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未婚妻

林悠然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如果那天追擊遼人細作的人是趙惟謹, 救下她的也是趙惟謹,他沒理由不告訴自己。

但是,她沒有和石武争辯, 眼下的情形,最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命。

林悠然道:“石武, 我知道你不願意錯殺好人, 不然在南山村時就有無數機會對我下手。如今你費勁心思把我帶到南京,不就是想光明正大替你兄長報仇嗎?”

石武的目光有一瞬間的閃躲,顯然, 被林悠然猜中了。

林悠然再接再厲, “想來,你定然是在遼國查不到有用的線索, 這才舍身去了大宋。你是想查出那日追擊遼人的将領是誰吧?雖然你嘴上說是博領郡公, 但是并沒有确切證據, 對不對?”

石武面上閃過一絲譏笑:“我知道林小娘子智謀頭腦遠超凡人, 但我心中有比山高比海深的仇恨, 你用多少花言巧語都休想迷惑我!”

林悠然搖搖頭, 說:“我心中無愧, 不需要用花言巧語。我記得很清楚, 那日遼人細作中留有一個活口,你大可以聯系博陵郡公, 個中原委一問便知。”

石武臉色一變,急聲道:“居然有活口, 我為何在郡公身邊待了這麽久都不知道?”

林悠然嘆氣:“所以說, 那日追殺遼人的不是郡公。”

石武将信将疑, 詢問般看向蕭太後。

蕭太後一直沒說話, 而是在不動聲色地觀察着林悠然。原本她并沒有将林悠然放在心上, 只不過因為心疼石武,也就是蕭兀這個侄子,今日才親自出面。然而,此時此刻,眼瞅着林悠然三言兩語就将石武完全壓制住,蕭太後不由上了心。

她略一沉吟,很快做出決定。

石武拿着蕭太後的手令出門,想來是聯系趙惟謹調查真相去了。

林悠然被留下。

蕭太後命人送上好酒好菜,擺到她面前。

林悠然早就餓得饑腸辘辘,瞧着食案上熱騰騰的羊奶和羊排,毫不猶豫地吃了起來。

蕭太後意外地挑了挑眉,笑道:“林小娘子果然好膽色,怪不得我那個侄兒一口咬定是你害了他兄長。”

林悠然咽下一口羊排,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我契丹話不夠好,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理解了太後的意思。漢語中的‘膽色’是一個褒義詞,是用來走正道、做正事的,而不是殺人越貨、為非作歹。”

蕭太後挑了挑眉,道:“林小娘子不妨說說,你如今做的是什麽‘正事’?”

“做買賣。”林悠然喝了一口熱騰騰的羊奶,看似輕松地說,“我在南山村經營着一家食肆,還有一個成衣鋪,這次來雄州就是為了到宋遼兩國的榷場看看。”

“既是前來做買賣,為何會跟着一位宋國皇親?”還是曾經屢次參與宋遼之戰,大敗過遼軍的一位。

林悠然頓了一下,故作鎮定道:“想來石武跟您提過,我在南山村的攤子多虧了郡公幫襯才能開起來,郡公此次前往是以合夥人的身份……”

這句話說出來林悠然難免心虛,只盼着趙惟謹跟她有默契,別說岔了。

就這樣,蕭太後看似有一搭沒一搭地向林悠然問着話,實際句句語帶機鋒,尤其在林悠然被食物分了心的時候,一個不注意就會被她套了話。

一頓飯下來,林悠然如芒刺背。

終于,一位女官模樣的人進來,附在蕭太後耳邊說了什麽。

蕭太後意外地挑了挑眉,看向林悠然的目光帶上幾分笑意:“難怪博陵郡公對你如此重視,我竟沒想到,你會是他的未婚妻子。”

林悠然比她還意外。

未婚妻子?

趙惟謹的?

她這個當事人怎麽不知道?

林悠然瞅了眼剛剛進來的女官,不由猜測,是不是趙惟謹派人傳信來了,他故意說自己是他的未婚妻,莫非是為了救她出去?

但是,也不排除一種可能,蕭太後在詐她。

林悠然飛快地思索一番,采取了一種可進可退的說法:“我的确同郡公兩情相悅,但只是換了小禮,尚未被官家賜婚,因此不敢以‘未婚妻’自居。”

“我知道漢人的規矩,向來重視禮儀。”蕭太後笑了一下,然後擺擺手,讓人把林悠然帶了下去。

林悠然沒回先前那個大鐵籠子似的牢房,而是被侍女帶到了一間偏殿,地方不大,有侍衛嚴密把守,想逃跑是不可能的。

她幹脆倚在胡床上,一邊涵養精神,一邊想着趙惟謹謊報婚事的初衷。

與此同時,蕭太後所在的正殿。林悠然前腳離開,遼國丞相,前不久才被封為晉國王的韓德讓後腳就進了大殿。

“盤問得如何了?”韓德讓一臉笑意,顯然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事。

蕭太後在情人面前顯得十分放松,輕嘆一聲,道:“她太過鎮定,又十分聰慧,不似尋常女子。”

韓德讓溫聲勸道:“既牽扯到了宋國皇室,無論她是不是細作,都不好為難她。宋遼已然休戰,榷場的開設于兩國百姓皆有裨益,這個關頭不宜再起沖突。”

蕭太後笑笑,說:“我倒不覺得她是細作了。”

“怎麽說?”

“宋人向來好面子,尤其是那些世家清流,怎麽可能讓自己的未婚妻子去當細作?想來,也不會娶一個這樣身份的女子為正妻。”

韓德讓笑道:“正是這個道理。”

蕭太後揉揉眉心,道:“接下來,就看兀兒那邊了,我既來了南京,總該給他一個交代。”

***

石武那邊的調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事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原來,當時在雄州的遼人一共有兩撥,一撥确實是石武的兄長,他們是去和大宋官員商議邊境榷場的細節的。另一撥則是真正的細作。

宋遼休戰,隐藏在大宋的遼人細作原以為可以就此返回遼國與家人團聚,沒想到,他們接到的命令卻是繼續潛伏。

這批人誤以為是石武的兄長從中作梗,因此合夥擊殺了使團一行人,并僞裝成他們,伺機返回遼國,不料被雄州守将識破,出兵追擊。這才有了後來遼人細作報複性殺害平民,原身和李小娘子意外落水的那一幕。

就像林悠然猜測的,那批人中留有活口,就關在雄州大牢。細作之間聯絡的暗語、做出這一惡毒計謀的通信俱全,石武不得不信。

到頭來,那日追擊遼人的将領不僅不是石武的殺兄仇人,反倒間接幫他報了仇。

最終,韓德讓親自出面交涉,同意用那個被關押的細作交換南京大牢中的所有宋人俘虜。

但是,蕭太後沒有立即放了林悠然。她要求趙惟謹親自來接,以便确認他們是不是真的“兩情相悅”。

這一消息是石武告訴林悠然的。自從得知殺害兄長的真正兇手,他對林悠然的仇恨徹底消失,轉而開始幫助她。

林悠然心急如焚。

她舍不得讓趙惟謹來遼人的地盤。當初在戰場上趙惟謹殺了那麽多遼兵,偌大的南京城中不知道潛伏着多少像從前的石武那樣記恨趙惟謹的人,就算他再周密勇武,也躲不過成千上萬支暗箭。

石武看着她擔憂的模樣,心一橫,道:“你是我抓來的,理應由我将你帶回去。你若信我,現在就跟我走。”

林悠然沒有盲目驚喜,而是反問道:“你有多大把握?”

“三、三成吧!”石武心虛道。

林悠然看着這個未及弱冠的年輕兒郎,不由好笑。不愧是能跟小石子玩到一起的,果然不是工于心計之人。

她該慶幸,石武并非真正訓練有素、冷血無情的細作,不然她和趙惟謹在南山村的時候就危險了。

“三成不行。”萬一被抓到,石武這個皇親國戚不會有事,她就慘了,還會讓趙惟謹這些天的努力打水漂。

但是,讓她眼睜睜看着趙惟謹為自己涉險也不可能。

林悠然思索一番,問:“你可知貴國太後此次前來雄州的真正目的?”

石武面露警惕之色。

林悠然扯了扯嘴角,補充道:“若牽扯你們國家的機密,不必為難,就撿着我能聽的說一說,可好?”

石武遲疑片刻,繼而笑笑,灑脫道:“沒什麽不能說的……姑母此次微服南下,是為了邊境榷場。都開了一年了,看似兩國自由貿易,實際都是宋人把銀錢大把地賺回去,我大遼卻沒得到實際的好處。”

他頓了一下,說:“林小娘子不是很會做生意嗎,若能獻計獻策,說不定姑母一高興,就無需博陵郡公涉險了。”

林悠然聞言,不由失笑。

早期某些學者一度诟病“澶淵之盟”,覺得宋朝向遼國交納歲幣就是軟骨頭。殊不知,與龐大的軍費開支相比,每年十萬兩銀、二十萬匹絹實在算不得什麽。

更何況,兩國休戰開設榷場後,大宋對遼國常年出于“出超”地位,平均下來每年少說有七八十萬貫錢流到大宋。這就相當于送出去的歲幣不僅回來了,偶爾還能翻個番。

怪不得蕭太後急了。

至于石武口中“實際”的好處,她還真有個主意。

林悠然拜托石武傳話,請求再見蕭太後一面。石武幹脆地答應下來。蕭太後當真十分疼愛他,還真的把林悠然召去了正殿。

林悠然開門見山道:“我有一物獻于太後,若您瞧得上眼,還望收回讓博陵郡公入遼的命令。”

蕭太後掃了眼她臂上的漆盤,道:“你應當知道,我讓他來的目的。”

林悠然點點頭,道:“您是一國之主,自然不能白白地受了我等小兒的蒙騙,勢必要試探一番。然則,我不願讓郡公入遼并非因為心虛,而是擔心他的安危。”

蕭太後挑眉道:“你這是在暗諷我禦下不嚴嗎?”

林悠然不慌不忙道:“太後日理萬機,縱使生有三頭六臂也無法顧及到每一個角落。雖說貴國律法嚴明,但保不齊有一兩個雞鳴狗盜之徒。”

“堂堂博陵郡公會懼怕區區雞鳴狗盜之徒?”

“郡公自然是英勇無雙,然則即便他刀槍不入,于我而言亦難免記挂憂慮……太後您是大智之人,想來能夠理解。”

林悠然這話帶着十足的真心,不自覺流露出幾分小女兒情态,倒叫蕭太後開懷一笑。

“兀兒說得沒錯,果然是個巧舌如簧的小丫頭。”蕭太後笑笑,道,“東西拿上來吧!”

林悠然心頭一喜,只要蕭太後肯給機會,這事就成了一半。

侍女從她手中接過托盤,呈到蕭太後面前。是一件羽絨馬甲,林悠然剛剛出門前從自己身上扒下來的。

這件羽絨馬甲是許氏得知林悠然要來雄州後連夜趕制的,沒有任何花哨,只是續了厚厚的鵝絨,用密密實實的針腳縫着,入手輕薄,但十分保暖。

不用林悠然多說,蕭太後就看出了其中的好處。她輕描淡寫道:“區區一件衣裳,就想換你情郎的安穩,這買賣未免太劃算了。”

林悠然搖搖頭,說:“若只是區區一件,就值不得我拿到太後面前獻醜了。若太後肯放我回去,往後這樣的衣裳我會低價售往遼國,即便平民百姓都可穿得。”

蕭太後動作一頓,目光落在那件疊放整齊的羽絨馬甲上,繼而一笑,擺擺手讓人把林悠然帶了下去,留下了石武。

林悠然出門前回頭看了一眼,剛好瞧見石武用口型對她說“放心”。林悠然就真的放下了心,不期待石武幫她吹噓什麽,只要他能如實說,就足夠讓蕭太後心動。

果然,很快就迎來轉機。

林悠然再次出現在正殿,面前擺了一份契約,寫明了羽絨服的款式、件數及價格。她默默地算了一筆賬,不僅不賠,反而有些賺頭。

她擡頭看向石武。

石武別扭地別開臉。是的,這個價格是他提議的。明明知道即使再低林悠然也會答應,然而還是不想讓她吃虧。

畢竟,她遭受的這場無妄之災本就因他而起,這份訂單權當賠償了。

林悠然毫不客氣地收下。

剛好,中原地區天氣漸暖,羽絨服售賣到了淡季,有了蕭太後下的這批訂單,山神廟成衣鋪就不愁沒活幹了。

契約簽訂,蕭太後爽快地放了林悠然,還讓石武護送她離開宮殿。

沒想到,還沒出城門就看到前面一陣騷亂,林悠然都給吓出後遺症了——該不會又出了什麽變故吧?

正擔心,就見一匹高頭大馬沖破遼兵的包圍圈,飛馳而來,雪白的鬃毛在日頭低下仿佛發着耀眼的光芒。

馬上之人更加耀眼,盡管風塵仆仆,盡管生出胡茬,俊美的五官俨然是她朝思暮想的模樣。

林悠然鼻子一酸。

他終歸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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