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金蟬 你在等李慕

承恩殿中出了這麽一檔子宮女行刺的事,不過大半時辰便傳到了李禹耳中。然卻未見來人,只有太醫領命過來看望了一番。

裴朝露并沒有傷到哪裏,只将人打發走了。倒是雲秀急的不行,只一邊給她清理污漬,一邊嘆氣。卻又能怪哪個,那宮女也可憐的很。

同時天涯淪落人罷了。

本來李禹沒過來,雲秀還有些高興。來了,裴朝露又需應付他,委實疲累。

然而此番,雲秀卻希望這位太子殿下能早些來此。看着今日場景,裴朝露俨然成了衆矢之的,那七萬馬革裹屍的将士中,焉知還有多少家眷是在這宮中當差,有多少同那個宮女一般,不明就裏恨毒了裴朝露。

“姑娘,奴婢去請太子過來,只說您身子不适。”

“或者,奴婢代您送盞湯給太子,可好?”

眼見日光收斂,雲秀見裴朝露神情讷讷,半日也不說一句話,一邊擔心她被吓到,一邊又擔心入夜還有人行刺殺的瘋狂之舉,只道,“那我去将小郎君領來,您抱一抱他。總也提醒着各宮室,您尚是皇長孫生母……”

“奴婢去求侍衛,怎麽說您是寶林,再不濟你有郡主的诰命……他們定不會攔着奴婢。”

“雲秀,你聽我說——”裴朝露終于開了口,望着外頭逐漸偏西的日頭,将人拉到身側絮絮低語。

“可明白了?”

“姑娘,你是說太子和陛下會提前……”

“等到那一刻,你千萬記得我方才所言,照着行事便可。”裴朝露以目示意,打斷雲秀的話。

她與李禹夫妻五年,雖是同床異夢,卻也算了解他的性情。這種她受傷需要人的時候,按着他以往做派,是一定會及時出現在她身邊,昭顯他的重視。

如今,他将她的根基宗族連根拔了,就是為了她除他外無所依傍,怎會不來?

他不來,只有一點,就是正在準備南下逃離的事,分不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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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重要,但也排不到他的身家性命前頭。這點,她同樣清楚。

“姑娘放心,奴婢記在心裏了,保證半點不會出錯。”

“去,讓小廚房把炖的血燕拿來,我們一起用些。”

山光西下,倦鳥歸林。

一盞燕窩還未用完,太子身邊的禁衛軍首領唐亭已匆匆前來。

裴朝露也不曾停下,只慢慢飲着。

唐亭近身悄言道,“陛下一行人已經預備啓程前往北苑,太子如今在蘇貴妃處打點,讓您最遲半個時辰後去往蘇貴妃宮中,一道離開。今夜間子時将快馬出鹹陽,直奔蜀地。”

裴朝露放下碗盞,目光從雲秀出劃過,最後回到唐亭身上,道,“有勞将軍,且去外殿稍待片刻。”

唐亭領命退出了宮門。

終于到了這一刻。

裴朝露就着雲秀的手起身,只含笑拍了拍她手背。雲秀反手握上她,深深點頭。

承恩殿甚大,除了主殿,還有東西偏殿,暖閣,廂苑。

待雲秀将為數不多的侍女領下去後,裴朝露便合上門,尋出那張人/皮/面具,入了西廂暖閣。

這處,雖緊挨着主殿,但因被道士算出落地與開門處地形妨李禹八字,雖後來作法破解,他亦從不踏入。

于是,裴朝露便藏了個人在裏頭。

屋中門窗緊閉,皆以油紙遮擋,不許光線射入半分,此舉亦是當年解妨八字之法的其中一道。

裴朝露持一盞燭火入,昏黃光線明滅間,照出床榻上的模樣。

榻上一人四肢和腰腹被緊綁固定在榻上,沒有絲毫掙紮的餘地,一張蠟黃面容早已脫了相,但細看還是能辨出幾分樣子。

這,是失蹤了三個多月的鄭良娣。

當日東宮禁軍并着滿城金吾衛,四下尋其下落,誰能想到這人根本就在東宮之中。

而同太子妃出宮進香被擄去的不過是畫着良娣妝容,穿着裴朝露鬥篷的良娣侍女。真正的鄭良娣早在進香那日的上午,便被迷暈囚入了這間屋子。

裴朝露從榻邊舀了一瓢水潑在她臉上,将昏睡中的人喚醒。

鄭良娣緩緩睜了眸,待看清來人,面容便扭曲起來,咬牙切齒道,“毒、毒婦……”

她唇口張合了數次,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半晌不甘又頹然地合了合眼。

嗓子是被灌了一碗藥,毒啞的。

“論毒婦二字,在你面前我實不敢受。”裴朝露看懂了她的嘴型,掏出帕子給她擦去面上水漬,只緩緩道,“你當年對我做過什麽,都忘了?”

“閨中手帕交,我自問待你不薄。東宮相處,我亦真心當你姐妹知己。”

“你呢,借着年少情意,套了給我問診大夫的話,送了什麽好東西與我?”

“你那每日送入司徒府的一盞甜湯,我當真以為是排遣我和離後抑郁的心!原來不過是你讨好李禹的策略罷了!”

“你裝着什麽也不知道,仗着我對你信任,一點點的将藥喂予我。積少成多的毒藥打下我腹中四月有餘已成形的孩子。”

“你痛恨入東宮與你争寵的人,卻又忌憚李禹,便生出先這樣的法子磋磨我,對嗎?”

榻上人瞪着一雙凹陷的眸子,不可置信多年前那般神鬼不知做下的事,竟被當事人悉數知曉,只惶恐搖頭。

“你當日既敢做,就該擔得起今朝我的怒火。”裴朝露伸手捏住她下颚。

“李禹哄騙你,許你事成之後便将太子妃之位贈與你,卻不想轉眼成空。有那樣一日,我去你殿中尋你,無意聽了你兩争執的壁角。大概是老天不忍我蒙蔽,日日與你姐妹相稱,如此讓我知曉了原委。”

“你……本就不想要、要那孩子,我不過是……”鄭良娣艱難地做着口型。

“我要不要孩子,是我的事。即便我不想要那孩子,也輪不到你來打掉他!”裴朝露難得厲聲。

“你、你……想要的,你在等李慕……”鄭良娣神思清明了一瞬。

以裴朝露的心性,若是不要,早早便自己動了手。

能拖到四月——

是因為,她還在等他!

“罷了,時過境遷,多說無異。”裴朝露嘆了口氣,“天道好輪回,你殺我孩兒性命,我亦要你一命,很公平!”

“做、什麽?”鄭良娣張合着唇口想要避開。

“你不常日想要替代我嗎?”裴朝露将那副打磨了數月的人皮面具給人細細戴上去,“最開始我只是想着金蟬脫殼,讓李禹見此屍身徹底絕了念頭。如今麽,除此之外,你還多了一重用處——”

她将面具一點點貼合好,話語平靜,眸中卻是怒海翻騰,“國難當頭,你的父親身為太子太傅,不知勸君抗敵,只顧黨派之争,為虎作伥,陷我父兄不忠不義,害七萬将士葬身沙場。今日,我便用你全我裴氏最後一點忠烈!”

“你、你……”鄭良娣再難反抗,昔日面容已是塌邊人的模樣。

她的杏眼已是皮具上的描繪的桃花眼,卻是圓圓瞪着,不肯閉上,意識消散前,喃喃張口,“可憐人。”

裴朝露看懂了,沖她笑了笑。

笑容幹淨純粹,是兒時閨中稚女尚未懂得算計的模樣。

這世間人,可恨又可憐,無人無辜。

未到半個時辰,承恩殿主殿中,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呼。

唐亭推過內外殿門,直奔而來,尤見侍女雲秀跌坐在地,兩眼直勾勾望着房梁處。

三尺白绫上懸挂的,不是別人,乃裴氏女,昔日的東宮太子妃。

李禹得訊趕來時,雲秀抱着那句尚且帶着餘溫的屍體,将書信奉上,觀其字跡,乃其親筆。

是她的遺書,僅十四字。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李禹揉紙擲餘地,雙目後紅的似要滴下血來。

他從雲秀懷中奪過屍身,捧着那張臉反反複複地看,掩過脖頸,探過鼻息,都是死亡的征兆。

“殿下,蘇貴妃在催了,去往北苑的時辰到了。”唐亭提醒道。

“殿下——”一侍女連滾帶爬而來,“皇長孫,皇長孫薨逝了!”

李禹猛地轉頭,死死盯着她。

“皇長孫從來體弱,近來數日更是風寒反複,一刻鐘前突然抽搐不止,太醫未至便、便……”

空氣中有一刻是靜止的,銅壺滴漏發出計時的聲響。

“殿下,為今之計,這太子妃與皇長孫如何發喪?”唐亭提心問道。

“太子殿下,奴婢有一求。”雲秀膝行伏跪在李禹腳下,含淚道,“奴婢受太子妃恩攜多年,無以為報,如今便讓奴婢給太子妃和皇長孫斂衣入棺吧,事後奴婢會去泉下再侍奉。殿下安心便是。只望殿下重得了天日,莫忘了與太子妃的結發之情,屆時還請殿下加恩與主子。”

說着,她小心翼翼從李禹手中抱過屍體,“殿下,您且好好的。”

“唐将軍,此去一路,千萬照顧好殿下。”雲秀摟着屍身,眼淚簌簌落下。

“末将謹記姑娘的話。”唐亭試着扶起李禹,“殿下,姑娘說的有道理。”

“……好,好雲秀。”李禹合眼點頭,幾瞬計較間,已然有了決定,只道,“孤一定記得你的話。”

“太子殿下,一路好走。”雲秀放下屍身,跪首送行。

人已遠去,徒留背影。

侍女緩緩擡頭,垂眸身前那具慢慢僵硬的屍體,眼中是漸濃的諷刺笑意。

天色還未完全黑透,尚有最後一縷光亮。

她的姑娘帶着她,總算熬到這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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