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熱粥 你覺得,我應該死了才是對的?……

裴朝露忘了在寺門外站了又多久。

雪一直下,天色降下來,孩子哭聲停止,她回轉了身。

下山的石階上已經有厚厚的積雪,她比來時走得更慢。

來時。

從長安來時。

她還想着為家族正名,為父兄昭雪。

然而不過數月的時間,她的念想便只剩了給孩子找個安生之所。她承認自己的無能與懦弱,病痛折磨着她,便是這樣站着走一步,都需花去她全部的力氣。

二哥,亦下落不明。

她,再尋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她甚至害怕,若多活一日,李慕會不會因為李氏山河,因為那被朱筆定案的罪名,而遷怒涵兒。

她又驚又懼,無望又絕望。

雪花如團落下,淩亂她的視線,一腳踩空,她如同枯蝶折脊,從石階滾下去。

然後,便再也起不來。

她仰面望着夜空,尋不到星月。

意識渙散前,她的面上浮現出奇異的笑。

她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到李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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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六年了,他們和離已經六年了。

曾經,每次病痛發作,哪怕是普通的風寒腦熱,她都會想起他。她總覺得十六歲以後的風霜苦痛,都是他帶給她的。

若沒有那場莫名其妙的和離,她的人生不至于如此不堪。

她執拗地想要一個解釋,執拗地想問一聲為什麽。

到底,為什麽?

然而,今日得見一面,她卻覺得已經不重要。

她一己之情愛糾葛,在整個家族的生死存亡面前,是多麽微不足道。

她孤弱的力量報不了仇,破敗的身子撐不到蒼天開眼裴氏昭雪的那一天。

跌下來的瞬間,她的頭磕在石棱上,心便顫了一下。

因為像極了李禹推打她的時候,她的頭、身體撞擊到房內的任何一個地方,便都是這種令人發昏的悶響。

只是滾停在半山腰的這一刻,寒風吹割着她,暴雪侵襲着她,縱是無數細小的傷口都密密滲出血,她都定了心,不再害怕。

這裏,沒有李禹,再沒有人會那樣粗暴的欺辱她。

她死了,李慕會全心撫育涵兒,忽略他生母何人,只記得那是他手足之子。

而很快,阿兄和爹爹就會來接她了。

漫天飄雪,大朵大朵落下,初時她的身體還有一點體溫。白雪落在她面龐、胸襟與四肢,很快融化。只是不多時,她的身體開始僵硬,沒有流血的痛楚,亦沒有隆冬的嚴寒,只有這黑夜裏,雪花一層層的疊壓覆蓋……

曾經長安城裏,人間至貴的嬌豔牡丹,今日,孤零零躺在西北荒山雪地裏……

零落成泥碾作塵。

“爹爹!”

“哥!”

她在混沌中,看見他們身影漸漸走近,又慢慢遠去……

“爹爹——”

“別扔下我,別……”

“哥哥!”

這樣的夢做了不知幾許,半夢半醒間,床榻上的女子終于抓住一副溫厚掌心,滿眼含淚地睜開雙眸。

“別丢下阿昙,別——”

廂房內,孤燈一盞,散出昏黃光圈。

屋外寒風呼嘯,襯得不算寬敞的屋子,多出一點安穩和柔暖。

人影重重,慢慢聚光清晰。

裴朝露辨清床榻畔的人,猛地抽回了手,縮着身子往裏榻挪去。

然而,她一點也動不了,胸腹往上連着頭疼痛無比,而腰腹往下卻半點知覺得都沒有。

她早已習慣疼痛,已經不會害怕。但她的腿是木的,她感受不到,心中便愈發惶恐。

是廢了嗎?

大雪凍壞了她的腿?

所以,她原本至少可以完整地死去。

如今,卻要殘缺而屈辱地活着?

她退不了,也躲不開,只能屏着一口氣,死咬着唇畔,仿若不吭不響不呼吸,便不會被人注意,不會受到傷害。

只是這樣忍着,一雙眼睛一下便紅了,眼淚噗噗嗦嗦接連不斷滾下來。

未幾,她便因憋氣而漲紅了臉,急咳起來。

她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因為雙足動不了,便将一張臉低垂着埋進了胸膛。

彎着背脊,成了一張細長易折的弓。

咳得太過劇烈,連案頭燭火都晃動起來,将榻畔人修長的影子映得搖搖晃晃。

大約有半盞茶的功夫,裴朝露才緩過勁,只是額頭鬓發都是密密的虛汗,沾黏着發絲。

她依舊保持着方才那個埋首弓背的姿勢,即便是止了咳,卻沒有止住淚。

又厚又硬的靛色被褥壓在她身上,她的淚水落下,便是一片深色彌散開來。

李慕掏出帕子,伸到她面前,卻不知該先擦汗,還是先擦淚。

裴朝露的頭埋的更深了。

有細小又隐忍的哭聲,從緊咬的牙關中破碎地傳出來。

她一身狼狽,本想能留着些許顏面死去。

偏偏也沒了。

李慕心口有些堵。

他七歲遇見她,至今十七年了。

在他的記憶裏,她永遠光芒萬丈,雖是郡主之稱,卻遠勝皇家女,是真正的公主之尊。

即便是他送上和離書,要與她和離時,她依舊高高在上,驕傲道,“李慕,你需清楚,你娶的是何人。”

“更需清楚,又是向何人發放的和離書!”

“你親王結我權貴,亦是利益同盟,失了我裴氏一族……”

她的提醒霸道而直率,句句在理,字字珠玑。

他曾是深宮之中不被人關注的落魄皇子,因得她青睐,被她擡指點上定做夫婿,方被封爵加官,享親王尊榮。

有人子憑母貴,有人母憑子貴。

而他,是夫憑妻貴。

他從未見到眼下的她。

卑微,恐懼,戰栗,衰敗如風中枯草。

“不必擔心,都是皮外傷。雙腿凍得久些,待用藥湯定時泡上一段時日,便恢複了。”

他到底沒有觸上她面龐,只将帕子擱在枕邊,便收回了手。

聞雙足無礙,裴朝露的眼中凝出一點光。

“你身上有不少傷,這一路确實辛苦你了。”李慕在一旁的爐子上盛出一碗粥,“傍晚時分,我不是不讓你進來,我……”

“對不起。”

他頓了頓,吐出這三個字。

裴朝露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裴氏反叛,陷七萬将士身死。我聞你從長安城樓跳下,是裴氏該有的氣節。不想一朝得見你,尚是活着模樣,心中一時不知是何滋味。便猶豫了些……”

李慕始終如一的平靜語調,沒有半點聲色起伏。

屋外又一陣寒風過堂,寂靜無聲的屋內,燭火似是抖動了一瞬。

“但我後來想明白了,将你和裴氏混作一團是沒有道理的。裴氏是裴氏,你是你,你父兄的事,不該扯上你。”

“何況,千萬裏險途,你護着皇兄的孩子,一路而來逃離那是非之地,也實在難為你了。”

“你放心,不論其他,便是看在皇兄和孩子的面上,我都會護好你的。”

“皇兄對你至真至誠,定是不忍你就那般離去,你亦無需愧疚,皇兄既然當日拼死護下你,便是這個意思。所以你留下安心養傷便是!”

裴朝露的記憶中,李慕從來不曾一口氣說過這般多的話,她緩緩擡起了頭,靜靜聽着。

聽到最後,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将他這幾句話來回想了想,突然“噗嗤”一聲笑出來。

李慕回望她,正要開口問話,便聽她輕輕軟軟的聲音慢慢響起來。

“你敬佩我一死殉國,全了忠烈名聲。然寺門口再見,你卻不知是何滋味。可是覺得,我應該死了才是對的?”

李慕一頓,須臾合眼點頭,“對。有一瞬是這樣想的。不是,我是想……”

年少便話少又直言,那時好時光,不覺什麽。

如今,格外傷人。

兩廂對望,又是一陣沉默。

片刻,裴朝露覺得腿有了些癢熱的觸感,便掙紮着起身。

沒有下身的助力,她坐起時很吃力。

李慕擱下碗盞,向她伸出一只手,是扶人模樣。

裴朝露沒拒絕,由他将自己扶坐在床頭。

“喝吧,不燙了。”李慕抽手地極快,面前人像是他不能觸碰的禁地。

裴朝露也沒在意,接過碗盞,慢慢用着。

溫燙的粥水滑過喉嚨,熨帖過髒腑,她的身子有了些暖意,只是眼神一點點暗下去,嘴角莫名的笑意一絲絲浮起。

飲過小半,她攢了些力氣,放下碗盞,擡頭望眼前人。

李慕持着佛珠,坐在距離床榻一丈的地方。

屋中死一般的寂靜,燭火卻莫名晃動,是裴朝露掀開被子,跌下了榻。

“阿昙!”

李慕箭步扶住她,四目相視,他道,“小心,皇嫂!”

皇嫂!

皇嫂。

裴朝露耳畔浮蕩着這兩字,她将他的手拂開,持大禮,恭恭敬敬向他行了個跪禮。

溫聲道:“皇嫂謝你今日雪中救命之恩,謝你今夜一飯之恩。”

李慕欲要再次扶她的手,頓下又顫抖,最後只是将那串佛珠緊緊握住。

顆顆硌在掌心,生疼。

地上人直起了身子,面上還有未散的笑意,只回身欲要爬會榻上。

李慕合了合眼,一把抱起将人重新靠坐在床榻。

裴朝露端回碗盞,繼續用着,淺聲道,“涼了。”

她笑的溫和又平靜,“能給我添些燙的嗎?”

李慕接過,兌了一些滾燙的進去,重新捧給她。

裴朝露端回手中,垂眸嗤笑了聲。

她盯着那粥,笑聲漸大,纖薄肩背抖動着。

未幾,越來越盛的笑靥在她面上浮現,她緩緩擡了眸,紅熱眼眶中,盈滿了淚。

擡手間,她将粥連碗砸在了李慕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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