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沖突
不見不散,好一個不見不散。
為了這句承諾,我将所有的不舍都放下了。
我看着星月消逝,盛日沒天,苦苦隐忍着背離的酸楚。
我承認,在此之前,我曾無數次謀劃過破壞曉川大婚的計策,比如偷走新人的婚服,比如藥倒連花音,叫她幾個月下不了地,再比如,幹脆在新婚之地放一把火,将所有東西燒得一幹二淨……
呵!可最後這些幼稚可笑的計謀,全都死在我的腦子裏了。
我沒有反抗公主,反抗皇權的勇氣。我只是一個茍且偷生之人。在無法挽回的絕境裏,有那麽一瞬我竟然在想,就算連花音與曉川結成伉俪,我也同樣能夠憑借着身份接近曉川,甚至和他在一起。
哈哈哈,我真是個~不知廉恥之人呢!
唉~可是事情總是不能盡如人意。
孟冬十五那天,太平指派了一名太監到我這兒傳話,要我即刻到邺國公府一敘。
我心頭納悶,太平怎的沒去給連花音捧場子,好歹也是她指的婚呀!不過,她讓我去張昌宗那兒做甚?這不是故意找別扭嗎!
我一頭霧水,卻也只得頂着一身疲憊去到邺國公府。
一進門,張昌宗便趾高氣昂地迎上來了。
我一見着他,就想起老娘慘死的場景來,不禁暗暗詛咒。
張昌宗不知所以,皮笑肉不笑的對我說:“寧大人神彩不爽呀,昨夜裏都在纖絲坊吧?”
我見他哪壺不開提哪壺,哼道:“公主呢?”
張昌宗讨個沒趣,顯得有些不快,不過也只得順着回道:“公主在園子裏,寧大人随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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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跟着張昌宗一一走過他的六戶三院兒,路途中,那小子時不時地跟我誇耀他府上的奇珍異寶,說實話,他那些玩意兒的确神氣,可那又如何!他越是炫耀,我就越嫌惡!
好不容易到了園子,我就看見衆多侍女之間,太平正彎身在一棵巨大的金桂樹後逗弄着什麽。我好奇的走近,只見離着太平不遠,正信步着一對兒白孔雀。
入宮後,綠色的孔雀我見過不少,這白色的,還是頭一回見到。一時間,也有些驚喜。
太平見了我,先喜後憂,問我怎的這麽憔悴。
我自然不能講實話,便随便編了個理由搪塞。
這時,張昌宗在旁陰陽怪氣的說:“興許今日暮将軍大婚,寧大人太高興了,一晚上睡不着吧!”
我蔑了他一眼,就聽太平斥道:“胡說什麽呀!今兒可是大好的日子,誰也不許掃興。”
我接下話頭說道:“公主怎的沒去延吉古居(連花音在長安的民宅,即是我與其重遇之地)?”
太平婉而一笑,卻是張昌宗回道:“寧大人,你進宮的時日太短,這宮裏的規矩還未全懂吧!”他雙手向公主拱了拱,又說:“雖說是公主賜婚,可說到底,暮将軍與連司言也是外姓人哪,再說,暮将軍不過五品官員,皇族出席這般宴請,豈非自損身份,更何況是公主!”
我見太平首肯,心道那小子說的是真話,也許是怕我多心,太平接道:“我已差人将賀禮送過去了,如何也能顧全連丫頭的金面了!”她哈哈一笑,又說:“不說這些了,海瑈,快替我畫像!”
我怔了怔,領悟道:“公主可是讓我畫像來的?”
“是啊!”太平指了指兩只孔雀,“它們太漂亮了,我要你把我畫在它們中間兒!”
“這是南國進貢來的白孔雀,一共五雙,到了長安,只活了這一對兒了,可謂彌足珍貴。”張昌宗無不得意地說。
我見那小子讨好賣乖,心說他這是轉性了,之前見了太平不是連個禮數也沒有嗎!哼,一定是見我在太平這兒撈了不少好處,使得他在武曌那兒越發閑淡,于是轉過身來又想攀附太平。真是比我還不要臉啊!
我看了看四周,為難道:“臣沒有畫具過來,這可如何是好?”
張昌宗笑道:“都為寧大人準備停妥了!”說罷,他朝下人一招呼,即刻有人端上桌案,拿上筆墨紙硯,端端地都放在我身前。
太平已然端坐在孔雀前邊兒,在我研墨的當兒,張昌宗像個小醜似的,用彩綢逗引着孔雀開屏。
我心裏嘲笑着,卻見雄孔雀真的就打開了尾羽。那尾羽足有一個成人來高,展開來,像一只巨大的白扇,白扇整齊的排列着圓形的金翎,層層的漸變,當真漂亮得緊。
我抛開雜念,看準時機下筆。數筆之後,圖幅有了大概的輪廓。
就在我即将收筆之時,筆頭突然被黑墨充盈,我心頭一驚,已是來不及擡筆,眼睜睜地見着公主的一只眼睛瞬間被塗黑了,并且無法補救。
我頭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出來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畫師最忌諱的就是點睛之筆出纰漏,何況對面坐着的,是當朝公主!
太平見我不動,便問原由。
我急忙下跪,連呼“該死。”
這時就聽張昌宗驚呼:“寧大人,你這是……唉,你怎的将公主畫成這副模樣?”說着,那厮就托着畫紙到了太平面前。
太平一看,臉就繃着了。
我心知不妙,苦道:“臣不是故意的,不知怎的那筆……”
我還想說下去,張昌宗卻搶道:“寧大人,先別急着找借口了,還不快向公主賠罪!”
借口?
我突然明白過來,他娘的,一定是姓張的陰我,在畫筆中作了手腳!
于是我就去拿那支畫筆,想要證明給太平看。
可當我再次拿起它時,我就發現不對了。
那絕不是我先前用的那支!盡管從外觀上那支畫筆并無不同,但手感卻是相差甚遠,比起之前要輕上許多。我猜測,之前那支畫筆一定是中空的,然後被人灌足墨汁,墨汁慢慢浸透筆毛末端,當經過一定的時間,筆中的墨汁便會從筆頭盡數流出。
我看向張昌宗,只見那小子眼中滿是得意之色,心頭痛罵,好個姓張的,為了整我你小子真是煞費苦心!不用說,畫像的提議也是那小子慫恿的了。
我這麽想着,太平已然走到面前。
她擡颚冷眼看我,責怪道:“你太不小心了……”
她這一語雙關,我可是聽出了門道。想必太平早已看穿張昌宗的把戲,是以對我有些失望吧。
我雖心知肚明,但那會兒真是百口莫辯,只得求道:“臣懇請為公主重新作畫。”
太平拂袖擺冷道:“罷了……起駕吧!”
“恭送公主!”說話的又是張昌宗。
我慌忙起身,接住公主雪白的手。
“海瑈,”太平邊走邊說,“知道我今日為何讓你來嗎?”
我不明就理,“公主不是讓臣畫像來的嗎?”
太平搖一搖頭,低聲道:“若我不召見你,這會兒你可是去了延吉古居?”
我心頭一動,好像明白了點兒什麽。
太平又說:“之前來俊臣的案子你與暮将軍的事情便鬧得沸沸揚揚。今日暮将軍大婚你若去了,只能招人口舌,受人恥笑。衆口爍金,人心不古,海瑈,你可明白。”
我自然是明白太平的深意,但卻是隐有不安,我覺着這位睿智的公主好像是知道了些什麽。
無論怎樣,太平總是幫我的。
可張昌宗那小子自作聰明,以為當真擺了我的道兒,臨了竟對我冷嘲熱諷起來。
我見他那厚顏無恥的樣子,無名火蹭地冒了起來,一時也顧不得留情面:“張昌宗,你要是個帶把兒的,便是敢作敢當!”
張昌宗仍是裝傻充愣:“我怎麽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哼,還不承認!是你在畫筆上作了手腳!”我說着逼近一步。
張昌宗臉露不屑,見我對他不客氣,挑釁道:“嘿嘿,即便是我故意整你,那又如何?”
說實在的,我那會兒還真沒打算好如何報負,是以聽他這麽一說,一時竟然接不上話。
張昌宗占了上風,自然更加得意,催促道:“寧大人将去何地,我即刻差人送你。”他哪是真心送我呀,不過是想殺殺我的威風,于是他又自問自答道:“不會又去纖絲坊吧?”
我一聽說纖絲坊,老娘慘死的模樣又止不住的在眼前晃,我強忍怒氣,咬牙道:“是又如何?”
張昌宗長長的哦了一聲,笑道:“沒什麽,只是不知道寧大人今日又會救上何人,啊~可別跟昨日一樣,遇着個不識趣的,活着惹禍,死了還得污人腳面!”
張昌宗!你個王八蛋!
雖說老娘不是你直接害死的,但歸根究底,若非你得理不饒人,她便不會出現在我的面前,更不會羞愧慘死!我的老娘是因你而死,而你,竟敢在我面前出言不遜,教她死不瞑目!
我怒不可竭,瘋魔地大喝一聲,将姓張的吓得一顫。
這時,邺國公府的下人聽得喧嘩,紛紛圍攏過來。姓張的仗着人多,又硬氣起來。
我那會兒快被氣炸了,其中的細節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在一片質疑聲中,我擇了一個空隙猛地撲向張昌宗,将他咚的一聲壓倒在地。
姓張的顯然沒料到這出,驚得下巴都快掉了。
我一腔怒氣,掄起胳膊就打。一拳下去,那厮的一只眼睛就紅了!
張昌宗這才想起叫救命,我的随從在門外聽得聲響,紛紛跑到近前,上來就拉我。
我騎在張昌宗身上,死死掐着他的脖子,眼看着他快翻白眼兒了,我終于架不住随從的力氣,生生給拉了開來。
張昌宗驚魂未定,顫顫而起,好半天才能講出一句整話。
“給我打!”那小子瘋了似地大喊。
府上的打手先是一愣,想必也害怕我的身份,擔心我事後找他們麻煩吧,可見張昌宗連翻地下令,終于,那些人還是出手了,不過目标是我的随從。
我見那些人扭打一團,張昌宗落單,便又沖上去狠狠揍他,直到用光一身力氣。
張昌宗被我揍得鼻青臉腫,嗷嗷地呼救,幸虧他是在自己府上,立時又招來一群人幫手,這才沒被我打死。
我和幾個随從終于被張昌宗的打手攆到街上。血淚糊花了我的臉,路人見我狼狽的模樣,都像見着怪物似的看我。
我抹了抹血漬,也不知應該到哪裏去,絕望中,我丢下一幹随從,又鬼使神差的找到了纖絲坊。
我抓住老鸨子,問她有沒有好生安葬婉紅。
那老婆子見我兇神惡煞,忙說全按我的意思辦了,天還沒亮就連棺帶人的擡去了義莊。
不知怎的,我聽她這說一講,心裏面像是刀絞似的,疼得我要流出淚來。
老鸨見我心神不定,趁機請我進坊,好酒好菜的招待着,甚至牽來了十個姑娘任我挑選。
我連眼也懶得擡一下,用一百兩銀票打發了閑人下去。
我獨自坐在纖絲坊頂層,看着越發明亮的星月,狠狠地灌下一杯烈酒。
酒水微苦,飲後舌尖發麻。它讓我想起出生的那口地窖,想起那些大肚酒壇裏醞釀的熟悉味道。
我有些恍惚,又連飲數盞。
腦子越發沉重,壓得我,壓得我想哭。
娘~娘啊~
我失魂吶喊,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