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反套路
有了集市上的人氣打底,後面幾天粘豆包賣得很是不錯,尤其加了豆餡的,即使不再附贈糖稀,殷實人家也願意買幾個給老人孩子嘗嘗鮮。
幾日下來,除去原料成本,足足攢下五百文。這樣下去,不出倆月修屋頂的錢就夠了。
許氏十分驚喜,每日早出晚歸,雖辛苦卻也充實。
這日,許氏和二丫回來,林悠然瞧着母女兩個表情不對,試探性問道:“阿娘是不是有心事?”
許氏抿着唇,沒言語。
倒是林二丫,眼神突然變得兇巴巴的,道:“壞二嬸,罵娘親!”
林悠然皺眉,問:“為何?”
“阿姐不去給祖母磕頭。”林二丫憤憤道。
林悠然細細一問,這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林二娘在集市上就看到她了,回家告訴祖母胡氏,胡氏并沒有見她的意思,似乎生怕她們一家三口前去大宅打秋風。
那又為什麽要見了?
還不是瞧着許氏賣粘豆包賺了錢,想分一杯羹!
許氏嘆道:“阿娘知道,吖吖怨你祖母當初賣了你,若不想見她便不去,阿娘不逼你。”
林悠然心內暗哂,那個刻薄虛僞的胡氏算什麽正經祖母,若說原身一家的厄運都是她造成的,半點都不誇張。
不過,為了不讓許氏為難,林悠然還是爽快地說:“若阿娘想讓我去,我便去。”
許氏驚訝于林悠然的反應,關切道:“你不怕她為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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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悠然挑眉,誰為難誰還不一定呢!
許氏顧及着臉面,把林悠然帶回來的酥油鮑螺重新包好,打算當作孝敬禮帶給胡氏。
林悠然卻反其道而行,收起點心,随手拎了幾塊剩豆腐,又撿了三五個粘豆包裝到籃子裏。
許氏叮囑她穿身體面衣裳,她反倒連身上的素衫都脫下來,換上了許氏早年間的一件舊衣服。
頭發也沒好好梳,就那麽松松垮垮地歪着,臉上不知塗了什麽,一改面白膚嫩的模樣,顯得黃蠟虛弱,三天沒吃飯似的。
許氏納悶道:“你那祖母素來看人下菜碟,你為何不收拾得體面些,争一口氣?”
林悠然笑道:“又不指着她拿我當心頭寶,在她面前争氣有何用?讓她以為咱們日子過得滋潤,逮着咱們娘仨吸血嗎?”
許氏恍然大悟。
林二丫也懂了,“咚咚咚”跑回屋,把林悠然從雄州給她帶回來的花布衣裳脫了,換上一件又小又破的。
許氏笑得合不攏嘴。
路上,林悠然回憶着關于林家的事。
林家在南山村算是體面人家,林老爺子年輕時在縣裏一家極有名氣的食肆做賬房,後來因為戰亂回了村子,因為進過城,又認得幾個字,在村裏極有體面。
他先後有過兩個妻子,原配柳氏是原身真正的祖母,生下林老大不久就撒手人寰了。柳氏喪期一過,林老爺子就擡了胡氏進門。
林老大底下三個弟弟兩個妹妹,都是胡氏生的。
林老二妻子姓趙,娘家在十裏外的東安村,膝下一兒一女,兒子在縣學讀書,是老林家的寶貝疙瘩,女兒生得标致,自小能說會道,極得老爺子疼愛。
林老三妻子姓錢,是個南邊逃荒過來的孤女。用村裏人的話說,這媳婦雖然開頭命不好,但有後福,進門五年接連生了三個兒子。兄弟三個皆是五大三粗的模樣,吃得多,幹活也多,卻不太招偏心的胡氏待見。
林老四的妻子姓孫。孫家是南山村的大戶,排面比林家還大。孫氏娘家兄弟一堆,她是唯一的女娃。孫氏和許氏一樣,膝下只有兩個女兒,胡氏卻從不敢薄待她,大抵是忌憚孫氏族人。
說白了,四個妯娌中就許氏一個受氣包。
林悠然挽起袖子,淡然一笑,她既然來了,就沒有再讓自家人受氣的道理!
林家大宅在村北,是個兩進的院落,土坯結實,屋子亮堂,房頂鋪的也是厚實的瓦片。
如今,看到熟悉的一草一木,林悠然一陣生理性不适。
主要是替原身氣憤。
林家原本的宅子根本沒這麽好,後院起的三組新屋是用林老大的撫恤金蓋的,然而蓋好不到一年胡氏就找借口把許氏和二丫趕了出去!
林悠然拿出生意場上多年修煉的演技,才沒把憤怒和惡心表現在臉上。
許氏已經提前遞過話了,知道她們要來,三房人聚得齊齊整整,媳婦們穿着體面,姑娘們描眉畫眼,胡氏和林老爺子高坐主位,三個叔叔并四位堂弟或坐或站,俨然一副下馬威的姿态。
許氏母女三人孤零零站在屋子中間,小可憐似的。
趙氏盯着林悠然上上下下一通打量,朝林二娘挑了挑眉——這就是你說的“人比花嬌”?
林二娘看着林悠然“面黃肌瘦”的模樣,面露不解,怎麽幾日不見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繼祖母胡氏原本如臨大敵,此時一見,頓時心頭一松,斷定這麽個小丫頭不可能是自己的對手。
倒是林老爺子,瞧着林悠然和原配相似的眉眼,難掩動容:“大娘在外過得可好?”
這裏的“大娘”是按排行叫的。這年頭女子不上族譜,大多沒有正經名字,長女叫“大娘”,後面的妹妹們就順着“二娘”、“三娘”叫下去。
林悠然屈膝道:“多謝祖父挂懷,雖主家禦下嚴了些,好在不曾打罵于我,逢年過節還會賞下幾件主家的好衣裳,一日兩餐也能吃飽。”
哦……
衆人心裏自動翻譯——這意思就是過得不咋樣呗?再好的衣裳還不是主家穿過的?飯也吃不飽,還時不時被打罵!
胡氏眼睛掀起一條縫,打量豬仔似的把林悠然上上下下瞅了一圈,慢悠悠道:“個頭倒是高了,就是沒長幾兩肉,瘦骨伶仃的。”
“祖母有所不知,如今官宦人家講究以瘦為美,為了維持弱柳扶風之态,就連主家娘子都不敢多吃呢!”林悠然說完,虛弱地咳嗽兩聲。
這情形,在衆人看來就是死鴨子嘴硬。
趙氏幸災樂禍地勾起唇,撞了撞三房錢氏的胳膊。
錢氏會意,清了清嗓子,說:“既然大娘回來了,往後也該到你祖父祖母跟前盡盡孝。你底下的弟弟妹妹還知道日日晨昏定省呢,你這個當長姐的可得好好做個表率。”
胡氏自然不介意多一個剝削對象,端着架子道:“晨昏定省就不必了,能時不時過來陪我這個老婆子說說話,就是你的孝心了。”
許氏一聽,心內暗急。
沒人比她更清楚胡氏那些作踐人的手段,怎麽舍得讓自己的女兒吃苦?她鼓起勇氣,正要替林悠然擋回去,卻被林悠然拽了拽衣袖。
林悠然不急不慌道:“祖母這話當真讓孫女感激不盡,哪裏是孫女盡孝,明明是祖母體恤孫女。”
衆人面露不解。
緊接着,林悠然戲劇性地擠出兩滴淚,真情實感地哭道:“祖母有所不知,昨日草棚漏雨,可把孫女吓壞了,孫女若能搬回大宅,日日在祖母跟前伺候,就再好不過了!”
林家衆人一聽,齊齊變了臉色。
胡氏僞裝了十幾年“慈母”,才把林老大一家趕出去,怎麽可能再讓她們搬回來?
二房趙氏意見最大。許氏母女搬出去後,那三間廂房就給她兒子住了,她偷偷用自己的私房錢添置了許多物件,把屋子收拾得舒舒服服、體體面面,怎麽舍得還回去?
就連和許氏關系不錯的四房孫氏也有自己的私心。一旦許氏母女三人搬回來,勢必要和老婆子鬥法,屆時搞得家宅不寧、鄰裏閑話,她兩個女兒的名聲都要受影響。
三房錢氏是個直腸子,腦子裏沒那麽多彎彎繞繞,但她一向不得胡氏喜歡,又極力想讨好這個婆母,因此總是被人當槍使——指哪兒打哪兒。
這邊,林老爺子清了清嗓子,慢悠悠道:“當初老大媳婦搬出去我就不樂意,父母尚在,又沒分家,哪裏有分宅別居的道理?若想搬回來——”
老爺子的話沒說完,就聽“诶呦”一聲,三房錢氏往旁邊歪了一下,險些撲到胡氏座上。
胡氏白了她一眼,道:“莽莽撞撞的,像個什麽樣子?”
被當着三個兒子的面訓斥,錢氏大感丢臉,偏偏又嘴笨,不知如何解釋,一時間面紅耳赤說不出話。
二房趙氏站出來道:“婆母勿怪,三弟妹這是有話要說。”
明明是她想說話,卻拿錢氏做刀,偏偏錢氏還一臉感激,覺得她是在幫自己解圍。
林悠然冷笑,她這個二嬸才是全家最有心機的人。
“有話就說。”胡氏由着趙氏設計錢氏。
錢氏哪裏知道說什麽?一時支支吾吾沒有頭緒。
趙氏鼓勵地看着她,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音量“小聲”提醒:“你忘了,今晨在竈間,你跟我說的話。”
錢氏這才想起來,今早做飯時,趙氏神秘兮兮告訴她林悠然回來了,說着說着就提到了林悠然會不會鬧着回大宅住。
不過,這話明明是趙氏說的,怎麽如今趙氏卻說是她說的?莫不是想把功勞推到她身上?
錢氏想到這一層,心內更為感激,想着一定要好好抓住機會,在婆母跟前表現一番。
于是,她端正身形,看着林悠然,冠冕堂皇道:“大娘有心盡孝自然是好的,但是,你阿娘經營着豆腐坊,每日早出晚歸的難免吵到你祖母,搬回來的事便作罷了吧!”
林悠然看向胡氏,似是抱着最後一絲期待說:“祖母不用我晨昏定省了?”
胡氏堪稱慈愛地笑了一下,說:“大娘莫不是把我當成那等苛待後輩的老虔婆了?有你三個嬸子在,怎麽也輪不到你們幾個丫頭伺候。”
林悠然臉上露出失望之色,喃喃道:“可是豆腐坊的草棚當真漏雨嚴重,早該好好修繕一番,我阿娘這些年也沒攢下幾個錢……”
這話一出,衆人臉上更是精彩。
這是要借錢啊!
別的都是虛的,談錢就是要命!
胡氏頓時扶住額頭,悶哼一聲。
趙氏反應最快,一疊聲道:“婆母是不是又頭疼了?想來是方才等得太久,吹了冷風,媳婦扶您回屋歇着吧!”
林悠然差點笑出聲。
等得太久所以頭疼?
那就是怪她們來晚了呗!
這個二嬸子呀,真是抓住每一個機會給她們一家潑髒水。
錢氏也搶着說:“行了,給你祖母磕個頭,今日就回去吧!”
一聽“磕頭”,胡氏剛剛欠起的屁股又坐了回去。一個頭不值什麽,但她就是喜歡看大房一家對她畢恭畢敬、俯首帖耳。
許氏早就習慣了胡氏的刁難,只要能順順利利帶着女兒離開這個宅子,讓她做什麽都行。
她屈膝要拜,卻被林悠然扶住。
林悠然似笑非笑地看向胡氏,清淩淩道:“我被賣到李家時,就對着竈王爺發過誓,既然天地不庇佑于我,那麽從今往後我不跪天地,不跪君師,只跪我死去的親族——祖母可要受我這一跪?”
說白了就是,姑奶奶只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