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家國 永咒其滿門生不得安生,死不得好……
興德二十八年四月初十,平旦時分,天光稀薄,滴漏聲聲。皇宮朱雀側門如常打開,百官照例上朝。
然待裏頭內三門甫一開出,宮人侍婢皆疾跑瘋喊,亂做一團,争相湧出來。
百官面面相觑,随手抓來內侍宮人尋問。幾番追問下,大致理出兩點,天子失蹤,太子妃母子暴斃。
群臣有一刻的晃神,片刻基本皆也反應過來,這是天子棄城出逃了。遂大半急返回府,各自尋求出路。難得的幾位怔了半晌,仰嘆息撞牆殉了這破碎山河。
不過數個時辰,天子棄城而逃下落不明的消息已傳遍了長安城。原本就被戰亂籠罩、時時提心吊膽叛軍攻入城的百姓,瞬間崩了心防。
曾經熱鬧繁華的朱雀長街,已是一片兵荒馬亂。有惜命者慌不擇路往城外跑去,有貪婪者駕馬牽驢奔入宮殿争搶金銀細軟。
大街上,咒罵聲、哭喊聲、呼喚聲,聲聲交纏。
有兩個聲音格外清晰。
聲讨亂臣賊子湯思瀚的,和詛咒臨陣反叛的裴氏一族的。
“司徒府裴氏,枉為忠臣。百年世家,食君之祿,不忠君之事。貪一己之安榮,陷百姓于不顧!天罰,天譴!吾誓以吾之血,永咒其滿門生不得安生,死不得好死!”
西街頭一長衫墨客,對着緊鎖的銅門揮劍劃掌,灑血淬痰。
“滿門生不得安生,死不得好死!”
“呸!”
“呸!”
……
路過此處者,皆随着那人憤慨詛咒,淬口侮辱,發洩自己即将陷入戰亂、流離失所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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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裴氏從城樓跳下來了!”
不知是哪個路過這處的人喊了出來,群人頓時紛紛争問:
“是裴氏女嗎?”
“确定是她嗎?”
“是她,一身規制宮裝,還有那半張沒有跌碎的臉,我認得!”
“她竟然沒随太子一道出逃,也不曾趁亂保命,倒是稀奇!”
“她身上纏着白绫墨字,說要留清白在人間……”
“清白?可笑!”
“這,拼死要證的清白,或許裴氏當真含冤?這滿門過往多少忠烈啊!”
往城外逃去的人群,你一句我一句,訝異的,叫好的,嘲諷的,偶爾也有懷疑的……
到底如今情境下,對着那一具屍身不全的軀體,沒有人會多作停留,只一眼便匆匆離去。
未幾,女子屍體便已經被無意或有意踩踏踢到一旁。
正午日光下,屍身上白绫沾灰,在春風裏竟是烈烈作響。
“清白”二字被陽光普照,渺小又醒目。
日暮時分,有出城的陌生人,脫下自己的外袍蓋在了已經被踢滾到城牆腳下的那具瘦小的屍身上。
雲秀将這一幕告訴裴朝露的時候,她正避在在司徒府對面的一棵柳樹後面,耳畔還回蕩着那一聲聲咒罵聲。
“姑娘!”雲秀見她木讷地呆立着,絲毫沒有反應,只壓聲又喚了她一聲。想從她懷裏抱過尚且昏睡的孩子。
裴朝露往後退了退,摟着孩子的手攥得更緊了,半晌才擡眸,仿若是回神認出了面前人。
“那不是鄭宛,是我。”她終于吐出一句話。
“姑娘,您……”雲秀只覺鼻尖泛酸。
裴朝露卻笑了笑,她的雙眼分明又紅又熱,但然一滴眼淚也沒有。
暮色上浮,周遭已經無人,她終于抱着孩子推門入府。
一切皆按着她的計劃,沒有太大的出入。
她在勒死鄭宛後,換了衣衫随在給李禹報喪的宮人中,轉道尋了穆婕妤,借時間差給孩子服下假死藥。後帶着孩子出宮,留雲秀将鄭宛屍體乘亂帶出,從城樓抛下,方有了今日那一幕。
有人開始懷疑裴氏蒙冤,有人願意給裴氏女遮體斂屍,一點種子埋下,便是希望。
她将孩子抱給雲秀,自己在寝房前頭的庭院中徒手挖着樹下黃泥。良久,見深的土坑中現出布帛一角。
新月勾下天際,月華如水,鋪在她單薄的背影上。她将挖出的包裹打開,捧起裏頭一個三寸寬口白瓷壇,貼在胸口捂着。
“姑娘!”雲秀別過臉,抹了把淚。
“留阿蕖一人,我舍不得。”裴朝露将那個瓷壇放入懷袖中,起身看了眼亦是疲憊不堪的侍女,和還未醒來的孩子,道,“我們歇一晚攢攢力氣,明日再出城去。”
“嗯。”雲秀點點頭,抱着孩子正欲望寝房走去,卻被裴朝露攔了下來。
“不能留在這,我們去屋內收拾些細軟,馬上走。”
她想起今日這府門前的場景,如今還只是長安權貴中心知曉了消息,待到明日,消息瘋傳,焉知更多的人不會将怒火撒在裴氏身上,眼下這司徒府實乃是非旋渦的中心。
“姑娘,那我們還是去洛陽嗎?”
“去。”裴朝露神色暗了暗,“二哥尚有生息,那處有他府邸,亦有他為我備下的私宅,說不定他會躲在我的那處宅子中。潼關一戰,他定是受了傷的!我們先去那碰碰運氣!”
主仆二人收拾得差不多,脫了宮裝換上粗衣荊釵,臨出府門,裴朝露回望昔日家園。
五年前,她踏上東宮迎親的花轎,原是自己的一場豪賭,到今日一敗塗地。
“二位且慢!”黑夜中,猛地出現一個聲音,竟是從宅院深處走來。
“誰?”雲秀抱着孩子,欲要擋在主子身前。卻被裴朝露搶先一步拉在了身後。
“姑娘莫慌,卑職免貴姓高,是裴将軍手下的将士,受将軍之托來護您西去。”那人大步行來,捧上書信與信物。
“裴朝清将軍,您二哥。”他強調了一遍。
裴朝露借着月色辨出他的模樣,面色蠟黃,胡渣邋遢,喘息急促,便是方才上來的兩步亦不是很穩健。想來是躲在此處多日,饑寒交加。
觀其神色,并不是因為起了恻隐之心。雖這人的話激得裴朝露血管膨脹,但東宮多年,她對一切不熟的人事已是格外戒備,總時時留着後手。
便如此刻,她拉過雲秀的一瞬,便已從她發髻撥下了一枚荊釵,釵頭尖利,出其不意尚可自保。
“将軍說,最危險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那人稍定了氣息,試圖往前挪開半步,讓裴朝露接過東西,“将軍還說,您最愛酪櫻桃,澆頭蔗糖非冰鎮不用,非桂花蜜不兌,且兩者三七分成……”
話沒說完,裴朝露便奔上去接了信和物。
是二哥的玉佩,上頭還有她編的已經發黃的如意桃花結。
“吾妹阿昙,随其西來,為兄于敦煌相候。千言萬語,相見再言。”
寥寥數字,皆是鮮血書就,字跡潦草間尚可辨認是二哥筆跡,卻也能看出他書字之無力不濟。
“二哥傷的重嗎?還有我阿爹,大哥,他們如何了?”
“當日,潼關一戰到底是怎麽回事?”
“将軍中了連□□,失血太多,故而無法親來接姑娘。卑職來時将軍已經止了血,只是親衛只剩了卑職和老九,如今老九護送将軍前往敦煌,若是順利,再過個把月便該到了。”
“元帥和……”
後頭的回話來不及說完,便聽得銅門外一陣嘈雜,
“這處是司徒府,裴氏女是太子妃,母家定是金鑲玉制!”
“對,我們也去搶了!”
“狗皇帝臨陣脫逃,奸臣賣主求榮,都是一丘之貉!”
府門被推開的一瞬,裴朝露一行人只得順勢避在門後。
有二三十人,為首的幾人點着火把,直入內堂,翻箱倒櫃。
“姑娘,我們走!”高将軍見這行人左臂纏柳葉帶,識出不是普通打劫的暴徒,乃是燒殺淫掠皆行的綠林人士。
從門後轉出,到府門外原沒有幾步路,卻不想一直沉睡的涵兒被嘈雜聲吓醒,哭出聲來。
引得群狼紛紛回頭。
他們并不知道,在太子誠禀司徒府反叛,天子朱筆定罪的時候,府中一切金銀皆充了公。先前裴朝露于自己房中收拾的細軟,亦不過一些女子閨中的環佩釵镯。
故而,這行人自也翻不出什麽。怒火順勢便燒起來,見其四人,包袱在身,欲逃離去,便只當她們是先下手的人,直接蜂擁砍殺而來。
“姑娘快走!”高将軍推了她一把,轉身抽刀同人惡鬥起來。
他一人纏住了十餘人,還有□□人直追裴朝露而去。
空寂無人的長街,裴朝露抱着幼子拼命奔跑,得見了一個胡同,方轉身拐入壓聲喘息。
“弱不禁風的兩女人,還拖着個孩子跑不遠!”
“好好找,尋來了兄弟們一起潤潤身子,人人有份!”
如此粗俗不堪的話語落入耳際,雲秀看着正急喘咳嗽、雙目渙散的裴朝露,只将孩子推給了她,又十分麻利地抓了把金銀珠佩塞在她袖中。
“雲秀來世再伺候姑娘!”她捧着半包細軟,磕了個頭,沖出長街。
“雲——”裴朝露捂着起伏不定的胸膛,壓下了聲響。
夜色蒼茫,她立在幽深的胡同裏,看着一副單薄的身子奔跑在無盡黑暗中,身後是餓狼瘋狗急追。
未幾,西街頭亮起一片火光。
她牽着孩子,如游魂般往前走了兩步,回首望去。
是司徒府,被放火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