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5)

事之前,我還有些話想說。”

花懶懷疑的看着束櫻,不是她大驚小怪,實在是對方前科太多,以往說着說着就突然用鞭子抽過來的情況也是有的。

“外婆大人想吃掉小靜的右眼吧?還想帶我回去。”花懶冷笑道,“既然如此就不要廢話,我和小靜都不會如你所願,動手吧。”

“不是哦。”束櫻豎起一根食指搖了搖,紅唇輕啓,“小花懶說錯了,我只是單純來奪回本應屬于我的東西而已,你也是,這位的右眼也是。”

束櫻的目光掠過的場靜司,看到那張妖豔的臉時,眸中似乎有什麽動了動。

花懶皺了皺眉:“你到底想說什麽?我就罷了,為什麽要一直針對的場家的人?”

的場靜司笑意冷徹,這個問題他也想知道。

束櫻臉色驀然陰沉下來,花懶硬着頭皮開口:“就算當年是對方沒遵守約定,但這麽多年過去,基本上每一代的場家主都沒能幸免,還不夠嗎?”

“不夠!這當然遠遠不夠!”束櫻突然變得狂躁起來。

花懶的話似乎觸碰到了某種禁忌,束櫻瞬間從樹上消失,下一秒已經出現在兩人面前,伸手去抓花懶,花懶心裏暗罵一聲,疾步後退,的場靜司見狀錯開身形攔在她面前,邊甩出一張咒符飛向束櫻,然後将手中的傘直直射出,正好命中束櫻的脖頸。

然而這并沒有讓束櫻停下,反而轉向的場靜司,看着他的臉狂笑起來:“哈哈……沒錯,就是這張臉,這雙眼睛,和那個人一模一樣!”

花懶還沒來得及琢磨她話語裏的意思,束櫻手上的皮鞭已經淩空抽來,淩厲的勁風夾攜着磅礴駭人的妖力。

花懶自知正面迎上這一擊只會粉身碎骨,連忙雙手翻飛在身前劃出結界,一邊向側後躲去,早已拉開距離的場靜司趁此射出一箭,束櫻若有所覺的向後傾身,箭矢擦着她的腰際破空而出。

在束櫻躲避的同時,花懶擡手放出無數藤蔓試圖纏住束櫻,大部分卻被那根像是有自我意識般的鞭子斬斷,只剩極少一些從地面伸出纏住束櫻的腳踝,不過似乎也支撐不了多久。

束櫻又愉悅的大笑起來:“小花懶,你還是那麽天真。”

“別把這麽可愛的詞用在我身上啊外婆,我會心虛的。”

花懶一邊調整氣息一邊說道,她也知道,身為木妖,用木族的法術對付束櫻幾乎毫無優勢,因此只此一次便不再嘗試,飛速閃到的場靜司身後全力援助他。

“好啊!你們真是好極了!花懶,你居然幫助一個除妖師來對付我!”

束櫻見到這一幕更是憤怒,鞭子幾乎在周圍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周圍一片的樹木早已在這近乎狂暴的攻擊下屍骨無存。

的場靜司的式神幾乎近不了束櫻的身就被抽散,他在手心劃開一道口子,用血浸在咒符上,然後射出幾只帶咒符的箭,雖是擦身而過也給束櫻造成了一定傷害,但也因此有幾道鞭子的沒能躲過,黑色的和服上多出幾道口子,露出裏面綻開的鮮血和皮肉來。

花懶一邊竭力躲開那些風刃和鞭子,一邊給的場靜司施加治愈術,只見傷口不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但同時又有無數的新傷口出現。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再看束櫻那邊也不像最初那樣游刃有餘,身上中了幾箭,雖不是要害,但被咒符傷到實在讓她不太好過。

這樣下去不行!人和妖怪的體力有差距,不能和束櫻打持久戰。

的場靜司事先也知道這點,氣息未變,臉色卻有些難免的蒼白。

再次躲過一道迎面而來的鞭風後,花懶咬了咬牙,單手并指成刀,在的場靜司驚愕的眼神中俯身沖向束櫻。

“回來!”

身後傳來的場靜司的怒喝,花懶并未理會,躲過一路上的鞭子,然後将全部妖力集中在右手,狠狠穿向束櫻的胸口,想從中間将她撕成兩半。

“花懶你敢!”

束櫻第一次見到如此不要命的花懶,因為之前那一箭,行動有些遲緩,但還是錯身躲了一下,并狠狠推了花懶一掌。

花懶那一手刀沒擊中她的胸口,反而沒入了她的肩膀處,見束櫻打過來也不躲,生生受了一掌的同時,她也毫不猶豫的向下切去,直接砍下束櫻的一條手臂來。

一切只發生在須臾之間,花懶正面挨了那一掌,被打飛出去,狠狠撞在後面的樹上後摔在地上,而束櫻被砍斷一條手臂後身形不穩,仍用另一只手掄起鞭子抽向地面上的花懶,花懶受了重傷躲避不成,只能閉上眼睛準備受下這一鞭。

然而預想中的痛苦并沒有到來,等了幾秒後,花懶睜開眼睛,發現的場靜司不知何時站在了束櫻身邊,他将手按在束櫻頭頂,手心的咒符發出亮光,緊接着燃燒起來。

“啊啊啊啊——”束櫻發出一陣慘叫,半邊身體都灼燒起來,失去一條手臂的她無法順利甩掉那張火符,只能倒在地上抽搐。

“拿掉,快拿掉!”

的場靜司将她踩在腳下,居高臨下面無表情的看着她。

花懶看着這一幕松了口氣,随即被鋪天蓋地的痛苦淹沒,身上被拆筋扒骨般的疼,四肢百骸像有一千只螞蟻在啃噬讓她痛不欲生。花懶看着的場靜司,咬住嘴唇拼命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束櫻原本還在慘叫,剛好瞥見這邊的花懶,忽然狀似癫狂的嗤嗤笑起來:“呵呵呵……小花懶,你知道如果我死了你的下場是什麽吧?快叫這個人類停下!”

的場靜司這才有了反應,看向花懶,看清她的狀态後眼中微微動了動。

“不,別聽她的!”這句話時對的場靜司說的,花懶忍住錐心蝕骨的疼痛,從地上慢慢爬起來,靠在背後的樹幹上,看着束櫻冷冷的笑,“束櫻,這一次是我自己選擇的結果,你別想再擺布我!走到這一步我就沒想過後悔,所以不要再做無用的掙紮了。”

的場靜司覺察到不對,但是又說不出來哪裏有問題,直覺告訴他這樣下去會有什麽無法挽回的事情發生。

他正要說什麽,花懶卻朝他費力的伸出手,的場靜司猶豫一下,放開束櫻,走過去扶住花懶讓她靠着自己。

“你沒事嗎?”不知為何,的場靜司總有些不好的感覺。

可花懶的面色除了游戲蒼白毫無異樣,還對他笑了笑:“別擔心,只是有點累。”

束櫻身上的火熄滅,雖然不能動了,但是還有一口氣在,她看着花懶和的場靜司繼續嗤嗤的笑:“你真是瘋了……小花懶……你居然為了一個人類做到這種地步。”

花懶仿佛沒聽出她的意思,虛弱的擺擺手:“還好還好,比起外婆大人您,我的這點程度還算不上什麽。”

束櫻看了她一會,忽然笑道:“小花懶你……和當初的我,真的一模一樣呢。”

或許是即将走到終結,她不再像之前那樣故作誇張的表演,妖豔的面龐上反而露出些許疲憊來。

“相信人類,愛上人類,為了人類不顧一切,最終你得到了什麽啊……”

天不知何時已經暗下來,月亮挂上天空,深藍的夜幕像錦緞一般,光芒傾瀉下來。

花懶的神智有些恍惚,聽到這話還是微微皺了皺眉,不明所以的看着不知是對她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的束櫻。

“很多年前,我也像這樣喜歡上一個人類,為了他甘願做任何事情……就算,就算他是個除妖師。”

花懶震驚的看着束櫻,的場靜司也擡起頭來,而束櫻只是自顧自的說下去,看着頭頂的天空眼神恍惚。

“他明明很弱,還總是锲而不舍的追着我說要除掉我,我逗着他玩故意被傷到,他又會慌張的要命……我就喜歡那樣的他。”

而他呢,那時應該也是喜歡她的吧。

不然為何答應為她放棄除妖師的身份,為何會為了她遠離自己的人類同伴,為何要說會永遠跟她在一起。

“他說要跟我在一起,我就信了,想讓他跟妖怪擁有差不多的壽命。”

花懶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這怎麽可能?”

“可能哦。”束櫻的眼中倒映着冰冷的月色,“因為那是我的能力。”

花懶無法形容自己的驚訝,這麽多年她從沒聽說過束櫻有這種能力。

“只不過是要付出代價的,要将我的半身妖力給他,還需要他給我他的……一部分。”

束櫻說到這好像想起什麽,聲音透出幾分蒼涼。

花懶張了張嘴,她覺得她好像驟然間明白了一些。

“沒錯,那個人就是的場家的初代家主……玄。他選擇把一只右眼給我做交換,但是在我将半身妖力給他後,玄卻突然反悔,不願意将右眼給我,還趁我虛弱之時将我封印在神社的神龛裏,用四十九道咒符将我封住。”

束櫻的氣息有些不穩,雙手狠狠掐進地面,目露兇光仿佛要把誰吃掉:“我花了一百年的時間才掙脫封印,出來後卻發現玄他已經死了!哈哈哈,他居然就那麽死了,在欺騙我封印我,利用我的力量建立起的場家後,居然就那樣死掉了!”

“我還什麽都沒有做!我還沒能報仇,沒能殺掉他,他就這麽擅自死了……哈哈,我還沒來得及問他到底為什麽那樣對我啊……哈哈哈哈,我怎麽能就這樣放過他!”

“既然他死了,我就報複在他的子孫身上,每一代的的場家主都要被我吃掉右眼,我要他的家族世世代代不得安寧!我成功了,一千年了,哈哈哈……那個人就算死了,靈魂也會徘徊世間恨不得殺了我吧……”

束櫻明明在笑,像以往一樣,有些瘋癫肆意的笑聲,但不知為何,花懶覺得她好像在哭。

“束櫻……”

花懶有些遲疑的喊了她一聲,束櫻似是回過神來,看着面無血色的花懶,和靜靜守在她身旁的的場靜司,奄奄一息的笑了起來:“看來你得到的比我多……”

束櫻的視線落在的場靜司身上:“的場靜司,事到如今,我才知道我之前的報複多麽拙劣,比起身體上的缺失,對于人類來說,親手殺掉摯愛,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吧……”

“這是什麽意思?”的場靜司冷聲道,心中不好的預感越發擴大。

束櫻卻不在搭理,只癡癡的仰面望着天空,眼神飄忽,嘴角的笑容神經質的搖搖晃晃,仿佛看見了什麽美好的東西般。

花懶就突然想起,在春木之裏時,束櫻也曾這樣望着天空,對她說:“小花懶,無論何時都不要相信人類啊。”

彼時的女子一身火紅衣裳,坐在二樓回廊的欄杆上,她靠着紅木漆成的柱子,對着遙遠的天空嗤嗤的笑:“人類啊,都是騙子,他們自作主張的靠近你,對你溫柔,讓你産生感情,卻又不負責任的将你抛棄,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個順手的施舍,卻讓別人當成了一生的救贖…………這就是低賤的人類。”

那時的束櫻,明明在對她說話,卻又像只是在自我嘲諷而已。

這一刻,花懶只能複雜的看着束櫻,她不可憐她,但是到最後,卻什麽也不想說了。

“可惜了,可惜了……”依舊是如同歌聲般的嗓音。

說完這兩句,束櫻的身體便猛然炸開,在空中化作無數的櫻花,漫天散落,直至消失無蹤。

自始至終的場靜司都面無表情,臉上沒有一絲對束櫻的動容,然而等他回過頭看清花懶的樣子的時,瞳孔卻猛然收縮如針。

他聽見自己有些顫抖的聲音。

“你這是……怎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結局倒計時- -

之前不是有妹紙覺得一直是小花受虐,想看虐小靜嘛,恩,是時候了……

☆、大結局

有人說,人之所以能夠生存,是因為不斷的遺忘,和有意的無知。

正是因為自欺,被欺騙,相信謊言,無視真實,才得以若無其事的活下去。

花懶這一生說了無數的謊,用笑容掩飾真心,用謊言相安無事,她自認不夠善良,所以即使因此被背叛也不曾感到後悔——直到最後這一刻,看到的場靜司成年後就很少見的慌張神色時,她終于有一點點的愧疚。

花懶滿身的血,殷紅殷紅的顏色在她碧綠的衣裳上開得異常妖豔,幾乎刺疼了的場靜司地眼睛。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原來死的時候,她也會流出這樣的鮮紅的血液。

“對不起,小靜,我騙了你。”花懶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明确而不加掩飾的傷感,“嚴格來說,我并不是真正的妖怪。”

“束櫻沒有孩子,當年便用妖力凝成了一個傀儡,那就是我。”花懶說着笑了起來,“我原本和哥哥大人一樣要附在水仙花上,卻不小心撞到了旁邊的狗尾巴草,所以本體才是這樣。”

如果是以往,的場靜司大概會嘲笑她蠢,可是聽到真相的他,這次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說出刻薄的話,因為他心裏那種不好的預感,似乎應驗了。

“花懶……你到底怎麽了?”

花懶身上的血色越來越重,他記得她從來都不會像這樣流血,因為她的血是透明的,可現在卻殷紅的浸染了大片十分可怖,的場靜司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他只覺得心中的恐慌在無止境的蔓延。

“我……”花懶的視線有些模糊,咬了咬舌尖讓自己清醒一點,她告訴自己,再支撐一下,一下就好。

“如你所見,我誕生于束櫻的妖力,束櫻不死,即使我死再多次,被四分五裂,也可以重新活過來,這也是當年流音沒能殺死我的原因。”花懶苦笑道,“而束櫻一死,我也會毀滅于此。”

不如說,能撐到現在還沒消散已經是奇跡了。

的場靜司的手越發顫抖,眼裏血紅一片:“這種事怎麽可能?這種事……你沒跟我說過。”

是他殺了束櫻,是他決定要殺掉束櫻,甚至還讓花懶幫他的,如果這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麽花懶變成這樣,就是因為他。

因為他,她要死了。

的場靜司被這個事實壓的幾乎要瘋掉,這一刻,他終于體會到了什麽叫後悔,他人生的二十多年當中,哪怕是曾經被抛棄的時候,他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恨不得用一切去交換一個回到過去的機會。

“如果我告訴你,你大概會想辦法封印束櫻……可你沒有把握不是嗎?而且就算……就算你封印了她,我身上的詛咒還是存在……還是會夢見自己滿手是血,而你被我殺了。”月光照着她的臉異常蒼白絕望,“現在終于,終于……結束了。”

詛咒也好,生命也好,一切都要結束了。

的場靜司将花懶抱在懷中:“你膽子大了,敢瞞着我做這種事情?誰允許你這樣做的!”

“咳咳……別罵我了,我都快死了……”花懶躺在他懷裏,扯着嘴角笑着說。

“堅持一下,我馬上找人救你。”的場靜司深深皺起眉,抱起她就要走。

“別費勁了,方圓幾百裏之內沒有妖怪也沒有人。哥哥說,我是世上最難死的妖怪,可終究……也是會死的。”她依舊笑着,嘴角溢出鮮血來,身體開始變得透明,這樣的人形已經維持不了多久了。

“不許死,不許消失!”的場靜司的聲音很冷很低,帶着他一如既往的命令之感,卻無法掩飾的流露出一絲慌張。

他察覺到了,花懶越來越模糊的身型,抱在懷裏幾乎沒有重量。

“不要這樣……束櫻已死……就是哥哥大人來了也救不了我……你坐下來好嗎,我就想跟你說說話……”花懶費力地說着,咳出幾口血來,鮮紅的液體浸染了的場靜司的衣服。

像無數個夢裏一樣,月光和樹木,青草和森林,鳥雀在枝葉間鳴唱,聲音美好的像是優雅的安魂頌,只是這變成現實的夢境景色,多出了大片大片豔麗的鮮紅。

的場靜司看着懷裏對自己笑着的少女,很久很久,慢慢地蹲下了身體,抱着她一起坐在草地上,靠着樹幹,靠着滿地的鮮血,光點乍洩下來,灑落了一身。

這樣的姿勢就如同小時候那段時間,只是這次,換他抱着她。

“真好啊,像回到了以前。”花懶在他懷裏,努力地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脖子,“可我現在沒力氣抱你了。”

的場靜司心如刀絞,伸手為她擦掉了臉上的血跡,然後一直沉默着。

“你小時候抱着暖暖的,現在怎麽變得這麽冷了呢。”花懶笑呵呵地說着,圈着他的手臂也越來越沒力氣。

的場靜司低下頭,抱緊了她。

“這樣就不冷了。”花懶把腦袋埋在他的頸窩裏。

的場心裏像被什麽狠狠擊了一下,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花懶笑得很艱難:“小靜,你說過,的場家世代受到妖怪的糾纏,每一代家主都會被妖怪奪取右眼,現在那妖怪死了,以後你和你的……後代都不用擔心了。”

“……”的場靜司沒有回答,說到“後代”時他握緊了拳頭。

花懶把頭從他頸窩裏擡起來,碧色的眼睛光華潋滟,深深地望着面前的男子:“靜司,現在你可以毫無顧忌的露出右眼了,可以不用再用一只眼睛看東西,可以不再打碎杯子,可以準确的看清楚我和你之間的距離,也可以清楚的看見我的臉了。”

她用手輕輕覆上他右眼上的布,笑容慢慢地蔓延,手指透明地幾乎只能找到一個輪廓:“取掉吧,認真的看看我啊。”

“……”

“取掉吧,再不看,就再也看不到了……”

“……”

的場靜司沒有動作,暗紅色的左眼中倒映出她的影子,不說話,只是面無表情的看着。

“把它取掉好嗎,我想看你的眼睛,一直以來都希望能再次看到它們完整的樣子。”花懶的聲音變得很輕很輕,“我最喜歡你的眼睛了。”

“那就別死,等你好了,給你看多久都行。”的場靜司聽見自己的聲音,抖的不像話。

“不想讓我看……就算了。”花懶并沒有強求,想像平常那樣瞪他一眼,可是卻連那點力氣也沒有了。

的場動了動嘴唇,卻還是沒能說出什麽,盯着她看了一會,擡手慢慢地取掉了右眼上的布。

和左眼一樣,一只暗紅色的眼睛一點點露了出來,暗紅色深邃的光,妖異而深沉的色彩,那周圍有着妖怪留下的印記,繁複的花紋在白皙的皮膚上盤繞。

花懶定定地望了很久,久到自己都忘了時間,眼神裏帶着迷戀和不舍。

的場靜司看着那樣子,不由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手指被針紮一般疼。

“和記憶裏的一樣漂亮,就像你小的時候。”花懶用盡全身地力氣,緩慢地起身,吻上了他的右眼。

一個綿長而純淨的吻。

碧綠的光芒突然從她口中亮起來,流進的場靜司的左眼,那些像刺青一般的傷痕,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了顏色。

“你……”的場怔了怔,反應過來時想要制止她把最後的力量傳給自己,可卻被阻止了,她緊緊抱着他不讓他動,依舊如往常一般,是笑眯眯的樣子。

笑着笑着,眼淚就流了下來。

透明的珠子閃爍着玻璃般的光華,滑過透明的皮膚,一顆顆落在的場靜司的皮膚上,衣服上。

“小靜,我喜歡你,就是從這雙眼睛開始的,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花懶的笑容一點點消失,嘴唇顫抖着,淚水控制不住地滾落下來,微弱地聲音開始變得沙啞:

“我現在很難受。草木應該是沒有心的,可是我感覺心裏很疼。我原本想永遠陪着你的,我有很長的時間陪在你身邊,等你變老直到死亡,等你轉生,然後找到你下一世的靈魂,只希望你下輩子不是除妖師,希望你還可以看得見我,能稍微對我好一點,稍微愛我那麽一點點,一點點就夠了……”

“可是……我卻再也看不到你了……我的元神會四分五裂,我的靈魂會破碎飛往各處,我不能留下也不能轉生,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我……”

“對于妖怪來說啊,死亡就是消失,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連一丁點的痕跡都不會剩下,等過不了多久,你就會忘了我,再也不會想起有花懶存在過了……”她笑眯眯的彎起眼睛,淚水卻大顆大顆地往下掉,一絲血跡從嘴角滲出,混着淚水渾濁地順着下巴流下去。

風穿過樹葉,穿過叢林,冰涼的徹骨,讓人渾身發冷,冰冷的月光照下來顯得更加絕望。

“不會,我不會忘記你。”的場靜司終于開口,樹林裏的風吹亂了他的頭發,“花懶,別死,聽好,我只說一遍,我不許你離開我,哪也不準去,沒有你,我不可能喜歡別人,你死了,我就殺光所有的草木妖怪。”

“你不會的,你也殺不了他們,你……等等,你說什麽?”花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淚也止住不再流,“你不可能喜歡別人……是什麽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小靜……你喜歡我嗎?”

“這種事怎樣都好。”的場靜司擦掉她臉上的淚水,“不要死,花懶,不要死。”

空氣裏的寂靜持續了很久,偌大的林子裏,只有風吹過樹葉沙沙的聲音,花懶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确認什麽一般。

她看到自己都快要陷進去了,那暗紅色的眼睛裏是她從沒見過的真實,那是沒有戴上面具的笑容和眼神。

花懶突然笑了,她終于聽到了自己最想聽的話,卻是在最後要死的時刻。

上天真待她不薄。

“原來是這樣。”她揚起嘴角,那笑容裏只有開心沒有自嘲,她是真的高興,這世上沒有比她更幸運的妖怪了,喜歡上一個人類除妖師,而這個除妖師,也恰好喜歡她。

并不是相愛就可以在一起,他們之間隔着完全不同的種族,隔着一場生死,隔着整整四百九十五年的光陰。

丁丁說,因果緣由,自然界的鐵律不可違逆。

他說的沒錯,這是她花懶犯了規,這是她造下的孽,所以她要承擔無法挽回的代價,承受求而不得的痛苦,而她不可以後悔。

多少人在笑無果而終的愛情,多少人在罵背棄誓言的愛人,但至少,有過值得紀念的回憶。多少年來,人和妖,都不可能産生完美的結局,連過程也沒有資格。

到現在她在明白,有些人,至死還是不能在一起。

這是她的命,現在她信了。

花懶地身體已經完全透明,她的周圍釋放出碧綠色的光芒,比的場靜司見過的任何一次都要刺目耀眼,所有地草都在風中低泣,大地蒸騰起綠色的霧氣,悲哀地氣息籠罩了這一方森林。

碧綠的光芒開始碎裂成一顆顆光點,的場靜司的懷中不再有少女的影子,一件綠色的衣裳落了下來,空氣中,只能聽見少女漸漸消散的聲音。

“小靜,我後悔了,你以後不要對別人露出右眼,它是我的,只能給我一個人看見……我不在了,以後沒人陪你玩了……最後一次,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啊,并不喜歡人類,可是我還是喜歡你,身為人類的你……”

随着最後一絲聲音消散,綠色的光點也完全化在了空中,變成一顆顆草籽落在地面上,悄無聲息。

森林裏,視野內,再也找不到任何有關少女的影子。

的場靜司低頭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懷中,久久沒有動作,有什麽冰涼的東西滾落地面,沒入草叢中消失不見。

× ×

兩年後。

的場家。

七濑敲了敲沒有關上的門,站在門口:“首領,蒼月少爺已經到了。”

“我知道了,叫他在樓下書房等我。”

站在窗邊的男子一襲黑色和服,長發被松散的束在腦後,逆光下,他微微側頭,側顏的輪廓妖豔到令人窒息。然而這樣看上去冷漠到難以接近的一個人,卻低眉去撫摸窗臺上一株不知名的小草,動作難掩輕柔。

七濑看着這一幕嘆了口氣,自從兩年前那個少女消失後,首領就帶回了這這株草,每天精心照顧,前所未有的耐心。甚至一反常态的叫人在院子裏種了許多植物,派人專門照料。

七濑走後,的場靜司又看了一會那株草,澆了點水,然後将花盆移到陽光溫和的地方,窗戶關上一點只留一條縫,做完這些後才出門。

兩年前的那天,花懶消失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裏坐了多久,等回過神來時,熾溪出現告訴他,花懶并沒有完全死去,因為之前奪取了流音的妖力,和束櫻的妖力混雜在一起,導致她的身上産生一些變化,即使束櫻死去,花懶也依然可以保留一絲意識在本體上。

熾溪用丹良的火燒了那一片森林,最終只找到了一顆種子,他說那裏面應該就寄宿着花懶的記憶,他重塑了花懶的本體,妖力可以幫主花懶化形,但是即便化形之後,壽命也不會像普通妖怪那麽長了,有可能會變得和人類一樣弱小,甚至也會随時間老去。

至于她能否醒來重新站在的場靜司眼前,需要花多長時間,無從得知。也許一兩年,也許要更久的時間,全看花懶自己,和的場靜司的運氣。

的場靜司當時什麽也沒有說,将種子帶回來後種下,精心照料,一年前長出了這株不知名的草,到現在卻再無其他變化,有時連的場靜司都要覺得,熾溪是不是騙他的,那根本就是一株普通的草而已。

但是他沒有別的辦法了,這是唯一的希望。

而那之後熾溪也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過。

“你終于來了,今天叫我又有什麽事?”

一推開書房門就看見一個銀發的美貌青年懶洋洋的倚在沙發上,見的場靜司來,不滿的瞥向他。

蒼月的頭發剪短了一些,堪堪到肩膀的位置,氣色比從前好很多,花懶在的時候已經為他把身體裏的毒都清了出來,這兩年好好調養了一陣,如今被的場靜司安排到本家做事,天天忙得腳不沾地,再也不見當初病怏怏的樣子。

“這個你拿去看看。”的場靜司從桌上抽出一個文件夾扔給他,蒼月接過來掃了兩眼,一把甩到旁邊。

“又來?!”蒼月脾氣不算好,當即就變了臉色,美眸怒瞪,“這一年你天天使喚我,你自己算算我替你辦了多少事了?我看這家主的位置幹脆給我算了,反正你什麽也不幹!”

“好。”出乎意料的,的場靜司很平靜的看着他,“等這次的事解決,我會把家主之位給你。”

“就知道你不……等等,你說什麽?!”

蒼月一開始還吊兒郎當的依着沙發,等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後,一下坐了起來,不可置信的看着的場靜司:“你是開玩笑的?”

“你說呢?”的場靜司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将桌子上的文件整理成一摞,一邊翻一邊道,“這一年你也鍛煉的差不多了,這個位置給你正好合适。”

其實蒼月是長子,當初如果不是他身體太差,自己又天賦好,原本家主之位應該是他的,不過的場靜司也沒想這麽多罷了,他只是單純有別的打算。

“這麽多年這個位置我也有些厭倦了,你就好好做吧。”

蒼月一聽更加不樂意了,把文件甩回去道:“你嘴裏能不能說句好話?我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弟弟!我當了家主你怎麽辦?給我幹活嗎?”

他簡直無法想象的場靜司會甘心被他呼來喝去。

的場靜司頓了一下,想了想,還是回答道:“我要離開的場家一陣。”

“去哪?”蒼月不解。

“帶她……到處看看吧。”低沉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蒼月看了的場靜司半晌,也沒發現對方臉上有開玩笑的意思,更何況他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終于确定他是認真的。

蒼月看了看的場靜司的表情,猶豫了片刻,道:“她……還沒醒來嗎?”

的場靜司卻不再理他了,仿佛專心看起文件來。

這一次,的場靜司果然說到做到,一個月後蒼月從京都回來,的場靜司宣布隐退,蒼月正式繼承了家主之位。

要出發的那一天,陽光明媚,春風和煦,院子裏的櫻花簌簌灑落,在空中化作粉色的櫻吹雪。

的場靜司換上方便行動的裝束,他帶的行李不多,除了一些必需用品和衣物外,就是那一株看上去平凡無奇的小草。

“首領……不,少爺,走之前再去見大家一面吧。”

七濑還穿着正式的西裝,看樣子是剛從蒼月那過來,她的年紀已經不小了,眼角的皺紋讓她看起來有些蒼老,但精神還很好。

的場靜司是她從小看着長大的,走到今天這一步,她的心中萬千感慨,但最終也無法說些什麽,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不論是花懶,的場靜司,熾溪,蒼月,都有自己的道路,而這條路上,他們曾踽踽獨行,曾與人為伴,但最後還是要自己走下去。

的場靜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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