《羅織經》嗎!這麽說吧,被這個人盯上,不死也要被刮三斤血肉!我去武曌那兒告他的狀?免了吧,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鶴先生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幽幽道:“并非讓你告密。”他走到我身邊,我立馬站起來,只聽他在耳邊輕聲道:“欲斷其根基,必先亂其陣腳。未雨綢缪,成大事之根本矣。”
接着,他便對我道出了一條計謀。至于是何計謀,後面自然會講到。反正我聽罷,終于明白鶴先生為何會親自找上門來,因為這事兒,眼目下還真得我去辦。
不過,還是那句話,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天塌了還有高個兒頂着!我就不信,一個來俊臣就能撼動武曌的寶座,即便武曌老眼昏花,太平和一幹賢臣也不是吃素的!
說一千道一萬,鶴先生最終的目的,還是替李顯解圍呀。只不過他的方式能顧全大局,而非李氏宗後天真膚淺的招數。
他圖什麽呢?僅僅是一個信念嗎……
當然,我最後終于知道了那個“什麽”,并且從一開始對鶴先生的恨,變成了可憐與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