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狗屠】
李康搬回了愛呀河小區的202室,從未管所裏。
在未成年管教所待了兩年後,他回了家,父母在房間裏商量帶他改名的事,李康抓了把錢出門去買煙。他在管教所裏學會的唯一的事就是抽煙,管教所也好,監獄也好,把人改造向善的可能性無限趨近于零。
它們更像是冰箱,把已經死掉的肉保持原型,或者凍到腐壞,而并沒有把它們重變鮮活的魔力。
下樓時,李康看了眼一樓的拐角。那裏如今是個小賣部,兼顧着打印店與拍證件照的功能,雜亂擁擠的店面裏蒙着一層厚厚的灰。
而在兩年前,那是一家燒臘店,名叫吳記燒臘。
下午五點,李康出去買煙,之後就沒再回去。他剛出來,還沒配手機,父母根本找不到他。
第二天,晚上九點,清潔工張姨開始每天最後的清掃。
她被派遣的工作地點是市中心的國際摩天樓,五十層高的高檔寫字樓。已經關閉主燈的辦公樓裏,張姨将一個個垃圾袋紮緊,丢上推車。在清理電梯間的垃圾桶時,一袋濕漉漉的東西從垃圾箱裏滾落出來。
她起初沒在意,将它撿起來丢進袋子裏,将濕掉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張姨推着垃圾車走過昏暗的走廊,從垃圾通道出去,其他幾個清潔工剛好也在差不多時間拉着車過來,不知道為什麽,他們都用很驚訝的眼神看着張姨。
在慘白的燈光下,她終于看見自己的圍裙上,滿是幹涸的血跡。
本市上一起有記錄的碎屍案,是在二十五年前。在監控密布的如今,大城市中發生碎屍案的概率很低,但也意味着一旦發生,就會轟動全市。
二十五年前,這座城市裏發生了震驚全國的“九零三”,楚稼君這個名字一時成為了城市記憶,那時候父母教訓不睡覺的孩子,都是這樣說的——“你再不聽話,就讓楚稼君吃了你”。
時隔二十五年後,李康碎屍案出現了。
李康死于從管教所刑滿離開的當天。
兩年前,李康十五歲,某天放學回家,在家附近看見了一個女童,蹲在草叢裏抓蝸牛玩。
女童叫米米,是愛呀河小區101室、吳記燒臘店老板的女兒。李康用一包紅薯片帶走了她,米米再被發現的時候,是在五公裏之外的一棟廢棄爛尾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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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康因為殺人,接受了兩年的管教。當年的判定是過失,因為他堅稱,在自己看的某些影片裏,這麽做是不會死人的。考慮到未成年無法分辨虛拟影片與現實,當年從輕判定為過失致人死亡。
燒臘店的吳老板是單身父親,女兒死後,他想找李家要個說法,他打聽不到李康到底什麽時候判、什麽時候關,只能等在二樓李家的門口。
李康的父母打電話報警,讓民警把這個騷擾者趕走。這樣幾次之後,吳老板關了店,回了老家,再也沒有了消息。
屍體最後發現了七十七塊,考慮到很多小部位還沒有發現,實際分屍的數量也許更多。
神奇的是分布——與當年楚稼君那種直接棄屍抛入愛呀河的粗犷風格不同,這些碎屍,毫無規律地出現在城市中的每個角落。
有的出現在遍布監控的高檔寫字樓,有的出現在城郊草叢裏,有的在窨井溝,有的在商場廁所間,有的在大學城……
從他死亡,到被分屍、被棄屍到全城,只花了不到四十八小時。光是開着車把這些地方跑一遍恐怕都不夠,調查組懷疑兇手是多人作案,而且都有獨立交通工具。
由于案發時間是周三,有人提出,嫌疑人可能是無業,或者是請假。但要完成這一系列動作,這群人必定是有策劃有組織的配合作案,而且還能夠進出全市最高端的寫字樓、酒店、俱樂部,不排除是高收入、高學歷及高智商分子。
愛呀河小區的705室,住着退休刑警老紀。老紀當年經歷過楚稼君案,後輩有人拿這次的案子問他。
網上有人猜測,會不會是都市羅賓漢之類的組織?這個猜測引發了一波可怕的遐想——會不會有那麽一群有錢有學歷有工作的人,年紀輕輕,卻都在自己的行業裏身居高位,白天上班是白領精英,下班後進入夜色,就利用自己的專業技能,懲治那些法外狂徒……
人們甚至希望,這背後的主導是個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他無所不能,暗中觀察着世間百态,菩薩心腸,雷霆手腕。
老紀從七樓下到二樓,看了眼202室。門緊關着,慶祝兒子出獄時貼的紅紙還沒撕去。他又晃到了101室,小賣部照舊冷冷清清,只有一個打印文件的客人在裏面等打印機。
老人起的很早,現在才淩晨五點。但樓裏已經有人準備出門工作了,是六七個結伴打鬧的年輕人。
樓裏的人都知道,十樓有四間屋子是人力資源公司租下來的,用來給員工當宿舍。七八個人擠一間,經常能淩晨三四點聽見他們回來的聲音,早上五六點又聽見另一屋的人出去的聲音。
現在很多快遞員和外賣員的入職,都由平臺外包給了人力資源公司,這些公司負責招人、做背調、培訓,流水線一樣向外賣公司和物流公司輸送勞動力。
老紀看見其中一個人有些眼熟,就打了聲招呼——那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和其他外賣員相比年紀顯然更大。老紀覺得,他們應該是見過面的。
好像就是兩年前,老紀出去晨練,經常撞見他出工。這個行業流動性很大,米米死後,老紀就沒再見過他,以為他去其他地方打工了,沒想到兩年後重逢,這人又回來,重新當了外賣員。
老紀:你是熊哥吧?好久不見啊。
熊哥就像兩年前那樣,寬厚地對他點頭笑笑,戴上頭盔發動了電動車,融入這個城市第一批上工的人群中。
因為個子高大、年紀也比其他人大,熊正祺被其他同事叫做熊哥。
做過快遞員,做過物流分揀,最好的時候,做到過流水線的小組長。後來因為單費調整,收入下滑,熊哥從快遞轉去做了外賣員。
外賣員的生活幾乎像是一臺以毫秒來計算的精密儀器。領餐、送餐、上電梯、敲門,每個動作都必須精确到秒,才能确保每一單都能限時內送到。
熊正奇幾年前被調到愛呀河附近的區域,也就在那時認識了吳記燒臘店。經常去取餐,他很快就和吳老板熟絡了起來。
店裏還有吳老板的女兒米米。因為母親得白血病去世,米米是由父親拉扯大的。
熊正奇取餐時經常看見米米趴在櫃臺後面看拼音書,她和自己的女兒差不多大。
熊哥的女兒留在老家,他想攢一筆錢,先紮下根,再把女兒接出來。他經常能聽見同事的死訊,比如被卡車碾壓,不慎開車沖下橋,過勞死……熊哥自己的肝髒也不好,有次送餐時候肝疼發作,連人帶車倒在綠化帶裏,餐食也撒了。
一個路過的外賣員幫了他,這個人就是小K。
小K年紀很小,剛滿十八,是工二代,父母進城務工,他在老家跟着爺爺奶奶長大,長大後去城市裏投靠父母,當了個外賣員。
不過小K最大的夢想還是組樂團。紅白喜事時,村口會搭演出臺,請各種班子過來,有傳統戲劇的,有鋼管舞的,有搖滾的,居然還有鄉村交響樂團。
小K的夢想和腳步都要比熊哥輕快。兩人的工作區域很近,路線很近,于是互相稱兄道弟,有空時候一起坐花壇邊上喝罐啤酒。
從花壇往後望,能看見吳記燒臘店的燈牌在黑夜中明亮。這家店會開到很晚,吳老板會記住鄰居的加班時間,不管多晚回來都能買到一份足量的夜宵燒鴨飯。
小K和熊哥如果在飯點過去燒臘店取餐,老板會多給他們一份簡餐,讓他們在店裏吃。因為旁邊的冷飲店還兼顧代收發快遞的功能,所以一到飯點,連快遞員都會來這吃飯。
快遞員在店裏吃飯,只要付最便宜的那一檔,就可以吃到大份的燒臘飯。外賣員如果飯點過去取餐,飯就是免費的。
熊哥和小K有次開玩笑說,這麽多人把你吃窮了。吳老板說,就幾張嘴啊,憑你們還能把我吃窮了?
也不指望大富大貴,人生就這樣了,反倒看開了。
小K有天沒出工,大晚上的坐在燒臘店裏,要了碗燒鴨粥。米米在旁邊看連環畫,看着看着,她忽然說,你哭啦。
小K邊吃邊哭,後來就丢開碗筷,伏在桌上嚎啕大哭。他爺爺今晨沒了,沒來得及見最後一面。
米米挽住小K的胳膊:你別哭呀,我讓爸爸再給你加點肉。
——吳老板讓熊哥過來接走了小K。熊哥騎着電瓶車載他,嘴裏叼着煙,哼着定軍山。
小K跟着哼。哼着哼着又哭了起來,風哇哇得灌進嘴裏,看起來很滑稽。
熊哥之後再去燒臘店,被梅姐問起了小K的事。梅姐雖然是個女人,但卻是個大型冷鏈車的運輸司機,她頭發很短,緊貼着頭皮,身形矮小卻健碩,能一個人扛起一米八的冷鏈箱。
梅姐:那天看見那個小毛頭哭得特別傷心,出什麽事了?
幾年前,梅姐在城裏是有女朋友的,女朋友是食品店店員。
她和家裏很早就斷了往來,是想和女朋友在城裏一起過的。城市裏,她們這樣的一對不會怎麽引人注意,人們會直接覺得她們是老姐妹兩,就算想到那方面,也不會招致什麽特別的注意。
梅姐跑貨運攢錢,雖然辛苦,但是來錢快。她飯點時一般都會經過愛呀河小區,那邊能停大貨車,把車停了,去燒臘店解決午飯。
吳老板每次都會多給她一點,覺得她是個女人,做這行尤其不容易。
梅姐笑着抽起煙,她覺得自己挺适合這行的,也沒什麽凄慘背景,單純就是喜歡跑貨。梅姐的前半生大多都是在這樣的豁達和随性中度過,她十六歲時候,家裏想給她說親,怕她跑,就把人關在地窖裏。梅姐放了把火,從家裏跑了出來,一跑就是二十年,再也沒回過頭。
跑貨給她的感覺,就好像那天跑出家,從一個地方離開,再也不回去。
吳老板有時候如果有事,就會把米米交給她,梅姐帶着米米出去跑貨,一天之內可以經過五座城市,最後在傍晚回到燒臘店。米米坐在副駕駛座上,一路上叽叽喳喳個不停。每到一座城市,梅姐就會給米米換個發型,往往出發時候是單馬尾,回來時候紮了個沖天辮。
後來,梅姐的女朋友決定嫁人。梅姐幹幹脆脆和她分了手,還去喝了喜酒。
就這樣從情人變成了閨蜜。
再後來的一天晚上,梅姐接到她的電話。她因為腦震蕩住進了醫院。
梅姐到了醫院。她躺在病床上,頭上抱着紗布,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男人在旁邊玩手機,夫妻倆背對着彼此。
梅姐點了支煙。護士沒來得及攔,她就抄起輸液架,對着男人的腦袋掄了過去。在一陣尖叫和混亂中,梅姐回到病床邊,朝前女友伸出手。
梅姐說,你把手給我,你只要拉住我的手,我就帶你走。
梅姐說,我哪都能帶你去。
女人看着她,看着她的手,最後,梅姐的手沒有得到回應。
她賠了一筆醫藥費,默默回到燒臘店。米米蹭過來,她剛學會說小白兔拔蘿蔔的故事,口齒不清地和梅姐說了半天。梅姐本來是想哭的,但無論如何都不想在孩子面前哭,她努力笑着聽米米說完,摸摸孩子的頭,給她重新紮了個小辮子。
梅姐走出燒臘店。走出店門的剎那,她捂着臉,泣不成聲。
吳老板從後面追上來,提着一個暖烘烘的袋子,裏面是一碗魚粥,一份鹵肝。吳老板把袋子塞給她,拍了拍她的手,什麽都沒說,轉身回了店裏。
米米死後,熊哥接了個大學城的單子,找到了政法學院,混進了教室。等法學教授講完課,他急急忙忙趕過去:教授,教授,我想請教一下,這次李康殺人的那個案子你知道嗎?
熊哥:他為什麽不能從重?我網上查了查……
教授:這個案子啊,很複雜的。
熊哥:我知道複雜,具體哪裏複雜?我想請教您,我好回去告訴米米爸爸……
教授:很複雜的,很難跟你講清楚。
熊哥後來再去,沒再見到教授。這個案子,或許真的很複雜、很複雜。
女兒被慘死後,吳老板回了老家。熊哥、小K、梅姐,三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店裏,梅姐最先開口:不能就這麽算了。
小K:反正就兩年,我們等他出來。
熊哥:約好了,兩年後,我們三個一起幹。
門外忽然有人影。三人回頭,看見一個穿着外賣員制服的人探頭進來;他身後,還跟着一個快遞員,兩個快遞員,兩個外賣員……
形形色色的人站滿了這家廢棄燒臘店,沒有人說話,但每個人都很清楚,他們為什麽來到這裏。
親人吳老板的報仇是最先被排除的。兩年前,在吳老板回老家之後不久,鄰居有天早上發現老吳躺在院子裏,屋裏滾落着幾個農藥空瓶。
而梅姐的冷鏈車是第一個被發現的固定證據,它被丢棄在城市的垃圾處理廠邊。李康的屍體在裏面經過速凍,然後用電鋸分割成幾十份,每個參與行動的人都帶走一份,丢棄到城市的各個角落。
丢棄屍塊後,他們就陸陸續續離開了這座城市。每天都有大量的快遞或者外賣員離開,沒人會注意。他們在任何一座城市都可以生存,就像無處不在的水。
熊哥的宿舍門口拉起了警戒線,老紀在圍觀的人群中,看着物證科的人打開冰箱。
他們以為裏面會是李康沒被發現的屍塊。然而冰箱打開了,被放在裏面的,是一本泛黃的兒童連環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