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燈會 明年,你陪我過節,我贈你彩綢

轉眼已是日暮,李慕尋遍正副五街,依舊沒有裴朝露的消息。

夕陽殘照,将他影子拉得狹長。他握着琉璃扳指,入了興慶街東頭的白馬寺。

白馬寺乃敦煌第一寺,寺院森森,四周綠野碧樹,青瓦幽舍。雪後寒風拂來,浮屠九層,層層铎鈴聲回蕩。

李慕一身灰白僧袍,頸上佛珠手中念珠皆不過最尋常的松柏木珠,便是最尋常的僧衆。

偏他立在滿殿香火中,蕭蕭肅肅如孤竹,卻氣勢華蓋如蒼雲。左手掌心一枚琉璃戒,溫潤光澤流轉,勝過滿殿燭光。

白馬寺住持親迎,見那琉璃扳指,合手施禮。

這主持不是旁人,乃昔年齊王府中論法的高僧,空明大師。

李慕并未還禮,只望着滿殿佛像,面上辨不出神色。

“戒塵戒塵,辭世間,戒塵埃。”空明平和道,“如今可是确定要重回塵世走一遭?”

殿中除了經綸轉動的聲響,便只剩朔風冷聲,吹動僧袍,烈烈作響。

“貴主若已經想好,老衲便傳令開啓各道,醫者、情報、錢財、人手皆備齊全。”

李慕目光凝在扳指上,腦海中來來回回浮現出兩張臉。

姑母鎮國長公主李茂英。

生母蘇貴妃。

“姑母放心,六郎定不負姑母栽培托付,定執此信物永護大郢疆土。”

興德十八年,他十六歲,接過琉璃扳指,跪在鎮國公主面前,字字肺腑,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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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安心,六郎就此起立誓,有生之年永留邊陲,不入長安。”

興德二十一年,他十九歲,持劍劃掌,于母親面前以血盟誓,眉目間一片死灰。

“姑母放心……”

“母親安心……”

耳畔話語聲聲交雜,眼前是長公主欣慰而信任的笑靥和母親帶淚的容顏,最後卻合成一張面龐。

是裴朝露。

“貴主,可決定了?”空明的聲音緩緩而起。

暮色下沉,外頭僅剩一絲光線。

李慕找不到裴朝露。

若是有情報人手,便不至于這般被動和無力。

還有,她的身子也不好,該請醫者好好診治調理。

他合眼點頭,撫過琉璃扳指,一點點戴上,才要說話,外頭便響起信號聲。

五色花火,在暮色降臨的長街燃起。

是陰莊華的信號。

是她,有消息了。

“不必了!”李慕褪下琉璃扳指,匆匆離去。

還是先前的那家酒肆二樓,李慕同陰莊華碰了面。

“可是有她的消息了,在哪?”李慕急道。

“那!”陰莊華揚指一點,挑眉道,“按暗子表述,蘇家娘子沒有要躲你的意思,人家就是尋常下山看病,趁着節宴做買賣來的。我瞧她興致不錯,方才三人才在食館用過晚膳,她還同孩子說一會要逛花燈呢。”

從二樓望下來,整個興慶街亮如白晝,每家門前都挂滿了花燈。街道兩側擺滿了各式小攤,裴朝露一行三人便在斜對面一家首飾鋪的門口擺開了攤子。

她身上披着重逢那日的鬥篷披風,風帽壓得很低,面上又蒙着紗,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頭。

但只需這一眼便夠了,李慕便可确定是她。

“蘇娘子甚有頭腦,用膳時勸下老人堅持租攤位,且堅持租在琢玉齋門口,說是水漲船高,惠利共贏。”

陰莊華看着裴朝露處圍着的人越來越多,不由感慨道,“真是有魄力,琢玉齋前攤位要一兩銀子,近三年便不曾租出去過。因為這一個節下來,也未必賺的上二兩銀子。”

李慕沒有說話,只合掌謝了一禮,返身欲要前往,卻又頓下了腳步。

回轉身來道,“此番華姑娘需要何物作酬?不若貧僧陪你逛燈會吧?”

“戒塵,你可太精了。”陰莊華揚眉道,“除夕宴你往來匆匆,拂了我面子,這逛燈會合該是補償,如何是這次的酬金了?”

“除夕宴,以滿樹櫻桃作酬,你應了,貧僧不曾記錯。”李慕道,“若華姑娘不要此酬金,哪日想到合适的了,再來同貧僧說。”

真真算的清清楚楚,一點牽扯都不留。

“逛吧!” 陰莊華嘆氣,“左右有暗子盯着你那蘇家表妹,你可陪的真心實意些。”

裴朝露在興慶街東頭,李慕帶着陰莊華從西頭拐入甘州街。

陰莊華看出這有意避開的路線,只當不知。

火樹銀花元夕月,彩燈萬盞熠霞流。

陰莊華逛得津津有味,而李慕當真陪的盡心盡力。

“長安城中的燈會也這般熱鬧嗎?”

“比這熱鬧。”

裴朝露愛熱鬧,逢燈會必去。

長安城中有宵禁,然正月十五到十八四日間,乃弛禁。她便換了男裝搖着折扇,跟她二哥厮混。

美其名曰觀星象,看前程。

好多次,都是雲秀、月錦幾個大丫鬟跺着腳跑去齊王府請他幫忙。

半夜時分,明月高懸,他将她拖回家,送回司徒府。

恐吓道,“再不回府,下個月砍了櫻桃樹。”

她便哀哀戚戚扯着他袖子抹眼淚,抹兩下咬他一口,“讓你成日威脅我!”

“那你們也跳百舞,奉神佛嗎?”

“自然。”

相比此處胡人舞姬正在歡躍地柘枝舞、屈柘舞這一類健舞,李慕鳳眸中是裴氏女一支《綠腰》軟舞傾天下的風姿玉骨。

興德十八年,西域各部雲集長安。天子調集民間藝人進京于正月十五在朱雀長街舉行盛大的百戲歌舞。

羌笛隴頭吟,胡舞龜茲曲。

眼看西域各部歌舞要壓過大郢傳統的舞蹈,十三歲的少女着霓裳羽衣,貼雲鬓,跳綠腰,以柔克剛,拔得頭籌。

貼身的侍者眉飛色舞地講述她的天人之姿,講她怎于千萬人前豔壓群芳,風華絕代。

他的面色便有些難看,這難看的臉色一連堆了好幾日。

她那般美麗傾城的時候,天下人都瞧見了,偏自個沒看見。

“滾進來!”一日正午,她瞪着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拖着他入了自個的院子,退了丫頭,合上門。

他喉結滾了滾,指尖一陣涼白,聽着裏間聲響,看着屏風上原本她身上的衣衫一件件挂起,“阿、阿昙,不可以……”

沒有回聲。

片刻,人轉了出來。

霓裳羽衣,雲鬓綠腰。

她單獨給他跳了一次。

“那上元夜,你送過花燈給你妻子嗎?”

“或者,你收到過彩綢嗎?”

“沒有!”他回得實誠。

上元夜的花燈,彩綢,都是男女示愛的信物。

他們是青梅竹馬,兩情相悅,但确實在相識的十數年裏,不曾有過。

每年寒冬臘月,晚間他基本不離府,只窩在府中看顧那兩顆月月可結果的櫻桃樹。

便也從未去過燈會。

果子培育艱難,尤其冬日,比人還嬌貴難伺候。他便寸步不離,唯恐朔風寒雨摧殘了果樹,累那人下月裏斷了果子,噼裏啪啦落金豆子。

她一哭,他便覺得天塌了,扛不住。

“那你送我盞花燈吧?”陰莊華負手而立,挑眉看他。

“華姑娘說笑了。”

“那我送你。”陰莊華從袖中抽出彩綢,遞上。

李慕頓下腳步,望着那七彩綢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婚後,她又一個人獨自過了上元節,散會後回到府中鬧起脾氣。

沐浴出來披着一頭濕噠噠的長發,将木屐踢在一旁,赤足踩過絨毯,坐在卧榻上哼哼唧唧不看他。

“燈會年年有,這果樹罕有品種,估摸熬過今年,明年起便不用人看顧了。”他拿着巾帕給她絞幹長發。

“讓奴才們看着,你就不能陪我過個節嗎?”她扭過頭,扯過帕子自己擦,不給他碰。

“他們看着我不放心。”他也不惱,從案上揀了雙羅襪給她穿,“每年你都去燈會,也沒見你買副彩綢回來。”

“你都不陪我,還想要我的彩綢!”被他握在掌心的玉足踢了又踢。

“明年,你陪我過節,我便贈你彩綢。”她仰躺在榻上,用足尖勾他。

約好了明年的,年年複年年。

他們年輕又美好,有無數個明年可以等待。

卻不知,再沒有明年。

“戒塵和尚,你這是要還俗了?”老婦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李慕從記憶中回神。

說話的是虞婆婆,她一張飽經風霜的面龐上此刻笑得如同一朵疊瓣菊花,只絮絮道,“還是小娘子厲害,擇了這個好地方。今日燈會還未結束便賣完了,刨去租金,盡賺了三兩多銀子。我老太婆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多銀錢。”

裴朝露右手牽着涵兒,左肩上背着包袱,安靜地站在李慕前面,聞虞婆婆提起她,便溫和地笑了笑。

她尚且還是方才的模樣,許是夜深風寒,有些冷,只将風帽壓得更低了。

帽檐風毛擋住她眼眸。

李慕看不清她神色,只覺得長街繁華,人來人往,偏她落寞如斯,孤零零站着。

“嗯——嗯——”涵兒拉了拉裴朝露衣袖,指着面前那段彩綢,仰頭又沖着李慕展眼歡笑,指了指陰莊華。

方才一路過來,裴朝露正給他講上元夜燈會習俗,自然也講了花燈、彩綢的意義。

這廂撞上,便是同虞婆婆一樣的意思,叔父還俗啦。

“沒有的事!”李慕收回手,往他處走近些,揉了揉他腦袋。

“夜深了,我來接涵兒回去,可好?”說着,他已抱起孩子,又騰出一只手,“包袱我拿着吧。”

動作是自然連貫的,偏他半點沒看裴朝露。

“現成的馬車,快馬馭車,一個時辰便也到了。”陰莊華持着那副綢緞上前來,笑意盈盈道,“我送蘇娘子一程。”

“謝二位好意。”裴朝露退開一步,擡眸輕笑,只伸手從李慕懷裏将孩子抱過,欠身聲道,“妾身今日實在有些累了,已租了間客房,想歇一晚,明日再回。”

她沒有多少力氣,但抱孩子卻是又緊又穩,同李慕擦肩而去。

人世喧嘩,李慕卻覺得天地都安靜。

他回首望去,看見長街盡頭少女翩然起舞,素手拈花,赤足搖鈴,盛世繁華開在她掌間。

天空中煙火綻放、又寂滅,再燃燒。

卻是眼前女子背影蕭瑟孤弱。她手中抱的,背上背的,似已壓垮她一生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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