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失蹤 你若不信,大可離開

雪停不過一日,便又是連綿不斷落下。這樣大半個月後,便徹底大雪封路,連着雪鹄都無法傳信。

直到轉年正月裏,方放晴了一陣。

李慕試了幾日雪鹄,确定能夠飛行,便執筆回信。

一如既往,是簡單的問候和叮囑,旁的再沒有其他。

本來,在年前接到信之初,他是想在回信上添一句“巧計漏息于皇兄,告知裴氏安好,望其勿憂!”

李禹是他嫡親的兄長,确實在他生命的前十數年裏并不親厚。他幼時在穆婕妤膝下長大,毓慶殿在西頭,遠離居正的帝王寝殿,離東邊蘇貴妃的飛霜殿則更遠。

是故,一年裏頭除了節宴時候,他見不了幾回蘇貴妃。而即便是在宴會上,他也不過随着穆婕妤按品級坐在偏末處。

靠近天子位上,蘇貴妃抱着比他稍大兩歲的兄長,與帝王巧笑低語,溫柔撫慰懷中幼子,親密溫馨如同尋常百姓家。

他是羨慕的。

明明是一母同胞,他不明白自己為何受如此冷落。

曾有那麽一回,蘇貴妃生辰,他鼓足勇氣上前敬酒,亦将自己備了多時的蓮華法珠串獻上。

蘇貴妃常日禮佛,這樣的禮在合适不過。

來時穆婕妤笑着鼓勵他。

結果,他的生母接了他的酒,亦收了禮。轉眼不過數日,他便在兄長內侍的手腕上,見到了那副珠串。

他的母親,将五歲兒子的獻禮,賞給了一個內侍。

他愈發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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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說“阿娘”這樣親密的稱呼,便是“母妃”二字都不敢喊。難得見面,只恭謹行禮,“請蘇貴妃安!”

蘇貴妃長眉入鬓,杏眼流波,從未施舍過他一個眼神。

他低眉跪在地上,只看見珠釵步搖的剪影,和繁複宮裝長長的裙擺披帛,從他眼前蓮步姍姍掠過,遠去。

穆婕妤咬唇嘆息,拍着他手背慰他,“沒有母親不愛自己孩子的,你阿娘只是病着,轉不過寰。且待你以後出息了,自然她便看見你了。”

十六歲那年,是他生命中最好的時光。

他傾慕十年的姑娘,終于答應了他的求娶。仕途上更是一馬平川,前程似錦。

而最讓他意外和驚喜的是,他的皇兄頭回入齊王府看他。

只拍着他的肩道,“阿娘病情好了許多,原是想極了你,卻又拉不下面子,皇兄便來請你了,我們兄弟一同去看看阿娘吧!”

飛霜殿中,靠在斜榻上的絕色貴妃,未着脂粉,面上有洗盡鉛華後原始的美麗。

她凝神望了他半晌,伸出一截雪白皓腕,腕上那副蓮華法珠串在陽光下閃着溫潤的光澤。

她同他招手,素指輕點,“過來,孩子!”

話出口,便是兩行清淚滾落。

“對不起……”母親與他額頭相抵,撫着他後腦。

他一直記得那個本是秋風蕭瑟的午後,因着母親紅眼含淚的絮絮低語,他便絲毫未覺寒意,只覺那是一個很美的秋日。

後來,母親留他用晚膳,又道,“阿娘年歲上漲,亦需伴駕,時辰總是少些。你們兄弟日後且攜手,好好的,要兄友弟恭。”

兄弟,阿娘。

暌違了十六年的親情,同他的愛情一起到來。

讓他的人生徹底圓滿。

之後三年,他的皇兄确實對他極盡幫扶照顧,甚至他十八歲那場轟動長安的婚禮,亦是作為太子的兄長一手操辦。

閑暇之時,兄弟二人便前往飛霜殿請安用膳……

“若非你皇兄開解,阿娘險些失了你這好孩子。”

“十六年啊,多虧了穆婕妤!”

蘇貴妃給他夾着菜,卻又報赧不知他的口味,便伸出金箸擇了一味鲈魚脍。

“六弟有氣疾,用不了這生鮮之物!”李禹心細又随和,是一派長兄模樣,“還是用些百合羹潤肺吧”

“孩兒查了太醫院的記擋,六弟對海鮮、花生皆過敏,已交代了尚食局,注意着膳食……”

李慕從記憶中回神,将信件系在雪鹄腿上,松手放出。

看天際劃過孤影,他的心中騰起一抹愧意。

皇兄痛失所愛,明明其人近在咫尺,他該告知以慰其心,卻到底還是瞞下了。

是她要求的。

來了大悲寺近一月,那是她頭回主動同他說話。

尚在年關前,她躺了數日,神思清明些,靠在床頭開口,“能容我過幾日安生的日子嗎?太子妃裴氏已經死了。”

他看着她,鬼事神差地答應了。

裴朝露說這話的時候,想到的是山下城中前來的長安權貴。

她不知他們心中有何看法,但只要想到東宮承恩殿門口向她撲殺的侍女,和司徒府前揮劍唾罵的人,她便覺得自己如同過街老鼠。

方外寺廟中,難得清淨祥和,看着幼子哭紅的雙眼和緊抓她不放的雙手,她便又生出一絲活下去的勇氣。

何況,這裏離苦峪城更近了些。

而此刻,她坐在臨窗的榻上,看從東邊廂房飛出的雪鹄,不由想起當日李禹說的話,“六弟與長安一直保持着聯系,确切的說是同這深宮一直有聯系……”

雪鹄通信——

裴朝露的眸光從振翅遠去的雪鹄上,轉向東邊。

他是……要将她的行蹤洩露出去!

屋檐冰淩化水,一點一滴落下,日光拂開,暈成七彩的光。

裴朝露的眼裏看不見光,只越過枯枝殘雪直直盯着那同樣立在窗前的人。兩人目光交彙,裴朝露霎時眉心緊擰,掀被下榻。

“小娘子,你腿還沒好利索,使不得!”坐在榻畔同她一道打璎珞的虞婆婆匆忙起身攔住她。

這虞婆婆年近花甲,為人忠厚,是早兩年逃荒而來的,靠着一手打璎珞的功夫給菩薩修身,便在寺中住了下來。

裴朝露病重,纏綿榻上,寺中除她外再無其他女眷,李慕拿着分寸,守着叔嫂規矩,只覺多有不便,遂請了這虞婆婆來幫忙看顧。

裴朝露懂得人間煙火,在遞了銀兩被再三推拒後,便開始同虞婆婆一道打璎珞。

直将老人家看直了眼。

尋常打璎珞都是平安結的編法,這桃花結手法,她活了大半輩子當真頭一回開眼。

打出的璎珞紋理繁複細致,又條理分明。

虞婆婆當日拿着那幅成品,直感慨,“這般精美,若是鑲嵌上個明珠美玉,當是能給長安城裏的貴女門帶上了。”

“便是這般,那處城中,定有無數寺廟購買,能賣個好價錢!”

“當真嗎?”裴朝露笑問。

“當真,當真!”

“妾身體弱,做不得長久。婆婆若不嫌棄,妾身便教您,在你身處打打下手。待雪霁天晴,妾身身子好些,我們便去賣了,您也能攢些銀錢。”

“阿彌陀佛!”老婆婆熱淚盈眶,“且給小娘子買藥去,治這腿傷,菩薩般的女娃,該步步生蓮!”

如此不過月餘,兩人便相處的融洽而親密。

遂而這廂看着一貫安靜溫和的人,突然激動下榻,只拼命攔住。戒塵和尚說了,如今草藥已經用完,只能靜養,萬不能觸地,再引發傷痛。

“小娘子,你到底要做什麽?”

“好孩子,趕緊躺回去!”

“戒塵!小和尚!”

虞婆婆一邊攔,一邊沖外高呼。

“小和——”

“謝天謝地,你總算來了。”婆婆退開身,收拾地上跌落的剪子絲線。

“你看見送信的雪鹄了,是嗎?”李慕扶住裴朝露,将她強行抱回榻上,摸着湯婆子還是燙的,便往她足畔靠近些,方拉過被子給她蓋上。

“我既應了你,便不會食言。”

裴朝露情緒一亂,看李慕的眼神便又是痛怒交加。

這段時日裏,粉飾的平靜轉瞬即碎。

“你自己看!”李慕往後推開一步,從袖中掏出被他手中佛珠擊中的雪鹄,上頭信件墨跡未幹。

他方才在窗邊接上裴朝露眸光,看見她驟然下榻,便瞬間明了了一切。

然裴朝露确實有一刻的不信,但也轉瞬回神了,他若要洩露她身份行蹤,這近一月的時間實在太足夠了。

信了,便無需再看信。

何況,她看着那抖腿不止的雪鹄,都這般擱在眼前了。

若還一追到底,實在有些侮辱人。

只是裴朝露方才一刻的失控和心緒滌蕩,更多的是因為想起這些年,他一直與長安深宮保持着聯系。

長安皇城中,她曾以為,自己才是他最親密的人。

原來,多麽可笑。

“化雪日亦寒,老身去煮些姜茶給小娘子暖暖身子。”虞婆婆的話語落下的不偏不倚。

“有勞婆婆!”裴朝露攢出一個笑,颔首謝過。

這老婆婆因何而來。

因李慕說,他照顧她多有不便。

多有不便!

裴朝露面上笑意未斂,只伸手解開信件,正欲翻來查閱。

“你若不信,大可離開。”李慕一顆心跌下去,冷然道。

裴朝露信解開了一半,擡眸看他。

他居然,在盛怒。

居然,理所應當覺得自己不該懷疑他。

憑什麽!

半晌,她笑了笑,也未再閱信,只淡聲道,“方才六弟逾矩了。”

“妾身腿上好了許多,六弟扶一把便可,不需要抱的。”

李慕接不住話,僵了幾息,轉身走了。

又是一連數日,裴朝露重新恢複了沉默。

正月十五,下山的路途積雪化開,除了少許泥濘,亦不再濕滑。

前兩日開始,裴朝露更是可以下榻,慢慢走出屋外,曬一會太陽。

是讓人可喜的事情。

只是此刻,李慕看着那緊閉的窗戶,心中有些不安。

平素,每日辰時,定已打開外窗,容得日光撒入,得一襲溫暖。

又大半時辰過去,窗戶依舊不曾開啓。

“阿昙!”他破門而入。

房中床鋪整潔,規制齊整,但沒有人。

“涵兒!”他返身繞着寺廟将孩子常去的兩處地找了遍,亦無人。

再回屋,李慕強迫自己靜下心來。突然間,他目光落在床頭案上。

那處,原一直放着她的包袱。

此刻,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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