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番外2

武成三年, 二月十二,花朝節。

隆冬方過,萬物複蘇, 綿延了半月的春雨終于消停,京城迎來了久違的晴天麗日。城東的花神廟格外熱鬧,一路人流如織, 男女老少都簪着花, 着裝鮮豔,喜氣洋洋。

朝朝的馬車在離花神廟三裏處便前進不得。她掀簾望着車外宮中看不到的熱鬧景象,心中不由感慨:轉眼間, 趙韌登基已經第四年了,從一開始的磕磕絆絆到現在的得心應手,大安在他的治理下越來越強盛,京城的繁華也是更勝往昔。

籠煙上前扶了她下車,主仆二人連同護衛随着人流慢慢向前。

一路商販叫賣着莳花, 路邊花團錦簇, 有月季,芍藥,杜鵑,蘭草, 海棠……花枝上懸挂着應景的彩帛和紅紙, 號為“護紅”, 姹紫嫣紅, 好看煞人。

花神廟門口的空地上搭起了高高的戲臺, 妝扮好的生旦正在上面咿咿呀呀地唱着,正殿十二花神像前,人們正在舉行儀式,祈禱着一年的豐收。

朝朝随着人流在廟裏兜了一圈,心裏嘀咕:也不知趙韌搞什麽鬼,說好了帶她出宮游玩,為她慶賀生辰,偏又要分頭行動。

花神廟前後共有三重,加上配殿,足有二十餘間,眼看人越來越多,她該怎麽準确無誤地找到他?總不能站在門口守株待兔吧。

正糾結間,回廊拐角處,一只手忽然伸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她往暗處一拖。朝朝只覺自己撞入一個溫熱的軀體中,心中大駭。

正要驚呼,一只手捂住了她唇,熟悉的低沉聲音在她耳邊含笑響起:“小公主叫也無用,今日既落到我手中,休想得脫。”

朝朝:“……”回頭望去,看到了趙韌熟悉的面容。

趙韌玉簪束發,穿一件黑色暗雲紋鑲斓邊寬袖蜀錦長袍,同色羅帶束腰,為他威儀日重,尊貴出色的容顏添了幾分不羁,墨玉般的眸子光芒灼灼,正低着頭,一瞬不瞬地凝視着她。

這家夥在玩什麽?朝朝的心怦怦跳了起來,哼道:“哪裏來的狂徒,膽敢劫持本公主,不怕碎屍萬段?”

她今兒打扮得低調,梳了堕馬髻,鬓邊綴着珠花,小巧的耳垂上戴一副翠綠的翡翠滴水墜,如一泓碧水,襯得她膚若凝脂,眼若含波,唇若塗朱。

身上是一件春水碧繡百花褙子,配十色月華裙,碧色纏銀宮縧勾勒出柔軟腰肢,窈窕纖細,絲毫看不出她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

趙韌心頭大跳,克制不住,俯身貼上她唇,含笑低語道:“能一親小公主芳澤,碎屍萬段也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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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勢的唇舌堵住了她所有聲音。熟悉的氣息頓時充斥她的呼吸。朝朝心跳如鼓,漸漸失了神。

籠煙和幾個護衛發現不對,匆匆追來。朝朝聽着他們聲音越來越近,驀地回神:這裏可是花神廟,人來人往的地方。這混蛋不管不顧的,要是被人發現了他們在這裏親昵,臉往哪兒擱去?

她又羞又急,氣惱地咬了趙韌一口。趙韌吃痛退開,抵着她低低笑了起來:“別怕。”

朝朝生氣:他還敢笑!

趙韌見她粉頰如霞,一對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汪汪的,似要氣哭,心頭生軟,忍不住又輕輕啄了她香軟的紅唇一下:“我們今兒甩開他們,就我們兩人,好好玩一天怎麽樣?”

就他們兩人嗎?

身為帝後,每日身邊都有一大堆人侍候。尤其是小太子出生後,朝朝稀罕得緊,凡事必要親力親為,兩人幾乎完全沒有獨處的時間。

他們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任性過了。

聞言,朝朝心動,猶豫了下,紅着臉點了點頭。

趙韌将朝朝背到背上,晃過前來尋找他們的護衛,縱躍如飛。一時間,朝朝只覺耳畔風聲掠過,仿佛回到了兩人前世,在溫泉山亡命奔逃的日子。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摟緊趙韌的脖頸,将臉貼上了他的後背。

兩人很快進入後山。但見漫山遍野,杏花如霞如雪,風吹過,清香盈鼻,如潮的人流到這裏也分散開來,再不見廟中的熙熙攘攘。

趙韌的腳步緩了下來,到無人處放下朝朝,折下一枝雪白的杏花,回身簪在她鬓邊。花似雪,人如玉,一時竟不知是花更豔,還是人更嬌。

朝朝不知想到什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趙韌見她眉眼彎彎,嬌态動人,心頭大悸,啞聲問道:“你笑什麽?”

朝朝道:“還好你沒幫我簪紅色的杏花。”

趙韌:“……”臉頓時黑了。所謂“一枝紅杏出牆來”,那畫面實在美。

朝朝眉眼盈盈,下巴微揚,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樣。

趙韌已經許久沒有見到她這般模樣,看着她又好氣又好笑,哭笑不得地伸手彈了下她額頭:“調皮!”

朝朝捂頭跺腳:“你又來!”最讨厭動不動就彈人額頭的!

兩人一路笑鬧,穿行在爛漫如錦的杏花林中,仿佛回到了少年時光。

行不多遠,前面出現了一座小小的精舍,竹籬圍院,勁竹為牆,掩映在如畫的杏花樹叢中,分外清雅。

趙韌見朝朝臉兒紅撲撲的,額角沁出細微香汗,問道:“可覺得累?”

朝朝“嗯”了聲,陽光和暖,又和他玩鬧一場,這會兒骨頭都懶洋洋的。

趙韌道:“那我們進去歇個腳。”

朝朝猶豫:“不會打擾主人吧?”

趙韌道:“無妨。”攜着她手往精舍走去。

精舍屋門大開。屋子正中,紅泥小火爐上,銅壺咕嘟嘟冒着熱氣。

一個須眉俱白的老道盤膝而坐,在案幾上擺下一套建窯兔毫盞,随即,從容不迫地拎起銅壺,行雲流水般輕點數下,斟了三杯茶,眉目慈和地望向他們:“兩位施主來得正巧,老道這仙山雲霧第一次煮,不知手藝如何,還請品鑒一二。”

朝朝一愣,趙韌卻露出訝色:“怎麽是你?”松石道長說有故人在此等他,沒想到竟然是他。

這個老道,他曾在北盧滅阿爾善部時有過一面之緣,正是由于對方的提示,他才找到了沉在溫泉池底的青玉扳指,得回前世的記憶。

趙韌認得他?朝朝看看趙韌,又看看老道。

老道笑而不語。

趙韌攜着朝朝手,在老道對面蒲團盤膝坐下來。

老道将兩盞茶推到他們面前。

朝朝遲疑:外面來歷不明的東西,他們向來是不入口的。這老道看着雖然仙風道骨,卻不知來歷,什麽“仙山雲霧”聽着更是不靠譜,她怎麽敢随便喝他給的茶水?

她剛想婉言拒絕,趙韌說了聲:“多謝道長。”端起面前的茶,一飲而盡。

朝朝:“……”

老道合十,念了聲“無量壽佛”:“吾之茶,妙用無窮,有緣人方得飲之。女施主何不一試?”

越聽越像江湖騙子。朝朝搖了搖頭:“多謝道長,我不渴。”

話音未落,便聽“咚”一聲,趙韌趴在案幾上昏睡了過去。朝朝大驚,搖了搖趙韌,趙韌毫無反應。她再要找對面老道,老道不知何時竟已不見,只餘熱氣尚存的兩盞茶。

*

趙韌發現自己仿佛飄到了半空中。

下方人流如織,熱鬧無比,依然是花神廟。只不過,門口的戲臺似乎與今日看到的有些不一樣,前殿的十二花神也是泥金剝落,顯得有些陳舊了。

他記得為了朝朝今兒的花神廟之行,自己去年特意命京兆尹重新修繕了花神廟,為花神重塑金身,怎麽還是舊模樣?

正當疑惑,他的目光被一道窈窕的身影吸引住了。

她梳着少女的垂髫分肖髻,着素白繡銀紋褙子,月色挑線裙子,渾身上下全無佩飾,只鬓邊簪了支簡陋無比的飛鷹青玉簪,一張臉兒用面紗擋了一半,露出的肌膚如初雪堆就,娥眉淡淡,煙眸潋滟,眼角眉梢全是清冷。

是朝朝!卻又不像是他見過的她。

趙韌望着失去了鮮活的少女,一顆心一點點慢慢縮緊。

但見朝朝并不停留,帶着随行的籠煙徑直往後山去,很快到了杏花掩映的精舍面前。

她似乎不是第一次到此,吩咐籠煙留在外面等她,自己穿過竹籬圍成的院子,進入屋中。

屋中卻沒有紅泥小火爐,以及煮茶的銅壺,只有他們今日遇見的老道,面朝大門,盤膝端坐在蒲團上。

朝朝伸手摘下面紗。

趙韌一驚,面紗下的少女下巴尖尖,臉色蒼白,曾經紅潤飽滿的櫻唇不見血色,怯弱不勝之态看着叫人心驚。然後,他的目光落到她因擡手,露出的一截白得晃眼的玉腕上。

骨瘦如柴,纖細得仿佛輕輕一折便會折斷。

她在老道面前的蒲團跪下。

老道徐徐開口:“你想好了?”

她道:“我想好了,請道長成全。”

老道的聲音帶着悲憫:“你本是天生鳳命,此生尚有五十年福運,太子鐘愛,一生榮華富貴,順遂如意。這些,你都願意放棄?”

她輕聲答道:“他死不瞑目,我又何談一生順遂如意?”

老道又道:“你以五十年福運予他,換取一切從頭再來,可曾想過,重來一世,你福運全無,命運難定,甚至,再無機會見他,你也願意?”

她道:“我願意。我的命本就是他給的。”

老道長嘆:“癡兒,癡兒,又何苦來哉……”

……

風吹過,杏花如雨,飄落屋內。朝朝細白的手指拂開落于趙韌面上的花瓣,心中憂急,正要發信號召來暗衛,一只手忽地伸來,抓住了她的手。

她低頭,對上了趙韌微微泛紅的黑眸。

朝朝一怔,正要說話,他忽地伸手,将她緊緊摟入懷中。他摟得那般緊,仿佛下一刻,她便要消失一般。

朝朝驚訝:“你怎麽了?”

趙韌久久不動,許久,埋首在她耳畔低聲語道:“今生路長,五十年的福運,朕慢慢還你。”

朝朝不解,卻輕易聽出了他話中的缱绻,笑靥浮現,靠入他懷中,輕輕“嗯”了聲。

今生路長,漫漫人生,幸哉有爾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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