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盟友 萬餘裴氏族人,無一不想回家去
李慕來過苦峪城, 甚至很多時間都在這裏,只是裴朝清不會說,李慕亦始終保持着距離, 裴朝露自不會知道。
每回五石散藥瘾發作,都将她折騰得精疲力盡。待清醒後,除了疲乏,發作那會的事大半她已經記不清。
她只是有些好奇, 她這副身子,居然能撐這麽許久。
雖是藥瘾熬人, 但用着醫官的藥, 三兩日後她總能恢複精神頭。面色雖還是蒼白泛黃, 然喘息間明顯平緩了些。
甚至,這日裏她捧了本書打發時辰時,小半時辰過去, 她合了合眼,似想起些什麽又豁然睜開眼來,只靜看握書的手。
片刻,有些不可思議地地揚了揚唇角。
——她的手竟然沒有以往那般抖了。
二哥說他有藥,她原以為是安慰她的,想着左右是些尋常補氣修元的藥, 不曾想竟真的有效果。
她凝眸在握書的五指上,心酸又歡喜,這樣她是不是能多些生的時日?
多些日子,讓二哥陪着自己,讓自己守着二哥。
她并不畏懼死亡,這一生歡喜苦痛也足夠了。
可是,若連她都不在了, 留二哥在這人世裏,他往後的每一步,要走得多艱難多孤獨!
甚至,多一分活着的希望,她還能多見一次涵兒。
手足與血脈,終究讓她留戀人世間。
這樣想着,她放下書卷,起身尋來針線。
即将中秋,給二哥繡條腰封作節慶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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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朝清是這個時候進來的,領着會診的醫官。見她正低頭繪線打樣,不由怒從心起,“你便是一刻停不下來,眼睛也不要了是不是?”
他将腰封抽去,因速度快,裴朝露手中樣筆不穩,一下劃出一道細痕,啞光緞面頓時如玉裂縫。
“瞧,兩盞茶的功夫,全白費了。”裴朝露遞手給醫官把脈,眼神卻落在那腰封上,挑眉道,“一會我重新做,費的神便更多了。”
“敢!”
“那今歲中秋禮,兄長且莫怪阿昙兩手空空。”
“這、是給我的?”
“那我還能給誰?”裴朝露伸出手,嗔道,“還有二十來日呢,哪裏便費神了。”
裴朝清頓了頓,遞回去,只輕聲道,“那你慢慢做。”
裴朝露接過,瞪他一眼,遂滿心歡喜地收了起來。
然裴朝清看着卻有些心驚。
他方才奪走腰封,心疼胞妹費神是真,然還有一重,他以為是給李慕做的。
如今靜下心來一想,自也是他想差了。
如此境地裏,他了解自己的手足,不會再想着與其有糾纏。
只是那腰封邊緣的暗紋紋路,她埋頭一筆一劃畫下的,明明白白是如意雙錦雲紋,雖然他偶爾也用,但那紋路是李慕最喜歡的。
年少一場情愛,終是刻盡了骨子裏。
即便是她神思清明,理智清醒,卻也抵不住融進血裏的習慣。
裴朝清嘆了口氣,也再未多言只接上她眼神,同她笑了笑。
醫官把脈畢,說的倒是可喜的消息,言其如今身子有了些起色,可以轉方進行第二步,将元氣徹底恢複了。
兄妹二人聽來皆是欣慰,時值歇晌的時辰,裴朝清待胞妹睡下後,又吩咐了雲秀幾句,遂阖門離去。
廳堂正殿中,主治的醫官已經候身良久,見少主回來,方匆忙迎上。
“把話說全。”裴朝清坐在案前,飲了口茶。
“齊王殿下送來的那顆固本丹起了效果,郡主的身子确實在好轉。但郡主虧空太多,久病成患,非一朝一夕能補回來的。那丹藥分了數次服用,如今已經用完,且還需一顆調養,将這底子補回來。主要得快,否則斷了藥,郡主又有五石散催身,只怕恢複的一點元氣又散了,屆時功虧一篑。”
裴朝清聞言,眉間微蹙,“固本丹”乃夢澤泉府的聖藥,便是這一顆也不知是那人如何得來的。要第二顆談何容易!
“非這藥不可嗎?”裴朝清問。
醫官拱手,“固本培元的方子原是有許多,但是郡主的身子候不起。若是那五石散藥瘾再發作個幾次,怕是……”
“先用溫補的藥續着,第二顆很快便到了。”李慕踏入殿來,對醫官道,“至多十日,十日可等得起。”
“齊王殿下!”醫官恭謹道,“十日自是無礙,但還是越快越好。”
李慕颔首,“且下去配藥吧。”
醫官拱手告退,李慕也未多言,轉身離去。
“等等。”裴朝清将人攔下,狐疑道,“你怎麽弄來第二顆的,發兵夢澤泉府了?”
“夢澤泉府說是行醫濟世,卻也不是什麽善男信女,按在大郢和龜茲的邊境線上,牆頭草一般晃着。”李慕撚着佛珠,眉宇間卻全是肅殺之色,“我奉守邊陲,本就是要解決他們的。奪藥不過順手罷了。”
“只是勞你再等幾日。”話畢,人便走了。
“順手!”裴朝清望着遠去的人,重重呼出一口氣。
七月流火過去,轉眼八月金桂飄香。
說是十日便可得到第二顆丹藥,如今已是半月過去,陽關外的夢澤泉府沒有傳來半點信息,李慕派去的人亦不曾回來複命。
這日,八月初十,裴朝露做好了那副腰封,正拉着兄長在院中試用。
庭院中,裴朝清張開雙臂由有雲秀服侍佩戴,裴朝露坐在一側的石桌旁統算城中族人的用度。
自換了藥方,她便又開始虛弱起來。期間藥瘾發作了兩回,頭一回直熬到暈了過去,榻上一躺便是三日方能起身。第二回 實在生熬不了,唯恐她藥瘾未除先散了元氣,醫官只得給她安神的湯藥中加了點五石散,飲鸩止渴。轉頭,催促那顆丹藥快些送來。
譬如此時,裴朝露只覺周身一陣刺痛,轉瞬便是痛暈目眩,原本握筆的手不止不住戰栗。她控制着自己,将桌上一盞涼透的茶水灌下,目光凝在不遠處兄長的身上,勉勵壓制胸腔中那一股又疼又灼地渴望。
“去給我将安神湯送來。”她沖着身邊奉茶的侍女,難得厲聲,“快。”
湯中有藥,她只要一點點。
侍女來去也快,将湯奉在面前。她從來克制,便是如此藥物上身,也不過飲了一口,待心緒稍有平複便将剩餘湯藥整個潑去了。
李慕牽着涵兒站在院門外,将這一幕盡收眼底。
“阿娘怎麽了?”涵兒打着手勢。
“茶涼了。”李慕輕聲道。
“你這手藝到底生了。”裴朝清扣好腰封,走向裴朝露,笑道,“這邊緣都毛了,你做什麽的,來來回回地拆。”
“暗紋錯了。”裴朝露撐着力氣起身,緩步走向兄長身邊,将腰封撫平,“當時繪了如意雙錦雲紋,到了十中之一,發現畫錯了,您最喜歡的是滾邊祥雲。”
“阿昙……”
“沒什麽。”裴朝露面上一派雲淡風輕,開口亦是自然,“多年習慣難改再正常不過。但是總不能将錯就錯,送給二哥的禮物,總得按着二哥的心意。”
站在院門外的人,心頭被紮了一刀。
他寧可她永不提起當年種種,便還能當作她是在意而刻意塵封。他便能覺得至少她保留着年少情意。
至少,她還是喜歡那個少年郎的。
卻不想,是這般往事如煙散。
她走出來,他該高興的。李慕這樣安慰自己。
“嗯——嗯——”涵兒已近月餘未見母親,如今哪裏還等得及,只掙脫了李慕手掌,奔入院中,緊緊攥住裴朝露袖角,仰頭眨着一雙水霧迷蒙地眼睛。
他說不了話,就這樣踮足仰首望着裴朝露。只一眼,裴朝露便被擊潰了心防,俯身一把将他攬着懷中。
“阿娘沒有不要你,是阿娘還沒治好病。”她撫他後腦,又吻他面頰,“阿娘想着待好一些便來接你的。”
尋常的病也罷了,偏偏是五石散的藥瘾,随時随地皆有可能發作。
她實在不能接受讓孩子看見,便一拖再拖,不想這日李慕竟帶他來了苦峪城。裴朝露心頭有過一刻惱怒,卻也轉瞬消散了,是她自己的孩子,如今二哥亦在,實在沒有常日放在他身邊的道理。
“我需離開敦煌一段時日,托給侍者總也不放心,方送了過來。待我回來,我再來接孩子,你安心養病。”
李慕一急,語速便快,明明是同她說話,眼睛卻從不敢看她。
何況,這是她唯一托付給他的一點事了,亦是兩人間唯一的一絲牽絆。她說了的,涵兒養在他膝下,逢初一和十五便回大悲寺看他。
“不必了。”裴朝露抱着孩子起身,身形晃了晃。
“小心。”李慕擡起手,轉瞬又放下了,只往後退了步。
因為裴朝露先讓過,一側的裴朝清扶住了她。
“如今二哥雲秀都在,這裏亦有侍者奴仆,殿下尚有軍務在身,又是一男子,帶着個孩子多有不易。”她說的平和又認真,甚至到最後還帶着一點歉意,“當初本就是權宜之計,不得法才麻煩的您,眼下總也不必了。”
半點反駁的理由都沒有。
李慕覺得最後一縷絲線亦被斬斷了。
不僅如此,讓他悶堵的還有那一聲“殿下”。
她以前不是沒喊過,但都是揶揄他時,喚來嬉鬧嘲諷的。今日這般恭謹又按着禮數的當屬第一次。
“叫舅父,還記得嗎?”李慕還在神思中,裴朝露已經側身逗起了孩子,“是你二舅父。可要舅父抱抱?”
“舅父!”孩子趴在她肩頭,打了個手語。只是沒有想要裴朝清抱的意思,只重新抱緊了母親。
“雲秀,去端點飯食來。”裴朝露未再理會庭院中人,只拍輕着孩子滿目慈愛地回了屋內。
案桌邊陪着涵兒用膳,未幾,她擡頭望去,庭院裏兩人并肩走了出去,二哥還正同李慕耳語着什麽。
“二公子說,總有一天,會讓他們重新立于天光之下的。”
膳畢,到底大半日車馬勞頓,孩子沒多久就歇晌睡了過去。裴朝露撫着他背脊,耳畔萦繞起那夜雲秀說的話。
她靠在床榻上,重新揀起方才那疊名冊看着,上頭清晰統算着族人數目一萬三千三百人。
萬餘裴氏族人,無一不想回家去。
李慕西出陽關,去了夢澤泉府。
那顆丹藥取得不順遂,只得他親去。
夢澤泉府離苦峪城并不算遠,二百裏不到,若是李慕順利取得,往來三日足矣。然這日已經中秋佳節,陽關處,将軍未歸。
而這五日間,裴朝露又發作了兩次,直到今日才将将能下榻。
“二哥,晚間我們去城中逛逛吧。”裴朝露面色蒼白,但因被藥吊着,總算攢出了一點精神頭,“涵兒也愛熱鬧。”
裴朝清心中想着在夢澤泉福府的那人,又看着眼前似要随時破碎開去的胞妹,不由陣陣心悸。
“好!”他壓下起伏的心緒,揉了揉涵兒腦袋,擡眸對裴朝露囑咐道,“披件披風,入秋了,晚間還是涼的。”
月明星稀,清風過崗。
苦峪城城門大開,裴朝清背着胞妹從城門走出來,涵兒被雲秀牽在手中。
“二哥,你要是有力氣使不完,還是背涵兒吧。”裴朝露将臉埋在兄長肩頭,兒子還在身邊,她卻被背着。
實在是沒臉見兒子。
“馬車太颠簸,你又力氣不濟。”裴朝清這夜不太想和她說話,時間每過去一厘,他都覺得恐慌。
怕那人拿不回丹藥,怕胞妹就此離去,怕他出了意外,怕自己一人無法兌現對族人的承諾。
出城門,入古鎮,轉長街。
裴朝露帶着帷帽,卻還是看清了周遭的情境。
從城中至四鎮,皆有她裴氏族人,她熟悉的,陌生的,見過的,能喚出名字的,從未謀面卻有着明顯體征的,他們的面容上都帶着哀傷與期待。
在這個團圓的日子,他們不在家中,他們都是異鄉人。
而從城樓到街道,皆有侍衛戍守,衛兵往來換班。尤其是城樓之上,百十弓箭手,永遠整裝待發。
“二哥,苦峪城中可有戰馬?”
“當然。”
“阿娘可留下錢財?”
“很多。”
“那我們有兵甲嗎?”
“……有。”
裴朝露戳了戳兄長脖頸,直起身來,“你騙人。”
“我們哪來的兵甲,七萬将士都戰死了。”
裴朝清頓下腳步,背上人輕的幾乎沒有分量,柔弱無骨。他要用力才能感受到她的體溫。
而前路幽深蒼茫,沒有馬蹄聲,沒有故人來。
“不要你操心這個。”他有些惱怒,拔了小販兩根糖葫蘆,一根遞給外甥,一根遞給胞妹,“吃糖,把嘴黏住。”
裴朝露同兒子對視了一眼,老老實實啃着糖葫蘆。
月上中天,人群漸散,裴朝露吃完一串糖葫蘆,趴在兄長身上有了些睡意。
“二哥,我困了。”
“再等等,阿昙。”他望着極西之地,乞求道,“再等等。”
裴朝露嘆了口氣,撐着重新直起身,截下兒子的半串糖葫蘆,“那我……再吃一會糖。”
她吃完一顆,撥了一顆喂給兄長。
“甜的,哥哥。”
“回去吧,我困了。”
裴朝清吃完那顆糖葫蘆,終于轉身,一步步往城中走去。
不知走出多遠,或許也沒多遠,他的每一步都如灌了鉛,連着地,挪不開步伐。
突然間,馬蹄聲由遠而近,疾馳而來。
他匆忙轉身,看見近在咫尺的人,終于松下一口氣。
“這是第二顆固本丹。”封珩衣袍血染,喘息遞上。
“阿昙,你有藥了。”裴朝清放下胞妹,接過錦盒,“以後你都能好好的了。”
裴朝露拿過藥,卻發現錦盒一片濡濕。
借着月光,她看清盒子也是沾血的。
“你家殿下呢?”裴朝清拉過封珩壓着聲問。
“殿下……”封珩氣息急喘,又從懷中掏出一物,“我們遇到龜茲軍隊,殿下被困在庫車道,只命我将此物交給公子。”
是一方令牌,上面寫着一個“僧”字。
“公子,殿下這是起了死志,将僧武卒交給您掌管,可是卑職鬥膽,還望公子……”
“你去吧。”裴朝露走上前,舉目未散的人群,回首城樓亦是那人的将領,只笑道,“我們要帶族人回家,總需盟友。”
“一支軍隊,也不是一枚令牌便能掌控的。”
“阿昙,那你……”裴朝清望着病弱的胞妹,終是放心不下。
“不是有藥了嗎?”裴朝露望着手中錦盒,神色堅毅而從容,“這城,和族人,阿昙守。”
“我不要哥哥帶我回家。我要和哥哥一起,帶他們回家。”
夜風呼嘯,将軍夜奔出陽關。
然而,蒼茫天際裏,并未有人注意到,信鴿從沙鎮起飛,傳信給了百裏外敦煌古城中的人。
“裴朝清西出營救齊王,太子妃獨守苦峪城。”
那人接了信,一張同胞弟相似的面容上浮起一貫僞裝的溫和笑意,只反複低喃着兩個字,“阿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