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撒網 左右,陰家女兒不止一個

龜茲以庫車綠洲為中心, 距離敦煌有八百裏。庫車往東連接陽關的的通途上,便坐落着夢澤泉府。只是夢澤泉府靠陽關較近,不過二百裏路途。而剩餘的六百裏遂為庫車道。

李慕被困庫車道, 便算是入了龜茲境內。

原因無他,六月末陰莊華圍了夢澤泉府後,夢澤泉府掌門人便将這筆賬算在了大郢頭上,帶着合府弟子欲投靠龜茲。

奈何龜茲王疑心甚重, 夢澤泉府牆頭草的名聲又積年在外,一時便僵在庫車道上, 未曾接納。

是故, 待封珩領人前往奪藥時, 卻是反而作證了夢澤泉府投靠龜茲的真心。龜茲遂發兵維護,如此在庫車道陷入交戰。

按李慕一貫謹慎作風,原不至于如此被動, 大張聲勢。只是近來一系列事件,樁樁件件皆同她有關,他到底被扯了心緒。

大抵是從她飲下陰陽湯,或是從她出走大悲寺,亦或者是芙蕖骨灰被撒,又或者更久之前, 他原以為靠遁入佛門便可塵封的心,已經徹底亂了。

他沒有見過她被打掉一個孩子時的樣子,也不曾見過她在東宮被反複磋磨折辱的年歲,亦不曾見過她從長安到敦煌一路的艱辛,甚至連着那晚被他拒在大悲寺門外返身跌落山間的模樣,他都不曾見過。

他唯一看到看清楚的,是她在苦峪城中每一次藥瘾發的作樣子。

她每一寸的難捱、隐忍和嗚咽, 劈裂的指甲,扯斷的長發,劃傷的肌膚,無一不昭示曾經的傷痛。

亦是過往全部傷害的彙集。

她等不了。

他亦受不了。

故而,那日接了封珩的傳信,聞夢澤泉府即将進入龜茲都城,他便再未遲疑,就近領了明面上可用的三千僧武卒直追而來。

只是不想,待追上,夢澤泉府的人已經距離龜茲都城不足百裏。兩晝夜鏖戰,他長劍刺破夢澤泉府掌門人胸膛,半空接住欲被毀的丹藥時,龜茲守城禁軍傾巢而出。

往東突圍之際,他舊傷裹新傷,再難前行,遂将藥和令牌交給了受傷最少尚有戰力的封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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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車道上殘陽如血,黃沙掩天,白骨浸在鮮血裏。

李慕手中長劍斷脊,奪來斬刀也已卷刃,唯剩長槍如龍被他撐在血色沙地裏。他所帶三千僧武卒殲滅了龜茲萬餘兵甲,卻也全部陣亡于異國的土地上。

唯剩了他一人。

秋風烈烈,吹過他戰袍,袍沿處滴下熱血。待龜茲下一波追兵趕來,他亦無力再戰。

數百裏外的故土,他回不去了。

他撐着長槍,喘出一口氣,目光凝在胸口裂開的舊傷上,鮮血汩汩流出,傷口的邊緣印記很是清晰,并不是為刀劍所傷,是一支木簪的輪廓。

到今日,他終于把命還給了她。

其實,欠她那麽多,哪裏是還的清。

幼年,她牽着他走出幽深宮殿,立于漫天流雲下,便是贈他與新生。

他從沙地拔起銀槍,一步步拖着往回走。回不去也不要緊,但願離她近一些。身後戰馬喊殺聲漸近,他合眼回首,縱身挑槍,轉眼間數人脖頸噴血滾落在地。

卻也是拼勁全力的一擊,他仰面倒下。最後的意識消散前,他還是看見了她。

是那日苦峪城中最後的場景。

她抱着涵兒,說不麻煩殿下了。

她看着孩子,笑容溫婉慈和;喚他殿下,語調無悲無喜。

那不是他的孩子。

他不願聽她喊殿下。

“上馬——”一個聲音在他耳畔想起,熟悉的長刀隔開迎面披來的刀槍劍戟,伸手拉他上馬背。

“你不能死!為阿昙尋藥,是你欠她的,你應當做的……”

“但是不能這樣死去,這樣死去會成為阿昙一生的負擔!”

“我們裴氏族人,絕不以他人之死而換一己之生!”

“死,是多麽容易的事!你給我活着,去彌補你犯錯的錯……”

陽關外的古道上,秋風秋雨綿延,裴朝清帶着已經昏厥多日的人停在醫館中,再難前行。

裴朝露捂着胸口從夢中驚醒,二哥帶兵救人,已經十餘日過去,卻還未歸來。

“姑娘,您可是又夢靥了?”雲秀倒了盞茶,掀簾進來,“喝口水,定定神。”

裴朝露接過,悶頭飲盡,目光卻凝在案頭那個血跡已幹的錦盒上。

自丹藥送來,醫官便給她配方用下,如今十中之三已經用完,她自己都能覺出體力的恢複和呼吸的平暢。

這些天裏,五石散發作了三回,除開頭一次飲了小半碗安神湯。後兩回她都是生熬挺了下來,待一晝夜休整,翌日人也還算精神。

她的身體終于開始好轉。

然而,因着李慕和二哥接連離開苦峪城,城中族人多有惶惶。

直到昨日晌午,他們再也忍不住,遂推了數位堂兄弟作代表來向她打探情況。言語裏多有質疑和逼迫之意,甚至要她散了苦峪城的錢財馬糧,各自逃奔去。

傍晚時分,卻又有一波人前來,讓她安撫諸人,他們不願化作一盆散沙,尚想着團聚一致,重返故鄉。

而今日裏,兩位嬸嬸入她院中閑話。她亦聽出了意思,他們是在确認涵兒的身份。

裴氏族人皆知她是太子妃,誕有一子。只是旁支入宮機會少,基本無人見過涵兒。

“姑娘……”雲秀見她胸口起伏不定,額上還沾着細汗,便知夢魇厲害,只柔聲尋着神色安慰道,“二公子來信,言齊王殿下傷重,需停擱數日。如此也證明了殿下能安好有的治療。不然,二公子怎會如此直白将信送與你……你且靜心候着便是。戰場之上,刀劍難免。”

“再者殿下與龜茲交手也不是第一次了,當年……”雲秀讷讷禁了聲,“奴婢給你再續杯水吧。”

“是給你的聘禮!”言及當年與龜茲一戰,裴朝露腦海中轟然炸出這麽一句話。

她呼出口氣,掐斷了回想,“去給我端盞安神。”

雲秀聞言驚了驚,一時沒有動彈。

“不是加藥的,我先在無事。”裴朝露剜她一眼,“就是安神用,喝了我好睡的實些,養養精神。”

“嗯,姑娘等着。”雲秀松下口氣,展顏去了膳房。

“姑娘如何将小郎君抱來了?”雲秀回來時,見榻上多了個團子,只蹙眉道,“姑娘才好些,陪着小郎君睡,又要費神。”

“突然就想他了。”裴朝露将湯飲盡,揉了揉孩子沉靜的睡顏,“我無事了,你也去歇着吧。”

雲秀颔首,落了帷幔簾帳,自去一側偏閣睡下。

然,床榻上,裴朝露卻絲毫沒有睡意,神思格外清明。

她相信二哥所言,二人會平安回來。左右是在距此不遠的陽關古道上,接過信後,她已經讓空明派了李慕常用的醫官前往。

眼下,她心中不安,卻是苦峪城中事。

李慕在庫車道一戰,聲勢不小,兩國交界處多有暗子,探得戰況并不奇怪。譬如她自己,便是得了李慕留下的暗子送回的情報。然而這是軍情,李慕的暗子亦非尋常。而這兩日來她處的族人,即便他們有自己的消息來源,也不當這般迅速和精準,堪比軍報。還有白日裏突然入內與她閑話的女眷,偏在這個時候打探涵兒的身份,絕非偶然……

裴朝露垂眸望着身側的孩子,輕輕俯拍着他。

擾亂城中民心,欲要證明涵兒身份。

裴朝露直覺所致 ,這苦峪城中混入了別處的暗子。然而這般高效,直掐命脈的會是誰呢?

滴漏漸深,她終于有了些睡意。只是将将平坦,亦起了身,只派人往白馬寺将空明傳來。

這日裏,同樣思緒滿懷的,還有百裏外的陰家長女。

天光漸亮,縷縷晨曦投向六菱花窗,渡在陰莊華身上。她眺望遠處小樓露出的檐角,眉宇間浮起隐約的怒意。

“華兒莫惱。”陰素庭從望着負在背後緊握的雙手,從座塌起身,笑道,“阿若上回傷了太子妃,差點壞了大事。近兩月來一直悔過,這傷将将好的七七八八,便要了差事去想要彌補。”

“難得她這般上進,爹爹也不好打擊她。遂把接太子殿下的事交予了她。這廂辦得也算利索,不聲不響便提前将人安全地迎了回來。”

“太子殿下這般私服而來,自然快捷利落。”陰莊華自嘲道,“華兒的人,可以護着太子車駕,尚在數百裏之外。”

“華兒!”自己姐妹,哪有有争功勞的。”陰素庭拍着她肩膀,“你的能力,爹爹清楚的很。”

“阿爹——”陰莊華轉過身來,蹙眉道,“我并非氣惱阿若占了此功。太子殿下身份尊貴,從蜀地到敦煌,一路确實不易。您為敦煌郡守,分明暗兩路護着太子前來,華兒如何不懂。”

陰莊華頓了頓,“我生氣的原也不是這事。我只問阿爹,如何這般早,便應了太子的求娶。太子李禹絕非良人。”

“華兒可是還想着齊王殿下?”陰素庭放開握在女兒肩膀的手,轉身坐下,“齊王李慕,便算是良人,心思亦不在你身上。”

“裴氏女兩次行刺,他不問血流只顧尋藥,此番更是在庫車道大開殺戒。沖冠一怒為紅顏,華兒,你非那紅顏。這樣的人,你控不住的!”

“阿爹……”

“再者——”陰素庭截斷女兒的話,“不是你自個說得,成大事不拘小節,陰家女兒,何必為了一己情愛而壞了大事。”

“這話是我說的不假。亂世兒女,為謀大事,一切皆可付,包括姻緣爾。”陰莊華道,“女兒不曾忘記阿爹的教導,也認可這樣的理念,從來世家子弟,婚姻是利益聯盟有力的輔助,情愛不過錦上添花,無需強求。”

“可是阿爹,且觀太子昔年種種,他實非結盟的好對象。如此接結下姻緣實在百弊而無一益。”

陰素庭見女兒再三抗拒,遂緩下心思,只笑道,“華兒不急,阿爹明白你的意思,我們且慢慢再看看。”

“齊王殿下那處,我們依舊留心着便是!”

“爹爹……”

“好了,你既不喜太子殿下,這兩日且讓阿若随侍太子殿下。”陰素庭起身安慰,“你擇空,也可去陽關古道瞧瞧,聞齊王傷重,歇在了那處。”

陰素庭負手離去,天光之下,他想,且将網先散下再言其他。左右,陰家女兒不止一個,可兩處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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