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黃婷

因為并沒有精準地發出哭聲,說是低泣不如說是某種無意識的哼唧,沒有咬字也不成語調,像是即将死亡的人想要拼命地發出求救嗓子裏面卻壓根發不出聲音,又像是極度痛苦的人正低聲呻|『吟』着宣洩超出肉|體承受極限的疼痛。

這個莫名出現的聲音有些詭異,似乎帶有某種負面的感染力,聽得王林十分難受,心髒就像被人一把揪住似的悶得厲害;他連忙快步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但奇怪的是……視線能及的除了個沖洗手機照片的攤子就是頭碰頭聊天的情侶、玩手機的行人、拎着大包小包在廣場邊椅子上休息的路人,根本看不出什麽異樣。

“……這到底是……這應該是求救聲吧?”王林『摸』不着頭腦,他很确定音源就在他面前這個廣場一角,這地兒除了綠化帶就是供人休憩的木椅,連個擋視線的牆都沒有,一眼就能看個通透,按理說有人遭罪了或是發病了怎麽也得『露』出點異樣神『色』來,可怎麽看來看去這一片兒的人都挺正常挺淡定的呢?

疑『惑』之下王林只好努力豎起耳朵慢慢确認音源,溜達來溜達去轉了兩圈,視線鎖定在一個坐在椅子上的單身女人身上——越靠近這個女人他耳邊那斷斷續續的古怪聲音就越清晰,反之則相反。

“……”王林很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問題了,或者超級聽力掉了鏈子……因為這個女的從外形上來說頗為光鮮亮麗,從頭到腳壓根就不像是受了罪的:大概二十多歲年紀,化了妝看起來挺漂亮,留着大波浪長卷發、穿着時尚的裙裝、踩着亮閃閃的紅『色』恨天高高跟鞋、青蔥玉指上做了花裏胡哨的水晶指甲,腿上放了個認不出牌子的包包正埋頭玩手機,看上去和那些趁着放假出來放松的年輕人壓根沒啥區別。

公共場合盯着陌生年輕女人看有點像有病,王林打量了幾眼就裝作沒事人一樣走開、到遠一點兒的木椅下坐下,掏根煙點上,借着煙霧的遮掩仔細觀察——這時王林才意識到以自己長期肝游戲廢掉不少的視力似乎也給強化了,隔着十幾米,他居然連那女人的假眼睫『毛』都能看得分外清晰……

感謝了一下這個靈魂契約帶來的意外好處,有了清晰的視力,王林終于發現異常——看上去似乎是很平靜在玩手機的女人眼神兒是落空的,視線焦點壓根就沒放在手機上,而對方稍稍朝下、被發型遮蓋住兩側的面部表情……這麽說吧,上次王林看見有女人『露』出這麽毫無生氣的表情,是葉童的許仙被法海強行度化的時候……或許比那還更誇張點。演員的表演畢竟是演技,而這女人,說實話,眼睛不眨的話和死人也沒什麽區別了。

王林神『色』詭異起來,這個女的确實沒有哭、緊抿的嘴唇确實是一動不動的,但他耳邊那仿佛能撕碎人心的低『吟』還在繼續;若非這聲音怎麽側着耳朵聽都只是無意識的呻|『吟』、沒有吐出明确的字句也沒有發出明顯的求救信號,王林簡直要受害妄想一番他是不是招惹了某個有超能力的大佬給人設了個陷阱……咳咳。

陷阱之說純屬無稽之談,這點兒邏輯王林還能理得清。現在的情況是……他想聽到求救聲就聽到了不遠處那個女人的心聲,意識到這點的王林直接懵『逼』……這超出了他之前對自個兒超能力的理解了,太玄幻、太意識流,讓王林大腦差點宕機——莫非他獲得的能力和他原先假想的不是一個路數?

謝三元的三分鐘超級武力和他的超級聽力在王林看來都是很容易理解的,不說超人不超人,咱們國家原來還有個神仙叫順風耳呢;但是要連心聲都能聽見,那這就不是聽力的問題了,而應該是玄之又玄的什麽心靈感應啊、精神感應啊之類的領域,和超級武力、超級聽力那種強化系的外在表現不同,屬于……呃,魔法的範疇,或者說末日、都市類超能力小說中的精神領域、精神系之類的玩意兒。

當然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就算王林本身不是什麽感情纖細的人,他也能感覺得出不遠處那個女人有着強烈的死意——雖說素昧平生、他自個兒也不是什麽大善人,白白看着這麽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送命王林也是做不到的,就算是出于最起碼的人道主義立場,王林也有義務拉人家一把。

但冒昧地上去搭話也不靠譜,沒準兒還被人家當成別有用心的壞蛋弄巧成拙。想了想,王林『摸』出小鏡子側過身假裝看牙齒,偷偷照了一下那個女的——這一照差點沒把王林吓一跳,這個女的身上籠罩的那層霧氣、也就是靈魂能量波動時的具象化,居然暗淡得只剩不起眼的薄薄一層,乍一眼看去仿佛沒有靈魂了一樣。

“想『自殺』的人?厭世?但厭世『自殺』的話沒道理會在內心無意識地求救吧,還是被『逼』得沒有活路了?”王林感受了一下那個依然在持續的低『吟』聲,這個聲音痛苦萬分又有極強的負面情緒感染力,光是聽的都讓人感覺心頭給壓了塊大石頭似的不适,那麽……那個發出心聲的女的又是什麽感受呢?這聯想讓王林有些心驚肉跳。

黃婷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人暗中觀察。

這是一位『性』格堅韌、堅強、熱愛生命的普通年輕女『性』。六年前她獲得了網絡上好心人的幫助逃離家鄉來到大城市,半工半讀堅持讀完大學後憑着大三實習期間優異的表現獲得一家業內工作室的青睐,搬出校舍立即進入工作室提供的倉庫住宿,努力工作、認真生活,人生漸漸走向她期待的方向。

但這種美好的生活才剛剛過去兩年就迅速被打碎,她小心隐藏的工作地點被家人查到,半年前開始,曾讓她度過噩夢般少年時代的原生家庭找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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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心的人們依然在幫她,想方設法讓她保有獨|立的生活和自由的權力,但這種幫助卻反倒讓好心人遭受損失,收留她和給她提供住宿地點、工作機會的工作室被一再『騷』擾,導致工作室無法正常營運——工作室老板只是剛走出校門創業沒幾年的師兄,自身沒有能夠完整保護黃婷、保護自己的産業和家人的能力,工作室被迫關門後甚至連老板的妻女也被牽連進來,受到威脅恐吓。

師兄安撫妻女時飽含歉意地看了黃婷一眼,這一眼讓黃婷內疚惶恐,無地自容。

倉皇收拾行李物品、在師兄的幫助下躲過家人視線跑來a市,再度換掉手機卡、停用網絡社交賬號,黃婷想再次藏匿起來安靜生活,但……本以為已經足夠小心謹慎,才剛安頓下來又收到了家人打來的惡狠狠的威脅電話。

黃婷終于明白她為什麽會被找到,她的原生家庭在老家是個大姓,有一定人脈,現代社會又是信息爆炸的社會——只要她用了身份證辦手機卡、找工作、乃至購買車票,她家鄉就會有“熱心”的警察能“神通廣大”地查到她的落腳地并告知她的家人。

這讓她感覺到了絕望,她沒有能力在現代社會不需要身份證明也能活下去,而回歸家庭是她絕不會接受的,那種噩夢做了十幾年,她連回憶的勇氣都沒有,又怎麽可能回去再體驗一遍。

好不容易逃出樊籠的鳥兒,會甘心被拔掉羽翼再度被關起來嗎?答案是否定的。

黃婷的家鄉是個在現代社會也保持着“傳統”習俗的落後小鎮,所謂的傳統,并非媒體宣傳的那樣全是無害、美好、讓人懷念的精致之物,至少對黃婷來說、對任何一個現代人來說,這種“傳統”是彌漫着腐朽的千年老屍臭味兒脫下的裹腳布,曾經被開國的老前輩們打倒的“鄉賢”、“宗族”等封建沉渣在這些現代文明普照不到的地方死灰複燃,成為身在其中的向往文明的弱小者的噩夢。

曾經快要熬不下去的時候,黃婷總是自我安慰她很幸運,她至少能讀完義務教育,中學的老師又十分負責,聽聞家長拒絕讓她升學後家訪了好幾次為她争取到能考大學的機會;和她同齡的幾個堂姐就沒有這麽好的命,十六、七歲就被家人安排了“門當戶對”的婚姻對象嫁出去生兒育女,人生一輩子都被困在了那個封閉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環境裏,再也沒有看到自由的期望。

黃婷高考的時候被家人帶去參加過堂姐的“婚禮”,雙方親屬彙聚一堂,熱熱鬧鬧、歡歡喜喜地把一臉麻木的堂姐送進洞房。黃婷恐懼地看着那幕景象,人們開心地聊着家長裏短、兒女出息,聊着誰家的子女孝順、誰家又生了幾個乖孫,沒人覺得那個化了新娘妝的未成年少女将在那一夜被合法強|『奸』是件違法事兒,一切都荒唐得像是一出鬧劇。

而黃婷的母親,在驚恐的黃婷耳邊不斷絮絮叨叨:看看人家,等人家孩子都懂事了你搞不好都還沒嫁出去,以後看你怎麽哭……

當時黃婷什麽話也沒有說,說話的後果不會為她争取到任何好處,反倒是讓她的生活更惡心……當她哭訴親哥哥對她的猥亵時,母親看她的眼神她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舍棄自尊向網絡上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求助,拼命地逃離家鄉,拼命地在別人享受大學生活的時候在各種打工場所苦熬;黃婷曾以為這些努力都是值得的,她能用自己的汗水換取到她向往的自由人生,但現在,她只感覺全世界都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家人很快就會追來a市,這次,她身邊再沒有能保護她的師兄一家,她也沒臉再去“禍害”好心人們的善意。退掉剛租的房子,扔掉行李,把積攢的錢拿出來捐掉一半、用另一半購置了以前根本沒想過要穿的服裝、鞋子,去了最貴的美容院化妝美發美甲,用手機拍下自己最漂亮的形象。人生的最後一天,黃婷想嘗試一下她偶爾會羨慕的、那些無憂無慮的女孩們享受着的人生。

秋天的風帶來廣場中孩童呼叫爸爸媽媽的歡快聲音,黃婷慢慢擡起頭,看向離她不遠、但她似乎永遠也觸『摸』不到的世界,有些許羨慕。

收起手機,黃婷緩緩起身,踩着穿不慣的高跟鞋慢慢轉向廣場出口。這裏是市中心,旁邊的貫城河被維護得很好,經常有人在河邊游玩,她不想死在那兒讓人圍觀,更不願意她的屍體成為家人用來像任何人任何部門訛詐賠償的借口。她想安安靜靜的走,走了以後最好屍體也永遠別被人找到。

出廣場的時候有人從身後輕輕撞了黃婷一下,連聲道歉,黃婷也沒去看對方,低聲說了句沒事。

包裏還有最後的幾百塊錢,這些錢足夠打車到離城市遠一點的地方。黃婷已經查過地圖考慮過了,城東面是開發區,死在那兒會給別人添麻煩,城南城西都是鄉鎮,人煙密集,城北面有一片連綿的山脈,能找到合适地方的話也許幾十年都不會被人發現,是最好的去處。

呆呆看着車窗外的景『色』從鋼鐵叢林變成荒郊野外,黃婷随意選了個地方讓司機停車,下車後裝作拿手機打電話,等有些疑『惑』的司機把出租車開走了才轉身進山。

g省不是農業大省,但能用的地面也都被勤勞的農戶開墾成了農田,黃婷踩着高跟鞋搖搖晃晃地穿過不知道是住哪兒的農家在山腳下開出的田地,『摸』索着進山後,還在山間看到不少老式的墳包。

山路是被人踩出來的不到二十厘米寬的土路,這個路面穿着高跟鞋就沒法行走了,黃婷索『性』脫掉鞋子,左右看看,找了處茅草茂密的地方把鞋子丢進去。轉身準備繼續上路,視線餘光忽然看到點什麽,黃婷猛然轉身——

隔着十幾米的距離,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陌生男人正用一種複雜的表情看過來。

黃婷吓了一跳,快速看了下周圍,這兒離大路這麽遠,怎麽會這麽巧有人跟她同路?沒等她産生別的想法,那個陌生男人抓耳撓腮地、猶猶豫豫地出聲了:“你是不是跑來這裏『自殺』?”

“……”黃婷本就難看的臉『色』愈加難看,“你是誰?”

王林特別糾結……早知道這個女的死志這麽堅定他應該先報警才對的。現在孤男寡女身處荒郊野地,他一沒口才二沒控制對方別作死的武力,想呼叫下熱心群衆都沒那麽大的肺活量,沒奈何,王林只能硬着頭皮道:“你別怕,我不是什麽壞人,我就是覺得你一個年輕小姑娘在這種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下車不正常,就跟進來看看……你這鞋都扔了,是不打算回家了?”

黃婷鼻子一酸,“回家”這個本該讓人安心的詞兒在她這裏是禁忌,對方既然沒惡意她也不能不知好歹,盡量控制着情緒,但難免帶上哭腔:“你……謝謝了,請你不要管我,這是我的事,你當做沒看到我,好嗎?大哥?”

王林一路跟過來還沒來得及看眼前這小姑娘的恐懼之源,也不理解對方到底是遇着什麽事了求死的決心這麽堅定,當然了,什麽“有死的勇氣怎麽連活下去都不敢”這種不痛不癢的話是不能說的,說了只能有反效果,思來想去……王林覺得這麽年輕漂亮的小姑娘要尋死的話估計就是遇着負心漢啦、被男人騙啦之類的,決定從這個方面入手:“你先等等啊,你這特地跑這麽偏僻的地方來尋死,就是不想被人救回去,是吧,那麽指定是有人害了你,『逼』得你活不下去了,對吧,這樣的話你也沒必要給別人保密,你都要死了還保密什麽呀,是吧,那麽到底是誰害了你呢?能說說吧?”

黃婷狐疑地看着這個陌生人,對方語言條理清晰不像是有病,也沒靠過來想要碰她什麽的、不像是有壞心,但她不能理解這個人為什麽要說這些,難道對方是警察?想到這一點黃婷心中泛起恨意,她受過警察不少幫助,大部分的警察也确實是好人,但在她老家那種警察幾乎都是本地人的地方,她不但沒有得到幫助,還被『逼』到了不得不尋死求清淨的地步。

見對方态度更加抗拒、還面帶厭惡,王林也沒明白他哪說錯話了……他這輩子跟女『性』打交道最多的也就是學生時代,老實說他也壓根不懂女的都在想什麽,只好努力展現誠意:“我問這個絕對不是要挖你隐私害你什麽的,你就說你是被誰『逼』到這地步的就行了,具體的事情不說都行。”

黃婷冷笑,笑得跟哭一樣:“跟你說了有什麽用。”

王林心裏一抽,對方的絕望幾乎是撲面而來,哪怕他是基佬沒那麽憐香惜玉吧,都覺得眼前的年輕姑娘挺心疼的,連忙正『色』道:“絕對有用。”其實他之前已經找機會用黑『色』種子讀取了這姑娘的恐懼之源,只要有時間細看一下就能知道是誰做了惡,但這會兒他是真想把這姑娘救下來,“不管你信不信,我有能力讓人惡有惡報。只要是做了壞事的遇到我,一個都跑不脫。”

黃婷默默看着對方,默默退後了幾步。她雖然想死,但也不想死前還跟個神經病人磨叽。

王林也是真無奈了,他對自己的死宅體能有自知之明,別看對方是個沒穿鞋的年輕姑娘,對方撒開腿跑的話他絕『逼』追不上對方,就進山這幾百米的路他都有點喘……猶豫了下,王林只得道:“你相信有超現實存在嗎?”

黃婷眼皮一跳,警惕地再度退後幾步。

王林撥了謝三元的手機響了一下挂掉,數秒後,他身前的虛空中出現波紋般的異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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