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氣泡】

愛呀河小區的310室從半個月前開始裝修。新戶主的是一對小夫妻,雙方家庭一起出了首付和家具,買了這套房給孩子當婚房。

敲牆聲一陣一陣的響,很吵,309室的住戶朱姐一直抱着胳膊,滿臉不耐煩地靠在門口瞪着施工隊。

直到挖出第一具骸骨,嘈雜的施工聲停止了。

或者那并不是第一具被挖出來的,只是第一具被工人發現的。

人體內水份的比重大約在70%,嬰兒則更高,大約占到80%以上。

軟骨多,硬骨少,就像個半熟的雞蛋黃,一戳就破了,沿着下水口滴落下去,溶在那些更為深遠的水中。嬰兒的骸骨很難保存,赤子們初來乍到,尚未在人間這座新房裏留下多少家用,故而走得也幹脆而清淨。

每當下雨天,老紀就會夢見這段話。

很多年前的一個雨夜,那個人坐在對面,放下啤酒,認真地告訴他這件事。

——很神奇吧?七百克的水,再加三百克雜七雜八的零件,就可以拼成一個人了。那時候愛呀河還沒有被填埋,他們看着昏黑夜色下在雨中暴漲的河面,不知這些湍急的河水将會奔流成哪一個世人。

310室被封鎖了。最後,從承重牆之外的牆體中,發現了共計三十七具嬰兒骸骨。都是剛剛出生的,屍體的實際數字肯定是大于三十七的,因為嬰兒屍體水分多、軟組織多,有些已經無法從水泥裏面剝離出來了。

這些骸骨至少被封在牆體內二十五年之久,310室幾經交易,二十五年間換過三任住戶。那時候它還是單位分配房,一半給了公家單位,另一半則是棉花廠的員工分房。

二十五年前,愛呀河小區705室的老紀35歲,在警隊裏是當打之年。由于被卷進當年震撼全國的“九零三”連環殺人案,那幾年他幾乎沒怎麽回過家。

盡管申請提前退休,但老紀在大隊裏,仍然是個“英雄”代表的人物。

紀勇濤同志單槍匹馬擊斃連環殺人魔楚稼君的功績,以照片和報紙的形式,被永遠留在了宣傳櫥窗裏。前來310室的調查組在做完基礎取證後,就帶着激動的心情來到七樓,見見這位傳說級別的老前輩。

老紀:到底死了多少個孩子?

調查員:牆體鑿開,裏面全是小氣泡,就拇指那麽大的小氣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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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查員:屍體都沒剩多少,就數這個氣泡,一個氣泡就代表一個嬰兒,埋進去時候是活的,在裏面呼出最後一口氣。

老紀:二十五年前的時候,一樓到五樓都是棉花廠的分房。嫌疑人應該不難找。

調查員:這麽大數量的死嬰規模,沒有報案。

老紀:對,這很不正常。

調查員:你覺得會是棄嬰嗎?

老紀:男女比例?

最後數下來,牆裏密密麻麻的、勻稱的沉睡着一百五十二個嬰兒。男女數量差不多。

如果是棄嬰,女嬰的數量應該遠超男嬰才正常。像這樣的情況,可能複雜很多。

後輩們在那充滿煙味兒的皮沙發上坐了會兒,準備告辭了。臨走前,他們轉達給老紀一件事——老紀當年的同事、如今的局長,明年就要退下來了。這個人手裏還有一個線人,年紀很輕。

同事想在退休前把這孩子安頓好,弄個幹淨身份。這孩子原來的住處不能待了,在找到新住處前,想暫時讓人先借住在老紀這。

第二天,凱克站在老紀家門口,剛剛從黃染黑的毛,還微微透着點詭異的假黑。

凱克來了沒兩天,局裏來了人,給他又是驗頭發又是尿檢。這是确保線人沒有複吸,凱克有一整年沒複吸,這是很少見的。

給他做飯也不吃,要點外賣;局裏給他安排了正經工作,去了兩天也不去了,不知從哪弄了錢,要去泡吧。

老紀在職業生涯中不知見過多少這樣的混混,沒職業,和家人沒聯系,錢到手很快就花完,以“幾進宮”做街頭論資排輩的底氣。

早年老港片很喜歡這種古惑仔的劇情,偶爾還有浪子回頭金不換的結局,但老紀從沒見過這種人的人生有圓滿的,他們有時候去小混混械鬥的現場,滿地橫七豎八躺滿了人,都是刀捅出來的傷口,腸子拖了一地。

等到找家屬,十個裏面能找來一個就不錯了。很多人會覺得“怎麽會有這種事”,這些人大多有體面的工作,他們的人生就是從大學畢業,坐地鐵去面試,找份工作,餘下的人生在罵老板之中度過,以為已經看透了人間冷暖和整個世界,以為他們遭受過這個世界全部的毒打。然而他們的人生,不必說與凱克人生的交集,就算與快遞員或者外賣員都不會産生交集。

“凱克”是化名。真名很俗,叫王富。

老紀已經過了會和別人說教的年紀,他沒心情管這家夥,又不是自己生的。兩人的生物鐘完全相反,淩晨四點,年輕人甩上門回來了,還在用手機和人聊天。

老紀醒了,但沒說什麽;旁邊鄰居就沒那麽好說話了,有人拉開門:這麽晚了還吵,你是沒媽媽的嗎?!

接着,凱克朝這人撲去,和對方扭打在一起;老紀從卧室裏光着腳沖出來,把兩人撕開。

——一周後,趁老同事有閑,老紀約他出去喝了個酒,聊起凱克。

老紀:真管不住,你快把他安頓好吧。我也一把年紀了,哪能天天盯着他?

老紀:他說他只聽你的,說你保證過,會幫他查到老媽在哪。這小子啥情況?

同事放下酒杯,笑呵呵的。

老紀:莫非他是你在外面胡……

同事:想什麽呢,我就是想兒子了。

同事的兒子和妻子,在十幾年前的一個晚上遇害。兇手是刑滿釋放人員,過去因為搶劫被同事送進少管所待了三年。

他的孩子有個很俗氣的名字,恰好,也叫王富。

老紀哧笑,都一把年紀了,居然還這樣多愁善感。

臨分別前,同事囑咐他,別和王富提母親的事。

同事已經查到了,王富的母親在二十年前因事故喪夫,家裏沒有經濟來源,于是離村出走,很快再嫁,早就有了新家庭。

王富是爺爺奶奶帶大的,老人騙他說,母親是出去打草時被人販子拐走的。

同事拍了拍老紀的肩:這個秘密我得帶進骨灰盒。要不然這孩子連一點盼頭都沒有了。

老紀吓了一跳:怎麽突然就骨灰盒了?你喝多了?

同事苦笑,也許是工作繁重,他看上去要比老紀憔悴很多。

肺癌。同事說着,點了支煙:晚期了。

301室的案子,引起了一陣轟動,但調查難度極大。這間房當年屬于棉花廠的員工房,但并非住宅,而是用于儲物的倉庫。

鑰匙有幾把?誰能接觸到?二十五年前沒有監控,文件資料也有許多缺失,別說那時了,就算是現在,愛呀河這座老小區裏,單層裏還是沒有監控。

凱克又大半夜的回來。他喝多了酒,結果陰差陽錯在三樓下了電梯。黑暗的樓道裏,聲控燈失靈閃爍,他打着哈欠往前走,結果就看見不斷在慘白和黑暗中交替的樓道前方,被封鎖的310室門口,有一點微弱而詭異的紅光。

還有一個人影蹲在紅光邊,念念有詞。而此時此刻是淩晨四點。

——凱克的驚叫聲引來了附近的居民。他們圍住了那個女人。這個女人是309的住戶,旁邊擺着個香爐,還有一本往生經。

309室的住戶朱姐,二十五年前是棉花廠的一個女工。

她丈夫就是廠經理,手握倉庫鑰匙。不過夫妻已經分居,有很多年沒見面了。

盡管她反複堅持自己只是出于善意而去上香,但是在四個小時後,就像大部分的嫌疑人一樣,她的防線徹底崩潰。朱姐說,二十五年前,她和丈夫利用那間閑置倉庫,幫助棉花廠的女工們“處理”不要的孩子。

凱克算是立了大功。當老紀告訴他這一點,并表示可以帶他出去吃頓好的時候,這個年輕人的眼裏微微有光亮了起來。

凱克還是滿嘴髒話,罵罵咧咧個不停,可看得出他很高興。他從小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奶奶有精神問題,據說是爺爺為了傳宗接代,從村外撿回來的女人;在幾次險些被祖母殺掉後,爺爺把她鎖到了後屋。

但老人自己也不會帶孩子,他對待王富的方式,和對待瘋妻的方式差不多,都是用繩子拴住,放兩個碗在旁邊,裝食物和水。

到了上學的年紀,就由村委安排去村裏的小學讀書,師資可想而知。城市中的人已經将大學生的比例和數量當作了梗,但在王富的老家,在那個村子裏,從來沒有出過大學生。

小學畢業了就去縣城的初中讀書,要等早班車,或者住讀。村裏的小孩大多跟不上縣城中學的課程,讀了兩周就不讀了。然後就沒有了然後,或者回村裏浪蕩,或者出去打工。

這個地方的孩子,幾乎複刻着相同的人生,再把這樣的人生複刻給自己的孩子。

在火鍋店,凱克問老紀,自己會不會上報紙。得知可能會在本地自媒體的文章裏出現時,他的情緒瞬間高漲,想把那些文章存下來,等找到媽媽之後就給她看。

老紀開了瓶啤酒,他很好奇:你為什麽總想找媽?你應該根本不記得她。

凱克:她是被拐走的啊,說不定她很想我。

老紀:她要是不想呢?

凱克有些不爽:那我就要問她為什麽把我生下來啊。她生我下來,也沒有問過我,就自說自話把我生下來了,就像母雞下了個蛋。

老紀:你不想被生下來?

凱克:讓我選的話我肯定不想……除非我能選,我能生在XX首富家裏。

凱克:哎,哪個人會不選有錢人家啊?小孩子要是能選,特麽的有錢人都有幾千萬個小孩了。老子要是能選……

他喝着酒自言自語,好像真的可以從頭選人家了一樣。

310的案子破了,也沒什麽好隐瞞的。老紀說,你知道310裏面那些小孩嗎?都是女工們生下來又不想要的,就交給309的經理夫婦,埋到水泥牆裏。

老紀:好死不如賴活,至少比進水泥牆要好。

凱克:放屁,要是只能生在村裏和進水泥牆二選一,老子頭也不回就選進水泥牆。

凱克:進水泥牆的好歹很快就能再投一次胎,說不定能投進有錢人家。也可能投得更爛,但至少能再投一次。

人落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用大人的話來說,是帶着罪的。

讓父母破費的罪,讓母親在分娩時受苦的罪,讓父母在之後幾十年勞心勞神的罪。盡管孩子還什麽都沒有做,但它們已經背負了很沉重的罪了。

大人說,相對應的,你要償還這筆罪業,也就是盡孝報恩。

就像一個人,從一場長夢中醒來,還什麽都沒想起來,就被告知自己欠了五百萬巨款。

王富小時候看過《哪吒鬧海》,在村裏唯一的一臺電視機上。他看到哪吒自刎的時候哭了,可是自刎好像很痛,跳井很冷,喝農藥死很慢。後來老紀的同事在看守所裏和他談話,他威脅老人,自己已經不想活了,幹脆學哪吒自刎。

老人低頭笑笑:人家哪吒自刎,好歹還有個父母心疼。你自刎,連個響都聽不見。

老人說:不過你和我兒子是同名。你要是死了,我是會傷心的。當年我也想過随他們去,也想過“哪吒自刎”,我年紀大了,經不住了。你自刎,我可能會跟着。

在309室朱姐家裏,調查組發現了一個舊鐵罐子,嬰兒奶粉的那種鐵罐子,表面上鏽得都看不清字了。罐子打開,裏面塞滿了一元硬幣或紙幣。

二十五年前,朱姐還是棉花廠的女工,有一個關系好的工友在晚上突然找她幫忙,說是“要生了”。

工人的圍裙和外套很寬大,遮住了她的體型。

這個女人還是未婚,和男友有了孩子。這些男女工人從全國各地彙聚到沿海一帶的工廠裏,在無聊繁重的生活中,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找個人搭夥作伴。

他們不太會結婚,關系随着其中一方去下一家工廠而告終。女工不想要生下來的孩子,她想丢掉,或者送人。朱姐和她商量給誰養比較好,比如年紀大但又沒有孩子的紡織工與棉花工。

她們聊着聊着,發現以她們的人際關系,無論給誰,這個孩子都不會過多好的生活。無非是變成另一個女工的孩子,被送回老家,有一搭沒一搭的讀書,長大後再進工廠進流水線。

一個詭異的念頭浮現出來。朱姐丈夫有310室的鑰匙,這是閑置倉庫,甚至連裝修工具都還堆在裏面,沒人管了。

用廢磚頭壘起來,外面裹上水泥,就這樣處理……

招認的時候,朱姐語氣很平靜。其實當時,那個女工也很平靜。她和這團肉只認識了一小時不到,還不足以産生什麽感情。

根據老家的風俗,女工留下了三塊錢給朱姐存起來。這三塊錢是給孩子在另一邊的買路錢,一塊錢給黃泉擺渡人,一塊錢給閻王,一塊錢給引路小鬼。

後來,第二個女工找到朱姐。

有些女工是因為搖擺不定錯過了流産的時間,有些是生下來之後男方變卦,也有些只是生下來後悔了,覺得沒能力養。

再之後,不只是棉花廠女工,還有不懂事結果玩大了的女學生,其他廠的女工,七繞八繞打聽到朱姐的女人……

問話時,對面的人問她,殺了那麽多嬰兒會不會害怕。朱姐說,自己也沒想到,從來沒有怕過。

朱姐覺得,她只是把這些孩子送去投了更好的地方而已。她不理解其他人的震驚,其他人也不理解她的平淡。朱姐說,起初是有點難受的,畢竟是一條小生命。

朱姐說,但想想,這些小孩也就出生沒多久,知覺都還沒有——馬路上那麽多丢貓丢狗的,養了那麽久,說丢就丢了,這些人更沒心沒肺吧?

老同事病發被送進ICU之後,老紀帶凱克去見了他最後一面。

ICU有人數限制,凱克進去了半小時,出來時候神色怔怔的。然後他和老紀說,自己去剪頭發,弄點新衣服。

其實老人最後已經分不清探望者是誰了,他以為凱克是自己的孩子,死死拉住年輕人的手,反複說一句話。

“爸爸很想你。”

在那一刻,凱克忽然覺得,其實待在這個世上也沒那麽糟。或者說,他從出生到現在,只是缺少那麽一個人,讓他覺得這個世界還不錯。

“凱克”換了身份和名字,去了新的城市。老紀不太玩手機,于是沒有再得到他的消息,包括他的死訊——在開始新生活的一年後,凱克的屍體在排水溝出口被發現,漂浮在水裏,一片水草卷着他的腰,就像一條拴着他的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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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細節:開頭那個和老紀在家中雨夜談話的,是楚稼君。楚先生和楚稼君有關系。凱克的死因是想憑借新聞找到母親,于是接受了小媒體的采訪,身份暴露被報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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