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消息 左右是旁人的事

陰莊華之父陰肅庭乃敦煌太守,掌握一郡之軍政,故而敦煌城樓守軍亦是他的人。暗子攜令繪畫問過城樓将士,再三确定畫中人不曾出城。

這消息傳到李慕耳中時,他已經尋遍十裏興慶街,正轉道甘州街。他頓在街口,心裏反而更加不安,城中來了不少長安權貴,會不會先他一步尋到她?

裴氏陷七萬将士身死,七萬兵甲有多少子弟是長安兒郎!

他不敢想象,若是她落到他們手裏會怎樣。

已是正午時分,長街店鋪家家戶戶都挂起了花燈,只待天黑點燃。商鋪開門迎客,游人往來不絕,尚是平和安寧的模樣。

“抓緊時間找,尤其是醫館和飾品鋪!”李慕雖心急,但也理清了思緒,“她一身傷,需要大夫和草藥。同虞婆婆又打了不少璎珞,先前打趣要拿出來賣,既然還未出城,除去落在長安那些人手裏,醫館和首飾鋪便是最有可能的去處。”

“還有,調兩人回大悲寺候着,若遇人回去,且傳信來。”來他處回信的暗子領命返身,方回神這不是自家主子,自停頓了一瞬,回過頭來。

結果撞上一雙星眸森寒,這調遣暗子的利索和熟稔竟比自己主子還要淩厲幾分。

對面人沒開腔,只眼皮掀起,眸光掠過,暗子陡然覺得後背冷寒,遂拱手離去。

李慕定了定神,轉入原定的甘州街,繼續挨家挨戶地尋找。途中,他收了手中佛珠,袖中劃出一枚琉璃扳指。

沒有帶上,只捏在指尖,似有所猶豫。

“這暗子可是我陰家的,戒塵使喚的倒熟門熟路,有本事別借我陰氏的人手。”姐妹二人從酒肆出來,将先前一幕看在眼裏,陰蕭若忍不住嘲諷。

“不怕他用,就怕他不用。”陰莊華挑眉道,“阿爹說了,無欲則剛,有欲則有軟肋。”

陰蕭若愣了片刻,拖着阿姐入了斜對面的“裳暖天”,燈會在即,且換身時薪衣裳過節。

“月餘未見,小娘子如何添了這般多傷?”裳暖天更衣閣中,高老板瞧着裴朝露額上未落的傷痂,給她試衣時又見她手腕手背皆是凍瘡,只忍不住捧起細看,“你這是如何凍成這模樣的!”

“回沙鎮路上暈在了雪地裏,是凍傷。如今已經好多了,不礙事。”誰能想象,她曾在荒山雪嶺裏足足躺了三個時辰,身下血流,身上雪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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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家中無人居住良久,族親亦都不在,忙着打掃庭除的瑣事,這傷便好得慢些。”裴朝露低頭看着自己雙手,微微嘆氣,“只是裴二将軍沒有回來苦峪城,本想借着會些長安菜式的手藝,去城中府上謀個差事。”

老板娘細瞧裴朝露,雖是消瘦病态的模樣,但舉止談吐并非尋常商賈官宦女,又見她今日挑選的衣衫,只道,“小娘子既已家中無人可依,且莫在奢靡,省着些銀兩度日為好。”

“老板好意,妾身謝過了。”裴朝露低眉笑着,“家中尚且富足,只是妾身一女人,又拖着個孩子,想尋一方庇護。妾身在長安,聽過裴二将軍心善的名聲,亦見過将軍義舉,每年搭棚施粥,他都是獨自開一棚,所費皆是他自個的俸祿,半點不占家中銀錢……”

“所以你說說,這樣的一家子人,皇帝老兒是頭腦發昏才定的罪吧!”掌櫃氣不打一出來,勉勵壓了下去,眉眼堆笑道,“小娘子莫急,您要是真有此想法,奴家處有一消息,保準你……”

“貴主到——”外頭小二一聲迎客聲,轉而另一小厮便來叩門,“掌櫃的,貴主到了,您請快出來。”

高掌櫃撩簾一瞥,遂轉了話頭道,“小娘子且稍待片刻,這兩尊佛奴家是得親迎,是陰氏雙姝。”

“陰氏雙姝?”裴朝露問,“可是陰太守千金?”

“确是!”

“那掌櫃的且快些去吧!”

裴朝露此番下山,原是虞婆婆說,元宵節這一日長街熱鬧,且早些來占個好位置,将璎珞賣出個好價錢。待賣出些名頭,自也有寺院前來收購,屆時好談價錢。

如今涵兒有李慕,錢財她便不太在意。她只在意能有更多的人來買璎珞,便宜些也無妨。

本來婆婆念她足傷還未好透,且說一人下山便可。然裴朝露一則不放心她,二則她亦想再試試運氣,方随她一同天未亮便啓辰了。

而自那日涵兒被她強塞給李慕一個人待了半夜苦啞嗓子後,她便答應再不離開他,是故亦帶上了他。

山下适逢遇上同往城中擺攤的牛車,裴朝露想着一行人老老少少還加她一個傷殘,便雇車而行,亦可省些時辰。

果然,到時将将晌午時分。

只是許是走了一道山路的緣故,她雙足便有些受不住,外頭凍瘡受熱又癢又疼不說,足腕筋骨亦是酸疼不已,她實在有些害怕,遂入了一家醫館。

醫家針灸泡養,一番治療下來,便一個多時辰過去。她看着包着兩汪淚卻拼命忍着不肯落下的孩子,索性讓大夫對自己身體皆檢查了一番。實則她也想看看自己還能撐多久。

大夫醫術不好不壞,診了個七七八八,道需養着,理氣,靜養,少思,忌冷、濕、燥,後開方抓藥,卻又搖頭,治标不治本。

裴朝露便止了他動作,讓他換些藥。

止疼的藥。

大夫這回點頭,帶着些許嘆息。只忍不住道,“小娘子可有嘔血征兆?”

“不曾!”

“養着,靜養,少思莫動氣!”大夫捋胡子再嘆,“可千萬別嘔血,散了最後一點元氣。”

裴朝露輕輕點了點頭,未再說話。

出了醫館,虞婆婆帶着孩子去占位置,她為了避長安中人,亦想再打聽打聽二哥的消息,便來此“裳暖天”碰運氣。

才将将在醫館休息了許久,然而這走了不到半裏路,她雙足小腿連着膝蓋又開始泛疼,人亦有些疲乏。

算着日子,距離上次月事已經快四十日了,這月還沒來。

反正她的月事自小産後,便沒有準過。她撫着這幾日又開始漲疼的小腹,忍不住打開包袱吞了口含有五食散的藥渣。

目光滑過那個白瓷壇,她伸手摸了摸,慈和道,“今晚阿娘帶你逛燈會,好不好?”

“阿姐,你有幾成把握讓戒塵同意聯姻?”

“五成!”

“那還不是一半一半,等于沒有!”

“那就六成,反正眼下較之前有把握多了。”

裴朝露無意聽人壁角,只是“戒塵”連着“聯姻”一起砸來,她本能掀起簾子一角。

“大姑娘看上了哪家郎君?得您看上,是他的福分!”掌櫃堆笑道,“哪還有什麽把握不把握的!”

金帽翠羽,頰畔星月,是陰家女兒。

裴朝露原在大悲寺見過陰莊華兩回,一回是臘月二十八,她前來下帖邀請李慕赴除夕宴,一回是正月初四,在正殿遇見。

一郡太守宴請天家皇子,再正常不過,不想竟是還有這麽層意思在。

裴朝露放下簾子,隔着簾帳亦能看清外頭人輪廓,明麗無暇的容顏,英姿風發的儀态,一看便知是鮮活而美麗的少女。

她看着兩人持鞭而去,翻身上馬,眼中不禁露出幾許豔羨的光。

她曾是将門之女,弓馬齊射,亦是精通,也曾策馬高歌,挽弓射雕。不比眼下,連走兩步路都顫顫巍巍,氣喘籲籲。

“小娘子,可試的如何了?”送走貴客,掌櫃的重新入內而來。

“合适的,我都要了。”裴朝露撐着案幾起身,“掌櫃的方才說有好消息與我聽,不知是何消息?”

“瞧瞧,奴家都忘了。”高掌櫃知她足上不便,好心扶着她,“是裴二将軍的消息,你不是想着去苦峪城某個差事嗎?說不定真有希望,前兩日我處得了消息,苦峪城城門有被打開的痕跡……”

“二——裴二将軍回來了?”裴朝露激動到。

“城中無人!”掌櫃的搖頭,“只是确有入城足跡,城門鐵索亦是移位了,奴家且派了數十健仆暗中守着,以護恩人之子。”

“謝謝!”裴朝露撇頭抑制欲落的眼淚。

“你謝我作甚!”掌櫃的笑道,“你那差事八字還沒一瞥。”

“我替将軍謝您,将軍一定會回來的。”

裴朝露不置可否,只戴好風貌,抱着物什告辭,門邊望見不遠處兩個牽馬走着的少女,目光凝在陰莊華身上。

起初,她只是感慨人世滄桑,今日不知明朝事。

二哥是母親在苦峪城中誕下的,同陰莊華乃是指腹為婚。只是十歲那年得了風寒幾欲喪命,眼看便不行了,連着棺木都備了下來。父親仁厚,便提前解了這門親事,以免二哥身後,徒給人家增添麻煩。

陰素庭便也應了下來,卻因此為母親所不喜。

母親道,“訂婚一方婚前不幸離世,未亡人一可自行解除婚約,二可執行陰婚。以裴氏和她的為人,如何會讓一個姑娘擇陰婚,白白耽誤一生。陰素庭大可推拒父親要求,然順勢應下,可見其人心底自私,利益當前無有情分可言。”

故而後來二哥化險為夷,這婚約便也徹底作罷。

竟不想,這遭,陰氏女竟看上了李慕。

裴朝露細想上兩回陰莊華看李慕的眼神,确是一副少女懷春的樣子。又想到方才的話語,腦中不禁有所疑惑。

李慕出家為僧,富貴前程皆抛,乃一無所有之身。如今又逢大郢國破,陰素庭那樣一個人,單單設宴迎請這等表面功夫尚可理解,将女兒嫁給他這樣聯系着切身利益的事如何會做?

裴朝露合眼又睜眼,幾息之後尤覺腦中混亂,胸口悶悶的難受,不由深吸了口氣。

左右是旁人的事,如今自己連起居行動都不甚利索,又何必廢費神猜測這些同自己無關的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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