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骨灰 要是女兒,我保護你們兩個
“這裏, 你裝了什麽?”
李慕說這話的時候,攏在袍袖中的手,還捏着那張信條的紙屑。
所以, 若是就此推翻雪鹄的傳信,那麽傳信中言及裴氏反叛自然也是假的。他原也不信的,是那封信,讓他相信了。
惶惶六年, 物是人非。
生他養他的人啊!
他的面前浮現出蘇貴妃和穆婕妤的面容,握緊成拳的手發出骨節猙獰的聲響。然而, 最該很的不是他自己嗎?
即使有了那封信, 他原也有過一刻懷疑。然而為避世, 想着早日選出“僧武卒”的統帥,保着邊陲和天下的安寧,一樣是傳承了裴氏“為萬世開太平”的信念。
當年, 司徒府中,老師曾教導,清白自辨,丹心天地鑒。他便覺得清者自清,無需去辯解。
是這樣嗎?
這一刻細想來,無非是自己懦弱, 害怕抽絲剝繭地想下去,會有一刻疑心到自己皇兄的身上。裴氏清白,自然便是越過主帥之人有心陷害。
越過三軍的,唯有天子與監軍的太子。
潼關之戰,太子在現場。
他不願想,也不敢想,若是自己兄長有心算計——
他能算計她父兄, 那麽這些年,他對她的愛意又有幾分是真的?
“是他們嗎?”李慕問。
來了這裏數月,她總是片刻不離身地帶着這個白瓷壇,連平日下山都不肯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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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
裴朝露初聞第一句時,撫在壇上的手還僵了一瞬。時至今日,愛恨都入土,她想要的不過一分平靜。所以也沒有打算要告訴他,壇中裝了什麽。
他知道又如何,于她都不再有任何意義。
然而,“他們”落入耳際,她還是被扯動了心神,尤其是李慕還在問。
他問,“是老師和兄長嗎?”
裴朝露較方才初醒時,神思清明了些,然聞其語,仍舊不自覺渾身都僵硬起來。
她坐在床榻,心潮起伏,父兄的身影來來回回在眼前浮現,嚴厲的,慈愛的,寬仁的,最後都化成一攤鮮血,一抔黃土。
她不知道李慕為何會驟然提起父兄,如同不知道他為何又會問李禹對她好不好,大概是他查到了什麽。
可是,別人查也罷,他為什麽需要去查,有什麽值得查的?
她來到此間大半年了,才得他如此一問。
她勉勵壓制翻湧的怒氣,控制着不讓湧向喉間的陣陣血腥彌散開來。
“阿昙!”李慕見她面色一下雪白,額頭更是瞬間滲透出一層密密的細汗。遂委身坐下,扶住了她。
“無妨,許是想起了阿爹他們。”裴朝露緩過勁,聲色裏沒有任何起伏,只睜眼緩緩道,“我沒有去潼關,只是聽聞潼關陣前,白骨如山,屍骸遍地。想來,我去了,也分不清哪一副屍骨是我父兄。”
她拂開他的手,繼續道,“我沒有本事,給他們收屍。”
她平靜如斯地回他,聽不出任何怨恨和憤怒。仿若回話的和坐着的是剝離開來的兩個人。
李慕聽得心頭顫顫,然本就不是善言之人,此刻更是不知從何說起,只雙目灼灼盯着那個白瓷壇。
他沉默着,氣息微喘。
裴朝露實在不想與他多處一刻,只嘆了口氣把瓷壇抱入手中,往床頭靠了靠,将兩人距離拉開些。
“這裏,是我的一點東西,同你沒有關系。你不必多想。”
話畢,她擡眸看了眼李慕。
四目相對裏,她竟然還攢出了一點笑。
“過幾日我搬去沙鎮,涵兒便有勞了。”頓了頓,她又道,“我會回來看他的,你放心。”
她話語随和,如同只是一次外出,将自己的一些事托付給相識的朋友。然而後一句又格外堅定,似在安撫人心。
李慕雖惶恐,卻也能聽懂她的意思,她已經不止一次對他說,自己會回來看孩子,便是不希望他随意去擾她。
她,不想看到自己,卻又怕惹怒自己,不肯放她離開。
何止擔心不肯放她離開,她是不是還擔心自己會将她送到他的兄長身邊?
原是他說的,送她回去,讓他們一家團聚。
“他就是個畜生,你知道這些年他都對我做了什麽嗎?”話又重新萦繞開來。李慕看着她刻意拉開的那段距離,默默起身站着。
他想問,想知道李禹到底對她做了什麽,想知曉這六年被隐藏在那一封封信件背後,真正的點點滴滴。
可是,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要怎樣問?
要她怎樣回?
是怎樣的生活,讓她對自己的丈夫冠以“畜生”二字!
殘陽斂盡最後一縷光,她被攏在暮色裏。
李慕點了一盞燭火,放在案頭,讓光影渡在她身上。
“我會好好教導涵兒,你回來時便可抽查他的功課。”他順着她的話回道。
裴朝露疊着兩身替換的衣裳,點了點頭。
“我一個人養他,不把他交給任何人,你放心。”李慕站在一邊,半晌吐出這樣一句話。
裴朝露的手頓了頓,擡眸看他。
“但你、要回來看他。”他急着補充,想再說些什麽,人卻往後退了步。
不要緊,也不要急。
李慕想,他接了僧武卒,可以慢慢為裴氏平反;他還可以重開齊王府,有錢財醫官,可以為她好好調理身體。
他們還很年輕,未來有很多很長的日子。
“回的。”裴朝露點點頭,轉身繼續整理衣物。
這天下沒有天理,裴氏百年護盡黎民,到頭卻為天下罵,說虧欠蒼生。但她知道,她裴氏不欠天下什麽。
非要說虧欠,是她,欠了兩個孩子。
一個,因她識人不明,未見天日便為人所害。
一個在她腹中時,她多次想過不要他,甚至偷偷用藥想打掉他;生下他後,又不曾親身養育。好不容易帶他逃出那吃人的地方,卻是颠沛流離,一路逃亡,不曾有過一點好日子。
她做不到完全的割舍,只能慢慢遠離,便也自然會回來看他。
星河燦爛,然人已蕭條。
曾經親密無間的人,如今亦無話可說。
李慕離開時,在門邊站了許久,只見榻上人低頭理衣,靜默如斯,遂自嘲笑了笑,輕合門扉離開了。
因接下了僧武卒少帥一職,從方外歸入塵世,李慕便索性連着涼州的齊王府也重開了。如此僧武卒仍舊如同往昔,于各寺蟄伏,以待軍令。而齊王府屬臣亦陸續歸來,按李慕之令,散入各寺中。
他初掌此職,且又是多年不見王府屬臣,便也總需同他們會個面。考慮到十八首領并着屬臣家将總有五六十人,陸續上山惹人注目。
李慕遂定了七日時間,命其從各地快馬入白馬寺,他則每日抽出卯、辰兩個時辰,以講經論道為名,獨自下山于寺中接見,亦順帶布置近期任務。
這日裏,李慕辦完事回來寺中,才入寺門便迎面見得櫻桃樹的秋千架上,有一熟悉的身影。
他怔了一瞬,退出寺門,繞到寺院後方,從偏門入了寺院。
六月裏陽光烈豔,連着三個充足的日頭後,兩樹櫻桃徹底成熟了。一顆顆鮮紅飽滿的果子隐在蒼翠欲滴的叢葉中,順着日光的撫照,露出一點染着碎金的豔色。
涵兒得了裴朝露的囑咐,知曉頭盤櫻桃已經定給了旁人,不可随意摘取,便也十分聽話,不提要吃櫻桃的事。
只是,這櫻桃樹下的秋千架,到底惹的孩童歡喜。樹蔭遮陽,偶然微風拂來,平添一分涼爽。裴朝露不忍心拒絕孩子,随他上了秋千架。
初時,母子倆一起坐在上頭。裴朝露時不時給他理理衣衫,低頭吻一吻他面頰。就着綠樹紅果,母親教孩子念流傳的詩。
流光容易把人抛,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阿娘,這詩何意?”涵兒比劃着。
“是說時光匆匆,轉眼流逝。”裴朝露撫着他腦袋,“……時光打馬,涵兒長大,阿娘老去。等某一年,櫻桃又紅時,阿娘可能就走了。涵兒也莫要大驚小怪,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
“阿娘去哪?不是去看病嗎,說好會回來看涵兒的!”
“嗯!”裴朝露點點頭,“但是萬一看不好,阿娘就不在了,涵兒也不要害怕。阿娘只是先去了某個地方,給涵兒鋪床縫衣,等涵兒以後老了,也是可以來的。”
“阿娘去哪,涵兒也去哪。”
“當然啦!”裴朝露笑道,“但是阿娘以後去的那個地方,人人都會去,不用着急的。涵兒先要在陽光雨露中,與這地上的樹,山間的花,一起成長。若非病痛不得醫,若非親人無可依,若非已到絕路前,都不可以主動去哪裏,知道嗎?”
涵兒搖搖頭,有些迷茫地望着她,随即卻又展顏點了點頭,比劃道,“涵兒記得阿娘的話。”
說着,便跳下了秋千,兩只小手攀着繩索給母親晃起秋千。
“涵兒,你慢些……”
李慕方才在正門入內的時候,看見的便是這一幕。
垂髫稚子推秋千,秋千架上女子笑靥明麗,陽光穿過林葉層,細細撒在她身上。
“涵兒,再高點吧!”裴朝露仰頭迎着日頭,桃花眼盛出一點細碎的光。
有一瞬間,李慕覺得又看見了當年那個為逃避母親課業跑來躲在他齊王府中的小郡主。
“敢通風報信,我就再不來你齊王府!”她坐在秋千上,嬌憨又蠻橫,“倒是快推啊,傻子!”
李慕從後門步入時,秋千已經緩緩停了。他立在他們後頭,便将景象看得更清楚。
孩子許是累了,湊身在母親身側,讓她擦去額上薄汗。
“才一會,你就沒力氣了!”裴朝露給孩子擦完汗,在他鼻尖點了點,“所以要勤練武,蓄力氣。”
孩子聞言,伸出手臂,将袖子挽起一截,握緊拳頭示意她看臂上肌肉。
裴朝露戳了戳,向他豎起拇指。
“涵兒好好練武,保護阿娘。”涵兒手語道,似想起什麽,從地上揀了根分叉少一點的樹枝,在手中比劃。
裴朝露看他拳眼向上,拳心向下握着,樹枝稍細尖的一端從拳心處伸出,遂明白過來,他是将樹枝當成了匕首在練習,直刺,下刺,做得有模有樣。
當是李慕教他的。
當年臨兵陣前,有明殺和暗刺,李慕學得便是暗刺,同二哥的明殺配合的最為默契。
千軍萬馬之中,明面有将士沖鋒陷陣,然斬殺敵将統帥釜底抽薪之舉,可省兵力,減血流,雖危險卻是事半功倍的舉措。
陽關處,與龜茲的一戰,李慕用的便是此舉。
大抵誰也不曾想到,戰場之上,戰鼓喧天,兩軍前鋒厮纏正酣,卻不過小半時辰,敵陣之中統帥轟然倒下,只見前胸一柄利刃直插心間。而将将送戰況來的士兵已經湮入厮殺的戰場,不見蹤影。
龜茲主帥戰死,李慕就此一戰成名。
然諸國驚嘆這位少年将軍,嘆他此戰排兵布陣的精妙,卻不知那無名的暗殺者亦是齊王殿下本人。
天下皆贊他的時候,他被司徒府中的小郡主關在門外,罰站了一整天。
“就你有本事是不是,哪國親王統帥直入敵營的?”裴朝露關門又開門,拉着他入屋內,一盞參湯端來,厲聲道,“喝!”
他就着她的手飲下,輕聲哄着,“都安排好的,來回和二哥推演了數次,沒有意外的……”
她輕哼,推開不理他。
“給你的聘禮啊。”半晌,他握了兩回拳,松開又握起,握起又松開,搓着手心捏着汗,湊道她耳畔,“你的夫君是個保家衛國的将軍了,和你阿爹一樣,能護你一生。”
“阿娘——”涵兒手中樹枝滑落,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俯身撿起來。
“手腕發力。”裴朝露接過樹枝,給孩子演示,“一寸長,一寸險。”
涵兒看着裴朝露手中樹枝劃過秋千繩索,帶起一陣勁風,不由驚道,“阿娘,您也會用匕首?”
裴朝露挑眉,笑而不語。
孩子看不見的地方,她的眉眼中閃過一絲自嘲色。
也是他教的。
倒不是用來防身,彼時純粹是好玩。
“阿娘,涵兒休息夠了,再推您。”孩子比劃道,繼續推起繩索。
裴朝露沖他溫柔地笑,阖目仰首感受難得的清風花香。
李慕踩着滿地碎光輕聲走來,對涵兒做了個禁聲的手勢,接過繩索輕推。
她穿着粗布麻衣,盤起的發髻上只別了一支固發的木釵,全身上下沒有半點绫羅珠玉,是他在長安城中不曾見過的模樣。
只是眉宇間的沉靜平和,亦是他不曾見過。
李慕握在繩索上的手有些打顫,她現在要是罵他一頓,斥責他一番,痛問他一句,哪怕是像數月前哭泣一場,他覺得他都能心安些。
可是偏偏半點沒有,她沉默,微笑,甚至心平氣和同他商量來去事宜,他在她眼裏只是一個曾經相識的人。
他連被她恨的資格都沒有。
“是你?”裴朝露覺出力道不對,睜眼看見身側人,只自己拉停繩索,下了秋千架。
“你坐吧,我帶涵兒去後山騎馬,不妨事。”李慕見她難得出屋子,想讓她歇會,又忍不住道,“或者你去看涵兒騎馬,後山風景很好……”
他不敢在她面前,卻又想留她多看她一眼。
“不必了,今日的璎珞還未做完。”裴朝露上前捏了捏涵兒面龐,“好好學騎馬,聽叔父的話。”
“叔父”二字她說的自然,李慕聽得心如刀絞。
他突然想,若是當年不曾離開,他們的孩子應該比涵兒還要大些。
芙蕖,他為女兒取得名字,兒子的還沒來得及想……
六郎想要男孩還女孩?
都喜歡,反正都是你生的。要是女兒,我保護你們兩個;若是個兒子,便是我們兩個保護你,都很好。
李慕看着面前的孩子,有一刻失神。
“阿昙!”他伸出的手在碰到她袖角的一瞬,克制着收了回來。
裴朝露頓了頓,沒回頭,徑直往廂房走去。
長廊遇到踏入寺門的陰氏姐妹,只莞爾見禮,擦肩而去。
“戒塵,今日櫻桃能摘了吧?”說話的是陰蕭若,“我帶着工具,且告訴我如何摘,不傷藤脈!”
“阿姐,快來啊,這果子居然能結這麽大,真水靈!”
“戒塵,當年齊王府中的櫻桃也這般大嗎?當真月月結果嗎?”
陰蕭若絮絮叨叨,話語回蕩。
陰莊華将目光從裴朝露身上收回,見自個胞妹已經摘了一把在手中嘗起來,也未多言,只有一顆沒一顆地摘着,摘滿一盤轉手送給了涵兒。
“戒塵,看這個。”陰莊華從袖中抽出一張字條遞給李慕,“若是多年未見,已忘了筆跡,上頭紫绶金印當是一眼能識出吧。”
太子寶印,李慕自然識得。
只是上頭行文,李慕覺得陌生。
信上所言,欲迎陰氏女為東宮良娣,修兩姓之好。落款日是去歲九月初九。
“再看這個。”陰莊華又掏出一封與他,“昨日剛到。”
一樣的筆跡和印章,只是日期是今歲本月初十的。
欲迎陰氏女為東宮太子妃,共謀天下計。
“戒塵,相較太子……”陰莊華的話多了一半,被李慕擡手打斷。
他拉過涵兒,俯下身來哄道,“涵兒先去屋內練字,我稍後便來。”有些話,讓孩子聽去總不好。
涵兒點頭,向諸人作揖而退。
“這小娃倒是有禮。”陰蕭若瞧着涵兒遠去的背影,沖着李慕道,“戒塵,我們陰家原更看好你,尤其是阿姐。雖說你也成過婚,但相比太子,好歹無有子嗣……”
“阿若!”陰莊華的眸光在涵兒身上滞了一瞬,轉頭瞪了陰蕭若一眼。
“我說的是事實。”陰蕭若道,“雖說前太子妃誕下一子已故去,但到底嫡長子名頭在前。阿姐說太子薄情,發妻愛子亡故不過數月便下了聯姻書,故而還是想擇您齊王殿下結個連理,共謀大事。”
“李氏江山百年,我不信您齊王殿下當真如此淡泊心性,不問蒼生置身事外。”
李慕心中确實沒有多少蒼生,若是有,也是那人教他的。
而這一刻,他更無蒼生可言,他想得是面前兩份聯姻書信。他本就凜冽的鳳眸,此刻更是寒氣氤氲。
去歲九月九,離她跳下城樓不過數月時間,送來的信上還說他憂思成疾,結果他欲結良緣的心思已是這般急切。如今,是眼見不得回應,連着正妻之位都許下了。
雖然,在得知他不奪屍身,絕塵遠走時,李慕已經确定李禹無有真心待裴朝露。但這樣的消息傳入他耳目,仍舊讓他遍體生寒。
這麽多年,她守着一個怎樣的人?過的是什麽日子?
而他,曾還想将她送回去。
【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既是不想我死,以後就不要說送我回去的話。】
【再難走的路,我一個人也走過來了。】
……
李慕覺得,那晚争吵的每一句話,如今想起,都如雷劈。
“即便我不是戒塵,複了齊王身份,我亦不會再取娶。”李慕将信送還給陰莊華,“至此一生,李慕只有一個妻子。”
“你……”陰蕭若還想再說些什麽,被陰莊華攔了下來,方才李慕落在對面廂房處一閃而過的目光被陰莊華捕捉到。
她突然覺得,有些東西被串聯了起來。
“好了,頭盤櫻桃我拿到了。”陰莊華捏着掌心兩顆鮮紅的果子,挑眉道,“告辭了,齊王殿下。我們,後會有期。”
“阿、阿姐……”陰蕭若尤覺白來一趟,只跺着腳走了。
人散後,周遭靜下來。
李慕眺望對面臨窗打璎珞的人,恐懼慢慢爬上心頭。
三日過去,裴朝清依舊沒有半點消息。
陰氏祖宅內,東廂房燈火通明,陰莊華正伏案作畫。畫像上是一女子模樣,桃花眼水波潋滟,頰畔梨渦深深,眉宇間一抹哀色流轉,迎着一點上揚的朱唇嘴角,欲笑未展顏,欲哭未流淚。
“阿姐,你這畫的是……”陰蕭若推門進來,持着燭盞細看,“是蘇氏!”
“你畫她作甚?放心,一個拖着個孩子、母家不詳的女人,越不過你去。”
陰莊華擡眸看了她一眼,笑笑沒說話。只換了只稍細的兔毫,點了朱墨與金粉,在畫中女子的眉心描上花钿。
待畫畢,她又拿絹布擋去半張臉。
“阿姐,你這是做什麽?”
陰莊華不理她,從案上匣屜尋出另一張畫,攤開。
“哎,這兩人好像。”陰蕭若指着一張稍舊的畫驚道,“阿姐,你何時開始繪蘇氏的?繪她作甚?”
“不對,這幅不是你的筆跡。”陰蕭若細細辨去,“這是暗子繪本。”
“這、到底什麽意思?”
“這幅确實是暗子畫的,但不是蘇氏,是太子妃裴氏。”陰莊華望着那畫上女子眉宇間的白櫻朱果,腦海中珠鏈串起,豁然開朗。
陰蕭若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垂眸又掃過兩幅容貌神态極像的畫卷,片刻驚愕道,“蘇、蘇氏是太子妃裴氏?可是裴氏不是已經亡故,從長安城樓跳下來了嗎?這怎麽可能?”
“為何不可能?”陰莊華笑道,“太子南下之時,太子妃和其幼子先後亡故,如今在敦煌大悲寺中卻無故出現一對母子,且同戒塵淵源甚深。”
“若這只是巧合,那麽櫻桃,李慕的态度,蘇氏的反應,這麽多巧合湊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陰莊華說着,眼前浮現出今日晌午,李慕那一眼掃過對面廂房時的眸光。
伴着他那句,李慕一生只有一個妻子。
“阿姐,若蘇氏真是裴氏女,此人便不能留。”陰蕭若收了笑意,沉聲道,“戒塵看起來,對天下事沒有多少心思。如今裴氏女在身側,看他對她的心思态度,分明是極其看重的。且如此之久不送往蜀地太子處,其心昭然若揭。”
“你何意?”陰莊華亦肅然道,“若真如我所猜,你休要動她。”
“那病歪歪風吹即倒的模樣……”陰蕭若不屑道。
“輕敵!就憑你說這話,你便需離她遠些。”陰莊華擡手止住胞妹,“我是為你好,若真是裴氏女,你我加起來都未必是她對手。”
“首先,她能在深宮之中擺脫桎梏,在滿城臣民面前金蟬脫殼,讓天下給她做死證,便是謀略在胸。再者,如你說言,一介弱女子,還帶着個孩子。但她能在如此戰亂中,從長安來到我敦煌,千萬裏路途,多少屍骸白骨,偏她走了出來,便是堅韌如鐵。”
“光憑這兩點,便夠你學半輩子。”
“可是,現在阿姐不就識破她身份了。”陰蕭若挑眉,“還是阿姐厲害。”
“那是因為裴氏女風霜撲身,滄桑歷遍,你我所見之寺中女子絕非全盛時期。裴氏阖族被滅,七萬将士戰死沙場。換作你我,你想想,拼個全須全尾都不一定能夠!”
話至此處,陰莊華眼前又浮現出前幾次遇見裴朝露和李慕時,二人間流轉的氛圍。
【他死了。】
【至此一生,李慕只有一個妻子。】
……
只嘆道,“大抵這世間計謀皆可設計推演,唯有人心與情緒難以控制。”
“可是阿姐,我們今日好不容易拿着太子先後兩封信,想着借裴氏女的名頭刺激戒塵,激起他的一點鬥志。然眼下裴氏就在他身側,說不定他只想同如花美眷重修舊好,歸隐深林,那麽我們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陰蕭若蹙眉道,“我就說,還不如順了太子之意,阿姐與其聯姻……”
“路有多種,并非聯姻一條。”陰莊華睨了她一眼,“容我想想,或許我們可以換個思路同戒塵聯手。”
“那——”見胞姐不欲再言,陰蕭若嘟囔着嘴,扮了個鬼臉回了自己寝房。
因探出了這麽個事,陰莊華心情大好,一夜好夢。只是晨起想起胞妹昨夜之語,尚且不放心,遂入正廳問安父親,将事情前後說來。
最後仍不忘叮囑道,“爹爹且同阿若再交代一番,分清利弊,斷不能讓她動那寺中之人。”
廳中主人剛過不惑,面龐線條剛毅硬朗,虎目精湛銳利,然一開口卻是溫聲慈和,無端讓人感覺幾分春風拂面的舒适。
“二丫頭昨夜便跑來同阿爹說了,阿爹已同她說明,凡事得了你的首肯才可行事。”
陰莊華聞言,心下定了定,只端過茶水奉給父親,“她人呢,我且拘着她幾日,別給我鬧出亂子。”
“今日還不曾來請安!”陰素庭接過茶盞押了口,“說不定又跑去哪瘋了,上月不是才得了兩匹良駒嗎,指她晨昏定省……”
陰素庭搖搖頭,繼續用了口茶。
“阿爹,我不放心阿若,且去看看她。”陰莊華起身請辭。
“去吧。”
眼見人影遠去,院門合上,一旁下屬方出聲道,“郡守,您如何不攔着大姑娘,若是二姑娘被她攔下,怕是不能成事。”
“慢了一夜,華兒趕不上了。”陰素庭放下茶盞,看着女兒剛剛沏好的茶,方才送入他手時水波無恙,平如明鏡,只笑道,“本守膝下無子,統共便這麽兩個女娃。華兒是好,端方沉穩,但穩地太過,磨得我心焦。且讓阿若去将這潭水攪混了,整日個一灘死水,要等到什麽時候!”
“可是如此行事,若是得罪了那齊王殿下,二姑娘必是首當其沖。”
“她這麽蠢的嗎?不會借刀殺人?”陰素庭晃了晃茶盞,如玉茶面頓時碎成千片,蕩漾開來,“她親去也無妨,這不讓華兒也去了嗎?有華兒善後,大可安心。”
陰郡守擱下茶盞,負手而立,望着風雲詭谲的天際,面上露出兩分期待的笑意,“這亂世天下,本就是大争之勢。”
“淩河裴氏大廈傾倒,也該輪到我敦煌陰氏淩駕衆生了。”
晨曦初露,淺陽撒在大悲寺的青磚灰瓦上。李慕去白馬寺前,照例來到裴朝露的廂房外,門窗尚且閉合着,當是還不曾起身。
今日她就要去往沙鎮,往後再見面總也不得這般方便。
李慕往前走了兩步,立在廊下,忍不住輕推窗戶,見到榻上隐約的身影。
昨夜裏,涵兒同裴朝露睡在一起。眼下,她便睡在外側,朝裏攬着懷中稚子。許是半睡半醒中,她摸索着一襲薄毯,給孩子攏上。
李慕看得有些出神,只覺鼻尖犯酸。本來,他也能擁有和她共同的孩子。
是屬于他與她精血交融的孩子。
不悔嗎?
悔的。
尤其是知曉,這些年她過得不好以後。
李慕尤覺,這須臾又漫長的六年,荒唐如大夢。
然而夢醒後,時光不在原地,真實流走,無法回首重來。
他們之間,隔着另一個男人,另一個孩子,甚至隔着他父皇兄長定罪拍板的七萬亡魂。
白骨堆成山,巍巍立在他和她之間。
李慕神思回轉的一刻,心莫名揪起。
他看見裴朝露給涵兒蓋好毯子後,又往裏摸索着,直到抓住那個包袱方才停下動作,然後她的手再未離開過包袱,只撫在了上頭。
李慕蹙眉靜看了眼,竟有種錯覺,她輕擡素手,一下又一下,好似在輕拍撫慰襁褓嬰兒。
一瞬間,他覺得胸口窒悶,人亦有些站不穩,只一把握在窗棱上,合眼定了定神。
廊下清風徐來,李慕聚了神思,總算喘出一口氣。
“殿下!”身後傳來空明的聲音。
李慕肅容轉身。
“去白馬寺的時辰到了。”空明上前悄聲道,“另外,封首領上山了,帶來了裴家二郎的消息。”
李慕聞言,心頭的窒悶感消散了大半,回首又望了眼屋中人,方匆匆離去。
“人在哪?”
“可安全?”
“有無受傷?”
馬車內,李慕急問。
“回殿下,尚不确定是裴二公子。”封珩将暗子繪本奉上,“這是今早接到的。前天夜裏,敦煌城外三十裏處,發生了一場惡鬥。該人面容并不像二公子,但是身姿輪廓均符合,且善用長刀。”
李慕聞封珩所言,又翻閱圖上所繪,見得那長刀,眼神亮了亮。
“眼下人呢?”
“我們暗裏替他斷了後,但是……但是進了敦煌古城,便沒了蹤影。屬下無能,未能跟上。望殿下恕罪。”
李慕聞至最後,眉間已經舒展開來,當是裴朝清無錯了,面容不想但是易了容。也只有他,能有如此反偵察的能力,避過封珩耳目。
既入敦煌,百裏外便是苦峪城,苦峪城入口乃沙鎮,他們可以兄妹團聚了。
李慕這樣想,只覺欣慰又難過。
以後見她,是不是就意味着更困難?
封珩與空明都是齊王府舊日屬臣,且同李慕甚為親近,見他面色紅一陣白一陣,兩人對視間,亦都猜出幾分。
“殿下,可要屬下回頭将這消息告訴王……”封珩亦沒有改過舊日稱呼,頓了頓道,“告訴貴人,也可讓她開心些。”
“待再确定一番,本王自己與她說。”李慕驟然冷下臉,唬得封珩打了個冷顫。
馬車下山進古城,入寺廟,原是極尋常的一天。
李慕踏入白馬寺時,許是心中想着午後要送裴朝露離開,便總是心不在焉,連番失了幾回神後,整個人便有些心神不寧。只譴了封珩和空明提前回去,以防萬一。
以防萬一。
他揉着額角聽了幾個首領關于邊關軍事的彙報,以及西南蜀地天子的動作,又翻了兩本錢財、米糧的統計賬冊,靜下心來等最後一批入敦煌的屬臣。
她來敦煌半年有餘,大悲寺偏僻清淨,除了他在她面前晃悠,累她傷了心神,原也沒有什麽萬一。
李慕撚着手中佛珠,心慢慢平靜下來。
“殿下,淩雲寺、普光寺、勝果寺三寺住持首領求見。”一僧人匆匆來禀。
李慕眉宇皺提,“讓他們近來。”說話間他自己已經站起身,似是準備随時離開。
從來無他宣召,他們絕不會私下求見。
定是哪裏出事了。
“殿下,昨夜半夜中住于吾寺的長安權貴連夜離開,但細軟尤在,目前去向不知。”淩雲寺的主持最先開口。
“吾寺亦是。”
“吾寺亦是。”
普光寺、勝果寺住持接連回話。
李慕凝神不語,須臾回身案前,抽出一本記載入住各寺人員的名單名冊。
懷陽王府,定安侯府,昌陽侯府,承恩伯府,清河縣主府,……
李慕合眼回想,豁然起身。
“你們三寺并着白馬寺,各抽一百僧武卒,随本王前往大悲寺。半山候命,無本王令,不許容一人下山。”李慕言語間,已經疾步出寺門,縱馬疾奔而去。
名冊所載之府邸,皆有子嗣兒郎在司徒府的七萬兵甲中任職,如今都做了潼關外的白骨孤魂。
是她的身份暴露,三寺失蹤的人是去洩憤的。
李慕踏入大悲寺時,如他所料,昔年長安舊識皆在此間。
六七十人将裴朝露廂房內外圍的水洩不通,然諸人見他入內,還是識趣地分出一條道來。
“殿下,貴人無事,他們還算講理,不過是想尋裴二公子下落,不曾為難貴人。”正擋在裴朝露身前的封珩見了他,疾步上前,“卑職在此亮了您的令牌。左右他們行動暴躁些,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