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矛盾 白喂刍狗

李慕被砸得迫不及防,碗盞結結實實落在他眉骨鼻梁,轉眼便是極深的一道紅痕。

榻上人虛合着雙眼,胸口起伏急劇。不知是因為驟然的動作用盡了力氣,還是因為心緒的刺激。只是她面上那抹嗤笑尚未退盡,只随着直視李慕的眸光而變得愈發嘲諷和癫狂。

到最後,她桃花眼含住欲落的珠淚,勾起唇角,吐出四個字。

白喂刍狗。

立在榻上畔的人,背脊微抖,面上還有殘餘的粥湯滴落下來,掩在僧袍素袖中的手握緊成拳卻也只是為了止住發顫。

他兩眼直愣愣盯着她。

裴朝露散着一頭長發,額上纏着雪白的繃帶,額角血跡一點點滲出來,将她一張瘦削的臉襯得愈發蒼白。

似從地獄爬出的修羅。

她絲毫無懼他眼神。

雖是無聲無息,卻用神色明明白白告訴他。

他沒聽錯。

她說,白喂刍狗。

在今日之前,她還會害怕,怕他或許因為裴氏的罪名而扯怒涵兒,因自己礙眼而不願撫養他。

然而此刻,一聲“皇嫂”讓她已經徹底安心。他是一定會護好涵兒,且會給她一個容身之所。

不是他有多麽心善有情,只是因為李禹之故。

李慕便一定會擔起一個胞弟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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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明明當年,同他稱兄道弟,帶着他策馬炙肉,飲酒高歌的是她裴氏的手足。

從四歲初遇後,每次随母親進宮,她總是偷偷溜去毓慶殿看他。

春帶風筝秋攜果酒,夏日捉魚,冬來賞雪。

讓一貫陰翳冰冷的面容,也能露出兩分春風化雪的笑意。

後來大些,近十年裏齊王府櫻桃樹結出的果子已經被她吃了不知幾茬。

吃人的嘴軟,豆蔻之年的少女,于長安無數前來求娶的少年英才中,擇其為夫婿。只是因守着規矩見面反倒是少了些。

但二哥卻和他走得近了。

二人開始共立明堂,同議朝政。休沐時打馬從朱雀長街過,鮮衣怒馬,意氣風流。

他曾私下,随她一同喊二哥,喊阿兄。

“作死是不是,你是皇子,少折煞人!”二哥持馬鞭戳他胸膛。

“無人!”他被她拉在陽光底下,任憑身上冰層一點點脫落,“就是想喊阿兄。”

“羨之,你阿兄是東宮太子。”大哥提醒道。

“嗯!”他複了一貫的冷漠神色,然眼角卻染着濃濃的笑意,同她做口型,“阿兄!”

父親更是愛才,将自己所書兵法傾囊相授。母親,便索性舉薦他入兵部,更将自己手下兵甲挪了十中之三由他親掌。

十六歲的少年,開始在大郢王朝中發光發熱。

又兩年,她及笄,他便娶她為妻。

他說,阿昙,謝你拉我出泥潭,見明光。

裴氏,待他如半子,長者親,同輩義。

昨夜孤身走在風雪裏,高燒傷痛讓她失去思考能力,只想着大郢山河破碎,他亦同那些不明就裏的人一樣,會怨恨她裴氏一族。

然這廂發了一身汗,腦子清醒了兩分,她實在覺得諷刺。

世人不知內裏,不曾接觸裴家人,撞門潑血于府前,她認了。

“裳暖天”的掌櫃不過數面之緣,只因父親一個舉動,便信他清正,蒙受冤情,她記在心中。

而李慕呢,較世人,較那個掌櫃,他同裴氏是怎樣的牽絆啊!

可是到頭來,他對她的照拂看顧,卻只是因為她是他皇兄的妻子。

這遭佛面,是承自他嫡親手足和流着相同血脈的孩子。

半點不是因為當年裴氏待他的情分。

他甚至覺得,她應該死去,一殉山河才是對的。

“太子妃裴氏以死明志,全的是忠烈。”在幾瞬眸光的交彙中,裴朝露再度開了口。

所以,跳下城樓的是何人?

她言“忠烈”,自是裴氏的忠烈,卻絲毫不提大郢因她裴氏而國破,從面容到眼神,都看不見半點愧疚之情,仿若大郢合該如此下場。

但雪鹄送來的信,包括三日前的那封,言及天子上月已安全達到蜀地,只是太子因太子妃殒身哀思過重,病了數月,将将才恢複些。

皇兄待她,分明已是恩情雙重。

可是,她的态度卻絲毫沒有受惠感恩的模樣。

若她不願以身殉國,便該随皇兄前往蜀地。這長安到敦煌的一路,随時都有險情,如此風險,到底是為了什麽?

李慕回了自己的廂房,望着對面西苑尚且亮着的燭火,腦中疑問重重。只将這五年來的信傾數翻出,逐一讀來。

興德二十一年秋,東宮迎娶裴氏女,長安盛宴,九日流水不絕。

興德二十二年春,太子獨寵裴氏,一枝獨秀,三千寵愛在一身。

興德二十三年初夏,太子妃有孕三月,東宮大喜。

興德二十三年秋,太子妃早産誕下一子,有驚無險。

興德二十四年春,太子體恤裴氏體弱,将皇長孫交付毓慶殿撫養,一心調理太子妃身子,其心可鑒。

興德二十六年暮春,裴松方攜長子于潼關反叛,其次子臨陣脫逃。太子磕長頭護下裴氏女,雖被貶為寶林然仍居東宮承恩殿,恩寵依舊。

興德二十六年秋,太子妃裴氏殉國,太子思念成疾,入蜀地三月方病愈。

李慕離開長安近六年,與皇城中人尚且保持着隐秘的聯系。六年裏,往來通信十餘封,他細細閱過,有七封提及她的。

平旦的第一縷霞光射入屋內,李慕收了信,捏了捏發酸的眉間。只是這樣一碰,先前被碗盞砸到的地方疼意便蔓延開來。

白喂刍狗。

她這樣罵他。

他自然知曉,她指的是什麽。

那十餘年出入司徒府的時光……

李慕壓下翻湧的心緒,盤腿在榻上,撚佛珠做早課,讓自己平靜下來。

辰時,他早課畢,前往西廂房看了眼,不由大駭。

床榻上無人,裴朝露跌在地上,面如紙色,大口大口喘着氣,隐忍的呻/吟聲更是時斷時續。

“藥……”她頂着一頭虛汗,一手捂着着小腹,一手指着案桌上的包袱,“藥……”

李慕将她抱回榻上,匆忙拿回藥。

“忍一忍,我熬開它。”他蹙眉掃過那包藥渣,抄了一點聞過,一時辨不出藥方,正欲起身,卻不料榻上人半阖着朦胧雙眼,将藥搶了過去,一口幹嚼咽下。

“這是什麽藥,怎樣這樣用!”他提聲道。

五石散止疼的效果極好,便是月事來臨前的絞痛也能止住。未幾,裴朝露便緩過了勁,她沉沉呼出一口氣,也沒回他。

只是将藥抓得更緊些!

“放在榻上易撒!”半晌,李慕開口,從她手裏拿過藥,“我還給你放回原處。”

“你且告訴我,這藥如何熬法,總不是這般幹咽的。”李慕将藥放回包袱中,抽角系好,目光無意間落在裏頭一個三寸大小的白瓷壇上。

說這個是包袱,卻有些牽強。因為裏頭沒有任何細軟衣物,只有一包藥,和一個突兀的壇子。

昨夜,他從半山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被大雪埋了半個身子。然拂開她胸前積雪,方看清她凍僵的手中死死抓着這個包袱。

确切的說,是握着瓷壇的輪廓。

後來入了廂房,亦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掰開她手指,讓其松開了包袱。

不想,她握着的竟是這麽個寬口瓷壇。

身後有翻身的細微聲響,卻絲毫沒有話語回應。

李慕回頭望去,見榻上人亦盯着那個白瓷壇,片刻偏轉了眸光,只空洞地望着帳頂。幾瞬後,她合上雙眼,當是累及重新睡了過去。

化雪的晌午,即便出太陽也是冷的。

李慕看見,日光撒在裴朝露身上,投下大片陰影。她如扇的長睫壓下,将陰影染得更深。

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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