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幫工

婦人的年紀比林悠然大不了多少,卻被生活摧殘得形容枯槁,脊背彎曲,如老妪一般。

她眼瞅着林家姐弟氣勢洶洶進來,面上一慌,顫聲問:“大郎又惹禍了?”

林悠然抿着唇,一時間不知道如何開口。

林四郎摸了摸依舊酸痛的鼻子,也沒說話。

林二丫躲到自家阿姐身後,有點難過。

婦人看着自家大郎握着拳頭、一臉緊張的模樣,頓時了然,疲憊地嘆了口氣:“有話進來說吧!”

林悠然鬼使神差地進了那個小房子。

說是“房子”都擡舉了,其實就是個木柱和茅草搭的窩棚,小小一間,促狹破舊,幾個人往裏一站就顯得擠了。

桌椅也沒有,只在地上墊着一層茅草,鋪着一卷草席,又當床又當凳子。

婦人臉上閃過一絲局促,轉身給林悠然倒了碗水,和和氣氣道:“對不住了,連口茶都沒有。”

“嫂子客氣了,有口水就行。”林悠然接過那個破了口的碗,喝了一口。

婦人綻開笑意,說:“你是林家大娘吧?我也姓林,論輩分你該叫我一聲姑姑。”

林悠然一愣,忙道:“對不住了,我剛回村,沒認出來。”

婦人搖搖頭,說:“你家住得遠,等閑走不到這邊。不過,我可聽說了,咱們林家出了個能幹的小娘子,一個人撐起一間食肆呢!”

“姑姑謬贊,說到底是借着豆腐坊的光。”林悠然謙虛道。

“你阿娘也算熬出頭了。”婦人看着她,真心稱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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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悠然暗自瞧着,婦人雖神色疲憊,目光卻柔和,不見對生活的怨怼,這樣的人但凡境遇稍微好上那麽一點點,都能把日子過得富足安樂。

“偏偏老天爺不給人留活路。”回到家,林悠然對許氏感嘆。

許氏嘆氣:“是啊,那是個頂頂命苦的人。”

林阿姑先後嫁了兩個男人,一個打仗死了,一個外出做買賣摔斷了腿,家裏的房子地都賣了也沒治好,年前也死了。

兩個男人先後留下四個孩子,全靠林阿姑一個人拉扯。

許氏促狹道:“你是不是去人家家裏興師問罪的?”

林悠然臉一紅,心虛道:“我可什麽都沒說,認了個親就回來了。”

還搭上一車黃豆。

母女兩個一邊說話一邊清洗着晚上要用的菜,突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動靜。

林悠然擡眼一瞧,正瞅見林阿姑家那個小漢子端着一個大陶碗進了食肆。

小家夥剛一踏進草棚,就在光可鑒人的青石板上留下一個泥腳印。

他愣了一下,停在原地,把陶碗一并放在地上,紮着腦袋說:“阿娘讓我端過來的。”頓了一下,別別扭扭道,“我以後不跟林四郎打架了……也不搶翻鬥車了。”

說完轉身就跑,許氏想給他拿個糖三角都沒來得及。

“必是為了致歉,這才舍得做這樣的幹糧。”許氏端起那個破了口的大陶碗,嘆道。若是自家吃,為了省糧食,頂多熬點稀飯對付對付。

林悠然看着陶碗裏的荞面扒糕,陷入沉思。

這樣看來,林阿姑是個明事理的,她家大郎也并非沒有教養。這樣的人卻過不上好日子,難免更讓人覺得遺憾。

許氏笑道:“若非你回來了,我和二丫也是如此。”

林悠然心頭一動,問:“阿娘,咱們村這樣的婦人是不是挺多的?”

許氏點頭,眼中漫上濃濃的哀傷:“前幾年打仗,朝廷強行征兵,往往一個村子出去上百個男丁,有十個能平安回來都不錯。”

不光南山村,整個河北路皆是如此,良田萬頃無人耕種,村中只剩老弱婦孺。

林悠然突然想到一個主意:“阿娘,我有個想法,剛好咱們這裏缺幫工,不如把林阿姑這樣的婦人招過來,哪怕咱們少賺點,好歹讓她們有個進項,可好?”

許氏先是一愣,眼中不覺帶了淚花:“好孩子,你能有這樣的心性,阿娘很高興……你拿主意就好。”

林悠然握了握許氏的手,無論她想什麽、做什麽都能得到許氏的支持,對她而言亦是運氣。

這一世的母女緣分,她同樣慶幸。

不過,這件事能不能實行,還要看趙惟謹的意思。就連林悠然都是給他打工的。

當天下午,林悠然做了碗荞麥扒糕送到趙惟謹面前。

趙惟謹滿懷期待地揭開蓋子,看到碗裏灰不溜秋的一坨,頓時皺眉:“這是何物?”

“保州特色,荞麥扒糕,郡公可吃過?”

趙惟謹抿唇,一看就不想吃的樣子。

林悠然沒有氣餒,當即拿起細薄的竹刀,将那塊巴掌大的橢圓形扒糕輕輕劃開,切成手指寬的菱形小塊,然後在旁邊的醋碟中蘸了蘸,送到趙惟謹跟前。

“郡公嘗嘗?”

趙惟謹挑眉:“你這是在讨好我?”

“郡公說什麽便是什麽吧!”林悠然笑得眉眼彎彎。

“不知羞的小丫頭。”趙惟謹抿着笑,賞臉地吃了。

一口一個“小丫頭”,按上輩子的年齡算,姐姐比你還大兩歲呢!

林悠然悄悄撇嘴

趙惟謹瞄了她一眼。

林悠然瞬間換上燦爛的笑。

趙惟謹原本對這塊賣相不怎麽好的扒糕沒什麽興趣,不過,瞧着小娘子生動的表情,倒咀嚼出幾分滋味。

“倒也清涼爽口,天熱些吃起來更合适。”

“郡公果然是行家!”為達目的,林悠然不介意拍拍這個傲嬌鬼的馬屁。

“這道荞麥扒糕放在大戶人家就是消夏小食,但于貧苦百姓而言,連這個都得是待客或送禮的時候才舍得做一回。”

趙惟謹似笑非笑道:“直說吧,想讓我掏錢接濟哪家‘貧苦百姓’?”

“怎麽會呢,我是這樣的人嗎?”林悠然極力挽尊。

趙惟謹微微一笑:“從前沒看出來,如今瞧着倒有點像。”

林悠然讪讪一笑,三言兩語把林阿姑的情況說了,并特意強調:“只要郡公同意,這些人的工錢從我這邊出就好。”

趙惟謹眼底含笑:“嗯,那就由你出吧!”

林悠然:!!!

我這叫“以退為進”懂不懂?

趙惟謹:所以我才“順水推舟”啊!

林悠然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一直走出銀杏林都沒等到趙惟謹改主意。

她一臉悲憤地回到河沿兒食肆,抱着許氏一通假哭:“阿娘,咱們虧大了!”

許氏拍拍她的背,笑意溫柔。

銀杏林大宅,趙惟謹把最後一塊荞麥扒糕送進嘴裏,慢悠悠嚼着,總覺得比小丫頭喂的少了幾分味道。

林悠然再次去林阿姑家,帶了一籃子糖三角。

孩子們饞得直吞口水,卻背着小手不肯接。直到林阿姑點了頭,小家夥們才兩只手捧着,狼吞虎咽吃起來。

林阿姑含淚道:“往後再來可不能帶東西了,這樣的人情姑姑還不上。”

“眼下就有個機會還,單看姑姑答不答應。”林悠然笑盈盈道。

林阿姑忙問:“是不是需要我做什麽?吖吖盡管開口。”

于是,林悠然把河沿兒食肆的情況一五一十說了,包括幾點上工,需要忙些什麽,兵士們的口味以及注意事項,甚至先前關于豆腐坊的那些流言也沒漏下。

林阿姑久久沒有回應,好一會兒才不敢置信地确認道:“吖吖的意思是……讓我去幫工?”

林悠然點點頭,道:“包一日兩餐,工錢每旬一結。但是醜話說在前頭,有個十天的試用期,郡公那邊通過了才能繼續做下去,阿姑可願意?”

林阿姑點頭如搗蒜:“願意,再願意不過了!不要工錢,只要管飯就成……我可以不吃,勻給這四個孩子……我那可憐的四丫頭,自打生下來就沒吃過一口飽飯……”

說着說着,就捂着臉哭了起來。

林悠然心內酸澀,安慰道:“阿姑放心,在咱們食肆幹活,別的不說,飯管飽。軍爺們鍋底剩的就夠咱們吃了!”

“好孩子,你這是救了我們一家的命啊!姑姑不知如何感激你,就、就代死去的孩子爹給你磕個頭吧!”

林阿姑泣不成聲,當即就要跪下去。

“姑姑,可別這樣,我是晚輩,受不住。”林悠然連忙抓住她的手,眼中不由帶了淚。

這得是經歷過怎樣的絕望,才會在丁點希望面前如此迫不及待?

林悠然心情沉重地出了草屋,轉身去了村北的孫婆子家。

孫婆子就是四房孫氏的母親,先前幫着林悠然打臉胡氏的那位。她向來熱心腸,是村中婦人們的領頭人。

林悠然在她面前沒拐彎抹角,直接說明來意。

孫婆子聽完,驚訝程度不亞于林阿姑:“食肆的活計雖忙,你們母女兩個辛苦些并非做不完。丫頭啊,你真舍得把錢分出來給別人?”

“錢賺多少都沒個頭,一日兩餐能吃飽心裏便是踏實的。”

林悠然笑笑,說:“郡公的意思是,先緊着那些家裏沒了男人,日子不好過的。只要姥姥您瞧着人品過關,一并招來就好。”

林悠然為了不太過出頭冒尖,把功勞推到了趙惟謹身上。孫婆子卻一眼看出,真正拿主意的是她。

林悠然前腳出門,孫婆子後腳就對大兒媳婦道:“你去各家知會一聲,往後誰再敢傳豆腐坊的閑話,我孫婆子第一個撕爛她的嘴!”

作者有話說:

要相信,好心總會有好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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