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錯過 這些年你過得很不好,是不是?……
陰莊華下山時,有些意興闌珊。腦海中回憶着不久前房中的場景,蘇氏滾落的淚水,李慕發紅的眼角。那副樣子,實在像極了久別重逢後的故人模樣。還有李慕扶她的那一瞬,和五月深夜古城外拉住她的樣子,半點不差。
李慕因她而不舍櫻桃,她又說自己亦有郎君相送此物,陰莊華蹙眉沉思,總覺探出了些眉目,卻又不明哪裏斷了串聯的繩索。
馬車內,同座的還有陰蕭若,見其眉間微蹙,不由道,“阿姐不是說了,任他戒塵如何,我們的目标是入主長安嗎?”
“如今反賊湯思瀚盤踞長安,守着那富貴窩,未曾對南下的李氏父子乘勝追擊,估計還是有所忌憚,畢竟西南蜀地的兩處節度使皆是太子麾下屬臣,我聞兵甲尚有五萬之多。我們何不直接聯系太子殿下,與他分兩路出兵。如此,于眼下我們敦煌陰氏乃清君側,待來日扶太子繼位便是從龍之功。”
“再者……”陰蕭若往陰莊華處挪近些,悄聲道,“阿姐,太子妃裴氏已故,東宮無主。事成之後,阿姐為後,我為貴妃,如此他日前朝後宮便都是我們陰氏的天下。”
陰蕭若瞧着自己長姐不說話,只挑眉繼續道,“您何必非揪着戒塵這塊榆木疙瘩,我看他根本無心天下事。往日,讓您與他聯姻,是想借他親王身份打開這通往長安的政權之路,如今都兩年多了,我看是毫無起色,阿爹都說了,或許得另想法子,激一激這戒塵!”
“法子難想,路子卻是現有成的,便是我們去聯系太子——”
“不好!”陰莊華搖首,“太子既非良人,亦非明君。且看他棄城而逃,毫無氣節。姑且将南下之舉當成權益之計,但是看他對裴氏的态度,實在讓人心寒!”
“太子恩寵裴氏女,舉國皆知。阿姐如何這般說?”陰蕭若疑惑道。
陰莊華從窄袖中掏出一張将将收到信條,遞給陰蕭若。
“裴氏跳樓第三日,湯思瀚破城,懸其屍身于城樓,以誘太子。然十數日屍身腐爛化水,終不見太子……”
陰蕭若将信上內容讀來,不屑道,“太子既走,自然不會歸來。這也不能說明什麽!何況裴氏還是罪臣之女,人人得而誅之。”
“可是,你別忘了,太子愛妻之名聞名天下,且在裴氏阖族定罪之際保下了她。按着如此深情,即便他不親自回來,也當派人嘗試奪回屍體,卻絲毫沒有動作,只顧絕塵而去。可見裴氏女生時是他李家天下之榮耀,死後亦不過一根草芥。太子這情虛妄的很!”陰莊華将那信條收回來,頓了頓繼續道,
“按說,天家薄情,也沒什麽大不了。可他偏偏要将自個美化的情深義重,情比金堅,便委實讓人不适了。這樣的人,短時結盟尚且可以,托付終身實不值得。”
“那戒塵呢?”陰蕭若并不太贊同阿姐對太子李禹的判斷,只道,“戒塵得裴氏栽培,卻無故和離,我覺得也不過如此!”
“如何無故?且看大悲寺中種下的櫻桃樹……”話至此處,陰莊華頓住口,便覺又繞回了死胡同,她對這對天家兄弟的判斷,除去暗子傳信,更多的是出自與生俱來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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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知曉,雖她的直覺一貫很準,但要投到這擇人舉兵的大事,也總得需要依據。
果然,陰蕭若問,“阿姐可是又借着直覺說話?”
陰莊華不置可否,只撩簾回望山巅寺廟。
“阿姐,不然我們還是考慮太子吧,……”
雖然自小姐妹二人在父親的引導下,皆有着入主長安的信念。但陰蕭若性子急躁近利,原沒有陰莊華沉穩。
“讓你練手,去查蜀地李氏父子的動向,可有眉目了?”陰莊華不欲與她再論這個話題,遂轉道問去。
“左右是他們自保建壘的事,太子如今正聯系各部估計想着反攻,阿姐早早知道的。”陰蕭若嘟囔着嘴,轉瞬杏眼亮了亮,“不過我聽來一樁密辛。”
“阿姐,原來戒塵的生母蘇貴妃入宮前嫁過人,嫁的還是……”
“是當年的肅王殿下!”陰莊華笑道,“先前便聽爹爹說過,蘇貴妃曾是肅王妃,當年肅王與如今還是豫王的陛下争皇位,事後兵敗,這蘇貴妃便被當今陛下納入後宮。說來也是個奇女子,出身微末,卻憑着一張絕色面容得了天潢貴胄的喜愛,娶為正妃。結果夫君争權失敗,她亦憑着一張臉得新皇寵愛,連誕兩子,十數年寵冠後宮……”
“這原也不是什麽秘密,長安高門盡數皆知。甚至還有傳言,說當今陛下是兄占弟媳……”
下山的路,逆風而行,陰莊華的話很快便飄散在風中,在山谷回蕩。
如同那些陳年往事,随風散去,卻仍舊偶有回響。
大悲寺中,确定裴朝露睡熟了,李慕便回了自己廂房。
他坐在案幾前,對面站着空明大師,和暗衛首領封珩。兩人見他始終沉默着,便也只默聲候命。
他看着案上暗子送來的層層疊疊關于太子妃的訊息,目光凝在其中的一張信條上。良久,終于伸手接過。
“你爹爹對你阿娘好嗎?”
他的眼前浮現出晌午問涵兒這句話時,孩子臉上稍縱即逝的懼意。
“他就是個畜生,你知道這些年他是怎樣對我的嗎?”
數月前,她帶着哭腔壓抑又憤恨的話語回蕩在耳際。
李慕的手一顫,紙張便掉落在地。
“殿下!”封珩上前一步,躬身撿起,重新奉給了他。
“懸屍十七日,就沒有人試着奪回屍身嗎?”半晌之後,李慕看着指間重新捏着的信條,終于開了口。
“回殿下,沒有。”封珩回道。
李慕不說話,擡眼看他。
“這六年來,情報站将将連通,殿下亦是頭回啓用吾等。屬下不敢怠慢,每則信息的相關聯系點皆确認過,方回來複命。”
李慕點了點頭,将信條揉在掌心,示意退下。
封珩還欲說些什麽,被空明攔下。合門的一瞬,封珩見得李慕握緊成拳的手背,青筋根根現出。
而那掌心之中當還握着方才那張關于裴氏女的信條。
滴漏漸深,夕陽殘照。
李慕譴退封珩後,又詢問了空明,侍衛和醫官到達的時辰。
“至多五日,便到了。”空明道,“殿下安心,此處有老衲和封首領,可保殿下萬安。”
“本王這不需要。”李慕擡了擡手,“待人數到位,讓他們前往沙鎮,喬裝成當地百姓,圍屋十丈內落腳。”
她要走,強留只能讓她平添怒氣,
但是,他總不放心讓她再一個人獨留在外。
“黑市有消息了嗎?”李慕又問。
“正要回殿下的,王妃……”空明頓了頓,改口道,“貴人那日确實是去探裴家二郎的消息,販子只給了一則,第二則裴二郎在雲州落腳的消息已經販給他人,當是敦煌古城中的長安權貴。殿下,眼下我們該怎麽辦?”
雲州——
裴朝清從潼關逃亡,府邸在洛陽,如今出現在雲州,這是西來的路線。
“此距雲州三百裏,每隔二十裏伏人手接應。”
“殿下,三百裏路途,若是快馬加鞭,不過兩日時辰,這從販子洩露消息到如今,二十餘日了,只怕那裴家兒郎是落入……”
“照做便是!”李慕合了合眼。
空明颔首,亦領命歸去。
從當年和離,到裴氏七萬将士戰死,到大郢國破,到她踏入大悲寺,二哥消息被截斷,他渾噩六年,錯過了多少?
錯了多少?
房中剩的李慕一人,他攤開掌心那張信條,又打開錦盒中那八封信。
懸屍十七日,不見來人。
他的皇兄,就是這樣對她的。
還有穆婕妤,他的養母,又是為了什麽要騙自己?
穆婕妤養大了他,養大了涵兒,更是她母親座下最受信任的醫女,如何要這般做?
李慕一時理不清晰此間矛盾,只不自覺往對面廂房走去。
白馬寺前些日子送了樽冰鑒過來,放在裴朝露屋內降暑。
她從前最是畏熱,初夏日,便早早上了冰鑒。閨房寝室內,三四個地擺着。卻不想,如今已是盛暑,不過一樽置于屋內,她躺在榻上明明額上黏着虛汗,卻還是覺得腹中背脊陣陣冷寒。
“他死了。”,兩個時辰前,她如是說、
是該死。李慕想。
他立在床畔半丈之處,看着榻上蜷縮的人睡得并不安穩,眉間微蹙,長睫戰栗。
他緩緩走過去,想摸一摸她面龐,拍一拍她背脊。
然咫尺的距離,裴朝露似受驚吓,睜開朦胧睡眼,整個人惶恐地往後退去。
白日昭昭,她終究是被那盤櫻桃刺激到了。從她說出那個少年郎死了的話起,她便知道,她連夢都沒了。
沒有年少绮夢,有的是東宮之中日日夜夜的噩夢。
便是方才,她又夢到,李禹打她的樣子。
兩棵被燒毀的櫻桃樹橫旦在寝殿裏,她被李禹推在焦木旁,木炭的焦烤味帶着死亡的氣息撲入她鼻腔,枯葉殘枝的碎末散在她面頰發絲。
曾經蒼翠欲滴的大樹,付之一炬。
植樹的少年無情遠走,她的櫻桃樹也死了。
“阿昙——”李慕伸出手,涼白指腹觸上她鬓邊,“我知道了,這些年你過得很不好……”
“他對你不好,是不是?”
他開口喚她閨名,亦不再言“皇兄”,試着想要告訴她,他還是當年那個齊王府中的郎君,仍舊可以護她一生。
裴朝露餘光一抹落在耳畔那只骨節分明的手上,然觀面前人,卻是模模糊糊,不甚清晰。
只覺得是極相似的兩張臉,一點點重合起來。最後到底李禹勝了,他看似清雅溫和的面龐,一點點吞噬那幅冷漠疏離的面容,最後對她溫柔淺笑。
她卻怕的喘不過氣起來。
她猛地推開李慕的手,摟着被褥縮在角落裏。低垂的眉眼間,過往一點點浮現開來。
山巅寺門關閉的一瞬,他說皇兄思念成疾要送她回去的一瞬,他阻了她尋得二哥訊息說她将他皇兄置于何地的一瞬,他将櫻桃贈給旁人的一瞬,重重疊疊都不是齊王府裏那個少年郎君會做的事情。
裴朝露縮在角落裏,陽光照不到她。
她如扇的長睫,染着濃重的陰影顫了又顫,最後緩緩搖了搖頭。如同身處東宮時無所依仗只得靠着謙卑靜默的溫柔僞裝,保護自己。
她輕聲道,“他、對我很好。”
“這些年……我過得很好。”
她試圖想要告訴他這些年裏的遭遇,但是被他一次次遏制了。
到如今,心門關上,她對他再也沒有任何想象與奢望。
李慕伸在半空的手有一瞬的顫抖,到底還是收了回來,也沒再糾纏這個問題,只低聲道,“房子找到了,待那處收拾好,五日後你就可以搬過去。”
裴朝露垂着眼睑,點了點頭。
李慕望了她幾瞬,起身走了。轉出寝門,走在廊下,他隔窗回望屋中人。
只見裴朝露已經下榻,面上多了兩分松快且期待的神色,她鋪開包袱整理衣物,原也沒多少東西,唯一重要的便是那個白瓷壇。
李慕看她将瓷壇珍而重之的抱在懷中,小心翼翼放到衣物上,一旁還有她每次下山買回的東西,布偶娃娃,蓮花珠釵,風幹的糖葫蘆……她都一一收拾齊整,緊挨着瓷壇放好。
她撫摸着那個白瓷壇,眼角染上一點久違的真實笑意。
終于可以走了,不用再整日看見一個人,便想起那些可笑的前塵,牽動着心緒,費力又傷身,催殘所剩無幾的時光。
兩個孩子,涵兒已經安置好,有限的生命裏她會如約回來看他。
至于芙蕖,她撫摸瓷壇,今生母女緣淺,未曾見過彼此。她總要貼身帶着,讓她熟悉自己的氣息。
他日泉下相見,你要能識出阿娘的味道。她在心裏輕輕說道。
帶着女兒,去父母曾經生活的地方,等兄長歸來。
今歲,她二十又二,曾烈火烹油、繁花錦簇,也曾悲涼孤苦,荒唐可笑,然在所剩無幾的生命裏,還能得此平靜生活,她很知足。
裴朝露眼角的笑盈入眼眶,暮色下,桃花眼亮晶晶閃着光。
“阿昙——”
李慕去而又返,心緒起伏的厲害。他從第一次見到那個白瓷壇,就被莫名牽引,想問一問瓷壇中裝有何物。然方才一刻怕笑滅光碎,遂靜站了一會,返身走了。
她抗拒他,亦不再信任他,他如何看不出來。
原也是他活該,他認了。
卻到底鬼使神差地走了回來,他赤紅地目光凝在那個白瓷壇上,啞聲道,“這裏,你裝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