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死士
那晚上,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喝醉。
我記不得到底喝了多少,只有那醉酒後的飄飄然在腦子裏蕩啊~蕩啊~
“什麽……時候……”
半夢半醒間,我問拿酒進來的老鸨。
老鸨回道:“已過子時了!公子,要送您回去嗎?”
子時!
我腦子一響,幾乎是跳了起來。
我無暇回應任何人的疑問,連滾帶爬地下了樓,臨到門坎兒的時候跌了一跤,将右腳脖子給崴了!
我忍着痛,爬起來便地朝常樂坊門跑去。
我如此狼狽,守門的衛兵只道我是醉鬼一個,還好我腰上挂着三品以上官員的金魚袋,關鍵的當兒,有眼尖的守衛瞧見了,連忙道歉,放我去路。
右腳廢了,我只好扶着牆一瘸一拐的走。
我想走快一些,但我越是着急,我就摔得越慘,最後,連兩只手掌也磨破了。
呵~那真是一段十分凄涼的旅程啊。但,只有知道那個人在等我,就算是從墳墓裏,我也會爬出來去到他身邊吧……
桂花的香氣漸漸濃郁,使得我又有了力氣。
我咬着牙快行幾步,終于到了與那男人的約定之地。
可,曉川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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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嗎?或者,他根本沒來?
哈!騙子!說什麽不見不散,只有我這樣的白癡才會相信!
暮曉川!暮曉川!
我在黑夜中肆無忌憚地嘶吼,不然我會被胸中的悶氣憋死的。
呼~我失望透頂,無力的攤軟在牆根下,這才看見右腳脖子腫得跟小腿一般粗細,醜陋之極!
這時我就聽到頭上一個熟悉低沉的聲音說:“你來晚了。”
我擡頭一看,他娘的!是暮曉川!活生生的暮曉川!
借着月光,我看到那男人一襲儒生打扮,溫雅之極,心頭早已是澎湃不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控制不住的大笑,笑得眼淚直流。
曉川不明所以,蹲身用手碰了碰我的額頭。
呵呵,他大概以為我神智不清了吧。如今想來,那天我一身酒氣,臉上又挂着彩,任誰見了也不會将我作好人看待呀。
可事實上,我清醒得很!
“你一直在等我?”我問他。
曉川嗯了一聲,說:“臉上怎麽回事?”
我摸了摸破皮的唇角,不以為然地說:“打架來的。”
“與誰打架?”
“張昌宗。”
曉川皺一皺眉,沒有再追問下去。
轉眼間,他看到我腫脹的足踝。
“張昌宗幹的?”他沉聲問。
我笑道:“你幹的好事。”
“我?”
“為了見你,我跑斷了腿。”我故意調侃。
曉川大概是明白了我要見他的決心,看我的眼神分明是感動的。
他托起我的右腳,輕輕将鞋襪褪了去。
我看着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禁不住臉紅心跳。
“做何?”
“幫你正骨。”那男人淡淡地說。
我回過神來,心想動骨頭得多痛啊!反正已經習慣這樣了,于是借口道:“算了吧,回頭我讓太醫院醫治便是……”
可不料我話音未落,曉川雙手猛地一緊,竟是将歪掉的骨頭生生的掰正咯!
我吃痛,罵他卑鄙。
曉川似笑非笑,幫我穿好鞋襪,對我說:“走吧。”
我驚了一下,問他去哪兒。
“只有我們的地方。”他說。
長安宵禁,這若大的街道本只我們兩人,我不懂曉川的話。
曉川神秘道:“在我身後百步開外,有人監視。”
借着月光,我看見西北方的一棟建築頂端,依稀有一條人影矗立在屋脊之上。大半夜攀上房頂的,非奸即盜,我幾乎想也未想地便問:“是“大人”的人?”
曉川搖一搖頭,“此人自延吉古居尾随至此地,輕功雖好,卻是不如“大人”左右,應另有其人。”
我驚道:“既然你早已察覺,為何不擺脫他?”
“不見你,我便失約,失信。”曉川篤定道。
原來,這男人也是不顧安危而來。
我心下感動,卻是見那男人的手已然遞過面前。
我握住那手,被他拉了起來,接着他轉過身,将我馱到了背上。
我的胸膛緊貼着那男人的後背,我憂慮着,期待着,胸腔內激烈的搏動出賣我的真心。
在我心猿意馬之際,那男人突然加快了步子,蹭的一下縱上旁邊的屋頂,飛奔兩步,又躍上另一棟屋子,如是而往,那飛檐走壁的身法,使我想起了榕樹林裏的場景,禁不住咽了口唾沫。
我雙臂死死箍住他的脖子,生怕在每一個起落的空當被甩了出去。騰到高處時,我幹脆閉了眼睛,不去想也不去看。
嗖!
一聲長嘯破空。
我的心猛地揪起,一支奪命箭幾乎是貼着我的耳畔飛了過去!
大難不死,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回頭看時,只見一條鬼魅般的黑影緊咬不放,那突起的異物,仿佛是一張□□。
“娘的!你确定他不是來殺我!”我罵道。
“抓緊!”曉川喝道,腳下卻是更疾更險。
急馳中,那黑影又射出一箭,強驽震動,顯然這次來勢更加兇狠。
曉川頭也不回,繞過一片房屋落到低處,我就聽見頭頂上喀的一響,一只被主人裝飾在屋檐的石鳥被射斷了翅膀。
落下的石頭正好砸在我背上,痛得我忍不住叫了一聲。
我一邊暗罵那兇徒可惡,一邊慶幸躲過一劫。可我這僥幸勁兒還沒過去呢,又一支暗箭飛了過來。
這時,曉川正好落在一戶人家的屋檐處,聽到風聲,曉川毫不猶豫地往下跳。豈料,這一次箭并沒有徑直的射向我們,而是射穿了這戶人家屋頂的瓦礫,從另一邊刺了出來。
對,正是曉川落下的方位!我就聽見腦袋後面一聲勁響,幾乎同時,曉川扭過身來,硬是用身體替我擋了那一箭!
箭插入他的左肩,一瞬間,那男人失了穩力,從半空中直接摔了下去,而我,始終被他護在身後,直到落在地面。
我知道,兇徒馬上就會趕到,若不離開,就是等死!
也真該我走運,我就看見落下的地方不遠處開了一道門,瞧模樣,好像是座破敗的土地廟。
于是,我拉着曉川就朝那地方跑,完全忘了腳上的傷痛。
我們剛進廟裏,那兇徒也跟着來了!
曉川将我往裏一推,拔下肩上的箭在門後躲着,只見黑影子先是謹慎的擡起□□描了描裏邊兒,因為廟裏黑古隆咚的,我想他也不敢冒然前進。
就在他猶豫的當兒,曉川突然将門猛的向外一推,正好拍在那黑影臉上。黑影叫喚了一聲,就想發箭。曉川一躍而上,一手抓住那□□,一手将手中的箭猛地朝下一刺!糟糕的是,當曉川一氣呵成所有的行動,還是沒能阻止那黑影放箭。
因為受到曉川的突襲,黑影子的這次發箭完全出自本能,根本沒有目标。可就是這麽巧,那箭不偏不倚正好射中土地公的泥塑。那會兒我正靠在泥塑下邊兒,就聽見頭頂上一記悶響,一個黑漆漆的大家夥從上面直直的落了下來。
咚!大家夥在泥地上砸出一個大坑,正好在我兩腿之間。
我冷汗一下就冒出來了,娘的,再差一點絲一毫,老子的命根子都廢了!
“說,你受何人指使?”
我聽見曉川厲聲審問黑影子。原來适才那一擊,曉川刺中了黑影子的要害,此時,對方的性命全在他手上了。
可黑影子一句話也不說,我壯着膽子走近,終于看清了他的樣子,竟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少年。
曉川見他不開口,壓着他将箭又深入了一分,少年吃痛,面容扭曲着,仍是不求饒。
我與曉川對視一眼,一時也想不出逼供的法子。這時,那少年突然露出一個十分詭異的笑容,只見他嘴角一動,一股黑血從口邊流了出來。
曉川急忙摁住那少年頸脈,可惜還是晚了一步,那少年抽搐了幾下,便死了。
“死士。”曉川看着那屍體喃喃道。
“能猜到是何人嗎?”我急道。
曉川沉吟片刻,擺一擺頭。
我失望地嘆了口氣,看到那男人左肩處的外衣呈現一種更深的色澤,是被血浸透了吧。
我曾經受過刀傷,知道這創口若不及時止血敷藥,極有可能化濃潰爛,甚至引發炎症危及性命。
于是我命令他,必須立刻馬上随我去找大夫。
可那男人理也不理,将屍體拖進廟裏的角落用幹草蓋了,就去另一邊的土牆掏什麽東西。
不一會兒,他吹燃了一個火折子,将廟裏唯一的一盞油燈點着了。
土地廟明亮進來,我終于看清了裏面的布設。的确是一處廢棄的廟堂,房梁上遍布蛛網,地面上灰土積垢,唯一的一座土地公像端端地立在最裏邊兒,頭卻是不見了。我一看,頭在地上呢,正是适才差點兒砸中我的大家夥。
而這邊的曉川在牆上掏出了一個洞。不,那個拳頭大小的洞不是那晚上掏的,應是早就在那裏了。曉川,在那兒藏了東西。
我突然想到了什麽,“莫非這土地廟便是你要帶我來的地方?”
曉川不置可否,算是默認了。
他從那洞裏掏出一個小木盒子,拿到燈下打開了。
我湊近一看,裏面放着幾個白色的小瓷瓶,仔細看了,瓷瓶并不光亮,顯然有些年歲了。
曉川拿出一只小瓶,撿了個地方坐定後,将衣服扒下一半,露出左肩的傷口。
我大概知道了他意圖,走過去拿過他手裏的瓷瓶,打開瓶塞,将瓶子裏的藥粉均勻的灑在瘡口。我認得那藥粉,是上回曉川給我的刀傷藥。
曉川忍着疼痛,眉頭也不皺一下,眼睛只看着地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我把瓶子重新放進盒子裏,故作輕松的說:“這是你做盜賊時的老巢吧?嗯,不錯,官兵怎麽也想不到鼎鼎大名的俠盜笑笑生會住在這種破地方。”
曉川悵然道:“只是偶爾在這兒養傷罷了……自從出了五臺山,我便一直居無定所。”
花音曾告訴我曉川五臺山學藝一節,是以我聽到這兒,并不意外。
“為何下山”我問。
曉川嘆道:“報仇……你知道的。但,如今似乎并非我當初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
“是~命裏注定……”
曉川欲言又止,我不明白。
“注定什麽?”我問他。
曉川的眼裏透出一絲愁苦,“行千裏路,謀一事,而等一人。”
我苦笑:“能不能別一到關鍵的地方就咬文嚼字的,老子聽不懂!”
曉川卻叉話道:“你是何時認出我的?”
“你喝醉那回。”
曉川悵然一笑,“想起來了,那次之後,你曾在公主府上問過我。”
我不服道:“你呢?是不是我不說認得那只耳環,你永遠也認不出我是誰?”
曉川微微擺頭,收起笑容認真道:“其實,第一次在淮汀閣見到你時,我便覺得似曾相識,只是,不敢猜,真的是你。”
“你惹了官兵那次?”我想起其時被那男人挾持的場景,忍不住諷他。
曉川卻是默默地搖頭。
我來了興致,追問道:“你之前……偷看過我?”
曉川臉色開始泛紅,回道:“總去淮汀閣監視,而你住在那裏,見到也不奇怪。”
“監視?鶴先生?”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瞞你……”
曉川讓我坐到他對面,認真道:“我離開五臺山後,找到曾經救我的恩公王灏,期望能夠加入他們的計劃。”
“反周複唐的計劃?”我故意不屑,因為在我看來,如此螳臂當車的計劃自然是愚蠢的。
曉川瞧出了我的輕視,嘆了口氣又道:“可是恩公不準,并令人送回我。我不願,便是入了長安,找到了鶴先生的住所。”
“你早就知道鶴先生是實施計劃的關鍵人物之一,可是,王大人不準,鶴先生作為知情人之一,理應亦是不準的。”
“這一層,我自然心中有數。是以,我并沒有急于見他,而是……”
“而是做了一名盜賊!”
曉川見我一語中的,卻不驚訝,反而問我:“我為何要做盜賊?”
我看着他身體上不規則的舊傷痕,頓感惆悵,幽幽地說:“你自五臺山下,身無長物,兩袖清風,又在王大人處吃了閉門羹,身無着落,又急于報仇,不可能如同平常百姓一般過活,所以,當竊取人家錢財最為便捷……可是,這并不是你做盜賊最要緊的原由,你真正想達到的目的,比填飽肚子高尚得多……你是想借盜賊之名,而且是一名劫富濟貧的俠盜,在鶴先生眼皮低下證明你有資格加入計劃。”
曉川眸色一亮,那眼光明明是對我的欣賞。我想在那一刻,他愈發明白,為何我是那二十個未安人中唯一留下來的吧。
良久,他才說:“後來的事,你大概也全知道了。事到如今,我已無退路,而你,尚有機會……”
他深看着我,用一種近乎懇求的語氣對我說:“我将長安富賈的財寶放在了一個地方,我希望,你能代我去取。”
我咄笑一聲,頭一回對財寶沒了興趣。
“何地?”我眼看着他,覺着視線漸漸模糊。
曉川揪着眉,字字道:“蜀南,烏氏老宅。”
我腦子嗡的一響,好半天才講道:“你以為,我會為了財寶離開長安?暮曉川,你把我當作傻瓜?”
“我是為你……”
“別說了!”我打斷他,“我不想為了摸不着的未來浪費今日時光!暮曉川,我只想與你共渡此時,未來生死,自有天數!我沒有別的要求,我只求……只求能在與你分別之前,聽你親口說一句,喜歡我……”
“喜歡……對我這樣的人,有何意義?”曉川別過頭,不再看我。
“好啊,好得很!你非得讓我痛苦是吧!”我被他的逃避激怒了,我失去了理智,狠狠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我正好咬在他的傷口上,頓時血水噴了我一嘴巴。
曉川死死抓着我的手,卻沒有推開我。
我意識到自己的失常,急忙道歉。
曉川仍是抓着我,沒有一句埋怨的話。待我稍微平靜了,他才放開了我,用手指抹幹我眼角的淚水。
我看着他的亮涔涔的眼,凸鼻翹腭的輪廓,忍不住貼近他。
曉川沒有躲避,微微側臉,吻上我的下腭。
我心頭一蕩,腦子裏空白一片……
隐隐間,我撫摸到他後背上的那塊,幾乎覆蓋他整個背部的疤痕。
是大理寺地牢中的那場大火,在他身體上留下的印記。
我看到那傷疤,皮肉糾結着,心酸的滋味,對當年那男人所承受的痛苦感同身受。醜陋的傷疤,毀了一具完美的軀體,也毀了一個人的心。
我彎下身,吻上那塊疤痕,眼淚便止不住的湧了出來……
接下來的事……我與他的事,我從未在人提起。即便現在我要死了,我也不會告訴你。
呵~那是只屬于我和他的秘密……
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是我在牢獄中每日都要做的美夢……
我承認,在某個時候我有過這樣的感覺,那就是當我真正擁有了曉川,我便不會再如此狂熱的迷戀那個人。
當然,那全是我的錯覺。若是曾經我為曉川付出了真心,那麽,那晚之後,我為他獻出了靈魂。
……
空蕩破敗的廟堂裏,回蕩着兩個男人沉重的喘息。
曉川壓在我背後,重得像座山。
我看見土地公背後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我以為是耗子。
“曉川,若咱們的事被人發現了,你當如何?”我認真地問。
“殺之。”
呵,我笑道:“若是被公主發現了呢,你敢殺她?”
曉川沉吟片刻,黯然道:“不敢。”
“你怕?”
“殺她,天下百姓将與我為敵,我殺不完百姓,所以不敢。”
“你當如何?”
“帶你走……直到走不動為止。”
“真的?”我被他的真誠打動,欣喜若狂。
卻不曾想,一語成谶,幾個月後,我锒铛入獄,而曉川,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