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別有用心
北平的六月天酷熱難捱,周元笙早換了輕薄紗衣,饒是如此,從正房到東院不長不短的一段路,仍是走得她額角密密生汗。
東院暖閣裏更是熱得密不透風,因任雲雁還在坐褥期,房內門窗皆是緊閉,一屋子的丫頭婆子已是揮汗如雨,連帶房裏的氣味也不大好聞起來。
任雲雁靠在床頭,逗弄着奶娘懷中的幼子,一雙眼睛卻是眼觀六路,自然也将周元笙進來時,雙眉輕輕一蹙的動作瞧得一清二楚。她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攀着李錫琮的手更是向上抓緊了些,一面盈盈笑道,“大哥兒生得真像王爺,尤其那對眼睛,眼仁就像是琉璃一樣透亮。王爺覺着呢?”
李錫琮耳力極好,自竹簾輕響那一刻業已知道周元笙進得房中,此刻便淡然應道,“他還小呢,也許日後會長得更像你一些。”
任雲雁似不滿意這個答案,拖長了聲音嬌嗔道,“像王爺才夠好看,日後定是能文能武的好兒郎。王爺,大哥兒是你的元子,合該你給起個好名字,才能配得上他身份。至于小名兒,妾身就做主,喚他做福哥兒罷。”
見李錫琮點了點頭,任雲雁方覺滿意幾分,便即緩緩擡起眼來,目光于周元笙相接的一刻,兀自訝異道,“呦,王妃來了,快請進來。”說着已嗔着周遭人等,“你們都啞了不成,見着王妃進來也不知道說一聲。”
衆人忙道不敢,又欠身賠笑道,“原是怕吵着哥兒,又見娘娘與王爺說話,便沒敢多言語。”一時解釋之詞甚多,倒好似不怕紛亂聲響吵醒了那酣夢沉香的小兒郎。
李錫琮回過身來,對周元笙微微一笑,随後頗為自然地站起來,牽了她的手去看那小嬰兒。孩子落地已有半月光景,不複當日出生時一團皺巴巴的模樣,皮膚粉嫩白皙,如瓷如玉,因正睡得香甜不曾睜眼,是以也瞧不見他母親所說的琉璃一般通透明亮的瞳仁。
看過孩子,周元笙方轉頭看向床上歇息的女子。一顧之下,也不免感嘆,任雲雁到底是年輕底子好,才過了十幾日,臉上已尋不到一絲憔悴,一點浮腫。臉龐較之從前雖略微豐瑩了些,卻也更添妩媚之态,标致的眉目間滿是不加掩飾的洋洋自得,似笑非笑的斜睨着她,幽幽道,“眼下妾身還起不得床,不能給王妃請安了,就請王妃擔待妾身産後失儀罷。”
周元笙漫視過她,随意嗯了一聲,便轉問李錫琮,道,“才剛說起名字,上一輩是從金從玉,這一輩是從水從木,你這一支又該從潤字,且把後頭那個字想出來也就是了。我随口謅一個,好不好的權當是抛磚引玉了。”
李錫琮點頭道,“你說。”周元笙伸手指了指屋脊,道,“梁字如何?”見李錫琮順着她的手指望去,像是若有所思,便接着道,“他是你的元子,我也希望他日後能撐得起一方天地,撐得起旁人對他的一番寄往。”
滿屋子的人都在聽着,內中的意思卻只有李錫琮與她二人明白,他沉吟片刻,終是颔首道,“好,就叫潤梁。希望這個孩子日後能如你所願。”
任雲雁正聽得不耐,才欲打斷周元笙的話,卻見李錫琮首肯了這個名字,當即将腹內非議按下,只沖着他柔媚一笑道,“我替福哥兒謝爹爹賜名了。”
待李錫琮與周元笙離去,任雲雁便命乳母将福哥兒抱了下去。蕪茵見左右無人,方近前問道,“娘娘才剛怎麽不還嘴,那麽痛快就答應了那女人給大哥兒起的名字。又不是她生養的,她憑什麽說三道四,巴巴地跑來咱們這裏擺王妃架勢。”
任雲雁美目一轉,輕蔑道,“她那是嫉妒,別以為我瞧不出。成婚五年了,卻連個孩子都養不下,不過是個廢物罷了。”
蕪茵附和道,“可不是麽,大哥兒降生,阖府上下皆是一片歡喜,若說有人打心裏不高興,便就只有她了。我瞧她今日來的樣子不善,別是打着什麽歪主意,娘娘可得提放些才是。”
任雲雁驀地一激靈,便道,“你是說,她有意搶了我的福哥兒去?”蕪茵到底只是猜測,不敢妄言,忙低聲道,“這樣的事,別家宅門裏頭也是有過的,難保她沒有這個心思。不過娘娘也不必怕她,如今您才是王爺心尖上的人,且又有舅爺可以仰仗,憑她是正妃又怎樣,還不是王爺一句話就打發了的。”
任雲雁半晌沒言語,想了一刻,方才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聲音亦跟着低了下去,“這才是我擔憂的。你不是問我方才為什麽不和她争辯,你也聽見王爺篤定的語氣,我還能說什麽,為了個名字當真和她沖突起來,我卻沒把握能立時贏了她。”
她生性要強,卻絕非蠢人,和李錫琮相處了一年多的光景,多少也知道他的脾氣。此刻便帶了些怨憤,亦帶了些惆悵,悶悶道,“王爺決定的事,從來由不得旁人插嘴。起先我不服氣,只以為他溫存惬意時,多少能将那顆心放得和軟些,誰知竟是不成。他自有他的一套規矩想法,等閑是不會讓步的。”
這話已說得沒了平日裏的硬氣,聽得蕪茵也沒了脾氣。然則任雲雁的話也不過才說了一半,餘下一半卻是無論如何不肯當着人說出口。唯有她心裏清楚,李錫琮雖未直言命她禮敬王妃、不可忤逆,卻是在她每每想要訴諸不滿時,不動聲色的丢來一記冷冽如冰的注目,那個中滋味她嘗過幾次,便已令她覺得遍體生涼,繼而心灰意冷起來。
李錫琮是不容置喙的,他不會和她吵,不會和她争,不會聽她絮絮抱怨,甚至不會被她的柔聲媚語蠱惑。她有時也奇怪,莫非他的心真比石頭還要硬,那樣一時熱情似火,一時淡漠如霜的态度偏又被他拿捏得恰到好處,直讓人迷惑迷茫,卻又情不自禁地沉淪迷失其中。
周元笙回至房中更衣淨手,因見彩鸾近前伺候,操持着素日彩鴛慣做營生,便問道,“你鴛姐姐呢?這會子又溜到哪處閑逛去了?”
彩鸾笑着回道,“鴛姐姐才剛說了,前頭宋長史有事尋她,已是請了她幾回,今日再不好拖延了。”說着便又壓低了聲音道,“說是和您早前吩咐過的事兒有關,究竟什麽,鴛姐姐也沒告訴我。回來您再問着她就是了。”
周元笙想了想,便即明白過來,也不再多言。到了晌午用飯之時,彩鴛才回來伺候着一道擺飯。
天氣溽熱,周元笙也不甚有胃口,見內中一道白中飄了點點紅色的羹湯尚且清新,便命彩鴛奉了來用了幾口,一嘗之下果然爽口。
彩鴛見她神情頗為滿意,輕聲笑問道,“素日沒見過這湯,倒是新鮮,可是有什麽特別之處?”
周元笙含笑告訴她,“我若沒記錯,這湯該喚作須問。流傳的年頭可久了,昔日東坡居士曾有雲:丁香木香各半錢,酌量陳皮一處搗,去白,煎也好,點也好,紅白容顏直到老。”
彩鴛聽罷,笑贊道,”娘娘真是博古通今,不拘什麽都能尋出些典故來。”周元笙笑了笑,放下湯匙,吩咐道,“去廚房問問,這湯是誰做的,叫梁謙循例賞了她,不必進來謝恩。”
一旁侍女忙傳她的話去了,半晌回來禀道,“奴婢傳了娘娘的旨,原來料理湯水之人正是蘭秀那丫頭,梁總管已斟酌過額外賞了她一個月的月例。”周元笙随口問道,“蘭秀是誰?”彩鴛忙回道,“就是去歲佛誕日那會子,娘娘收進府來的小丫頭,算起來她進府也有一年多了,前些日子我瞧見她,模樣倒是愈發出挑了。”
周元笙見她一面說,一面只拿眼神示意,知她有話要對自己說,便屏退衆人。彩鴛才娓娓道,“趕巧了,正要和娘娘說這個人。今日宋長史叫了我過去,也是為着她。娘娘早前說要我留心此人,我也借故尋她閑聊過幾次,到底也沒瞧出什麽破綻。還是宋蘊山細心,因有次在內院和廚房掌事的說話,大家都是南邊人,便随口說了幾句家鄉話中逗趣兒的言語,她正好在跟前,聽了那話,竟是悄悄抿了嘴笑了笑。雖掩飾的極好,笑得極淺,卻還是叫宋蘊山瞧見了。他說彼時沒人留意,就只有他特特的看了她。她早前來時可說自己籍貫山東,土生土長的一個人,怎麽連南邊的土語笑話都通曉,顯見着是有鬼。”
待她說完,周元笙笑看她一眼,道,“宋蘊山果然是個細致人,難為他能如此留心別人一颦一笑,更難為的是,你還能不在意他如此留心別人一颦一笑。”
彩鴛似是被她打趣慣了,抿嘴笑道,“這有什麽值當介意的,況且他正是聽了我的話,才特別留意。若說起他,還真當得起娘娘這一句細致的誇贊呢。”
周元笙笑笑,沉吟片刻,忽然心生一計,吩咐道,“你去廚房叫蘭秀再做一道須問湯來,親自送去書房給王爺用。”
彩鴛一時未解,納罕道,“叫她送去?娘娘莫不是要擡舉她?倘若她心懷不軌,這會兒不是正可以借機攀上王爺?王爺不知道娘娘心思,萬一被她攀扯上......”話猶未完,周元笙已笑着打斷道,“不會的,你依着我的吩咐去辦,我自有打算。”
果然剛過了晌午沒多久,阖府上下已是傳開,那叫蘭秀的丫頭才得了王妃賞賜,又奉命親自去為王爺送一道湯,結果也不知是高興得過了頭,還是平日不常見府內主子,以至驚慌得過了頭,竟将半盞湯濺落在王爺衣衫之上。更令人稱奇的是,王爺不光沒施以責罰,還好言好語的安慰了她一番,更在書房裏頭留她敘話良久。待到那蘭秀出來,已是滿臉紅暈,面帶嬌羞,直讓衆人好一番疑惑,又好一番猜測。
晚間李錫琮回來,周元笙打發了房內衆人,方笑問起,“如何,我今日送你的禮物可還滿意?”李錫琮見她一臉精乖模樣,也覺好笑,伸手點着她,抱怨道,“淋淋瀝瀝撒得一身,我正要找你賠我一件衣裳。”
周元笙撫掌笑道,“這招數也算別致了,只是她不怕你生起氣來當場發作,尚且如此托大,我确是始料未及。”
李錫琮冷笑道,“是好算計,若不是手忙腳亂地近前,我便看不清她袖管上繡有木蘭花,也便扯不出後面一連串關乎名字的注釋。”
周元笙奇道,“木蘭花?這又是什麽典故?”李錫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木蘭別名又叫什麽?”周元笙想想,回道,“好像又叫做辛夷?”見李錫琮點了點頭,卻始終不肯提及這兩個字,心中忽然明白過來,問道,“莫非這是太嫔娘娘的名諱?”
李錫琮默然颔首,不屑的笑道,“手段未見得高明,卻有幾分意思,這人也算了解我。”周元笙低聲問道,“其人可是今上?”李錫琮當即搖首道,“我說過,他是以君子之道立身的,未必肯放下身段行此下策。能如此了解我,宮中尚且另有其人。”
這中間語涉當今太後,周元笙自然一聽既明,何況如此行事确是更像出自女人之手。一面暗生鄙夷,一面關切問道,“那你接下來,是打算将計就計了?”李錫琮點了點頭道,“你既如是推給我,少不得要我做戲來配合。不過你放心,我既無意,這府裏也就不會再出一個任雲雁。”
聽他如是說,周元笙心裏便覺一陣安慰,口中卻只奚落道,“我沒什麽不放心的,男人家逢場作戲,做着做着成了真,也算不得稀奇。比如那位側妃娘娘,不是有你撐腰,她就敢在我面前那樣放肆?”
李錫琮笑得一笑,右手輕拂過她的面頰,溫聲道,“是你自己心善,總覺得她可憐,是以不肯太過為難。”
周元笙一怔,思忖着他的話,方品出一些自己都不曾細想過的情緒,半晌低眉一笑道,“也許是罷。”說完到底揚起臉來,挑釁般的笑道,“往後可不會了,既要做戲,就得做足了才好。”
李錫琮饒有興味地望着她,問道,“娘子有何妙策,說來聽聽。”周元笙白了他一眼,方徐徐笑道,“你要借蘭秀的手,傳遞些你要傳遞的消息進京,左不過是些你耽于享樂,寵溺幼子,妻妾争鋒之類的閑篇。這裏頭我不樂意親身上陣演戲,卻是極愛看戲。且你的任側妃如今滿身的精力無處發洩,待她出了月子,便叫她會會蘭秀好了。我樂得一旁冷眼旁觀,兩不相幫,過後坐收漁人之利。”
她說得熱鬧,李錫琮自然知道這話有逞口舌之快的嫌疑,也不過是聽一半信一半。颔首以示同意,方才眯着雙目輕聲笑道,“你這個樣子,又多了幾分悍妻的味道。”雙唇貼近她的臉頰,蹭着低語道,“如此才正合了我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