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咦咦】

愛呀河小區1103室的住戶王阿姨死了。

首先是味道。附近的鄰居,前段時間總能聞到奇怪臭味。但那時臨近年關,有人在家曬臘腸,也有人在家裏腌泡菜,還有出租屋裏的年輕人把吃剩下的外賣盒丢樓道裏就各自回老家了……樓裏的氣味極具個性,一言難盡。

所以,直到1003室人力公司宿舍天花板滲水,人們才發現,王淑女已經死在1103室的廚房裏,死了有一段時間了。

小區的人叫王淑女為“王阿姨”,因為她平時靠回收廢紙箱、給人當鐘點工,替人看孩子、手洗衣服、洗油煙機……諸如此類的小活為生。

小區居民是她的常客。有幾個老住戶知道王阿姨其實是最早一批的住客——她在三十多年前是棉花廠的女工,愛呀河畔的這幾棟居民樓,有一部分是棉花廠的員工分房。

王淑女的死因是後腦勺受傷。初步調查下來,她應該死于腦外傷導致的腦出血。她的後腦被什麽東西砸到過,當時就有腦內出血,但她并沒有當回事。

這并不是什麽罕見的死因,一周後,1103室外面的封鎖線就開始逐漸撤去。

然後就是遺物處理問題。屋裏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半舊的、風塵仆仆的衣櫃;廉價的香水和眉筆;一個上鎖的大凍櫃……還有個景泰藍盒子,裏面放着一對金镯子、一個金戒指。盒子裏有張紙條,上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遺屬(囑):我死後,東西給菜小娟。王淑女”

王阿姨和丈夫原來都是棉花廠工人,棉花廠後來解散,兩人短暫搬走過一段時間,去外地投靠了親戚。

很多年後,王淑女獨自搬了回來,說是和丈夫“分開了”。具體是分居還是離婚沒說,總之,愛呀河的人沒再見過她丈夫。

王淑女是有對雙胞胎兒子的。當年在棉花廠,這很讓其他女工羨慕。她搬回愛呀河後,小兒子偶爾來找過她,一次是找她要錢,一次是想讓她幫着找點活幹。

社工想找到她的家人,丈夫聯系不上,找到了大兒子,但這時候人們才發現,王淑女家的狀況明顯要比他們想得複雜——當年從棉花廠下崗後,丈夫想回老家做生意,因為賠了錢,于是,大兒子被過繼給了沒有兒子的債主。

小兒子因為入室盜竊,目前還在牢裏蹲着。

704室的楚先生是這片街道的志願社工之一,他在那幾層問了問,沒找到和王阿姨交好的人——她性格潑辣刁蠻,經常能為了買菜貴幾毛的事情和人起争執。問起“菜小娟”,也沒人知道是誰。

楚先生負責把1103室大致整理一下,等她的家人親屬過來認領遺物。這間屋子暫時斷水斷電,但就在幾天後,鄰居們又聞到了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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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體已經清理幹淨了,冰箱也清空了。楚先生拿着鑰匙去開門,手機照明在屋子裏掃了一圈,寥落蕭索的房間裏,臭味從廚房的大凍櫃裏散發出來。

楚先生對着那把鎖糾結了半天,他是個作家,高級知識分子,撬鎖這個選項排在很後面。

楚先生憂心忡忡下樓,找鄰居老紀,一個退休警察:老紀,遇到這種情況怎麽辦?

老紀叼着煙跟他上了樓,皺眉盯着那把鏽鎖,擡起榔頭就是一下,把鎖砸開了。

楚先生:這這這……

老紀:行了,你那位不得了的大叔子要是還在,砸完鎖就砸你。

楚先生忐忑不安地打開冰櫃,因為斷電,冰櫃裏的凍霜融化了,可能原本凍的肉品變質,發出了異味。

——十五分鐘後,警車停在了愛呀河小區的樓下。

那兩具交疊的男屍,因為長年冷凍,幾乎已經凍幹脫水。又因為冰櫃裏凍霜溶解化水,将它們泡發腐爛,這才發出異味。

作為第一目擊者,楚先生呆呆坐在樓梯口,神色呆滞。

老紀在邊上安慰他,當年楚先生的叔叔楚稼君“存貨”的倉庫,那陣仗要大得多——而且四肢管四肢、內髒管內髒,分類存放。

第一批進去做拼圖的法醫,把楚稼君的十八代祖宗在心裏不帶重樣罵了三百遍。

王淑女已經死了。這樁案子無論是不是她動的手,注定難以圓滿。

兩個男人的身份調查遇到了些許問題,其中的一個,确認是失蹤人口張明輔,粗略估計被殺後冰凍了兩年。

另一具屍體被凍得更久,身份不明。

張明輔曾經是棉花廠的總經理,從前是有些作風問題的,比如居功自傲、假公濟私、脾氣暴躁,但因為都不是特別嚴重的原則問題,只是做了記過。

在被調到棉花廠前,張明輔是日化廠的老總,但和工人們經常發生矛盾,還發生過下班路上被男工人圍毆的事,後來被平調去了棉花廠。

棉花廠的收益沒有日化廠那麽“多樣”,這個平調等于明升暗貶,他也确實安分了很多。

張明輔的妻子接到電話後趕了過來。坐在等候區的時候,女人的神色很平靜。

負責人看了眼資料,張家應該還有個女兒。

女人紅着眼眶搖搖頭:她去外地有事,我沒告訴她。

負責人:你認識王淑女嗎?

女人困惑了一會兒:不記得這個名字。

負責人把照片給她看,她的表情微微變了,又很快恢複平靜。

女人:還是不認識。

負責人:你女兒什麽時候回來?我們也有話要問她。

女人:她有事。

負責人把一份文件放在桌上推過去。那是張妻的醫療記錄。

負責人:你直到五年前還在看不孕不育的專家號,為什麽?

女人呆了很久才回答:想趁着二胎,再生一個孩子。

負責人用了點話術:坦誠一點吧,化驗結果我們也能調出來查。

張明輔的死,有很多嫌疑人。其中就包括看似像是可憐家屬的妻女。

這家人的關系明顯不正常。越是想平靜掩飾,它就越不像個正常家庭。

張明輔的妻子離開了詢問室,她承認了女兒不是自己所生。她沒法生育,最後,夫婦倆決定,找個由頭,約女工王淑女和她的丈夫,出來吃頓飯。

他們不記得王淑女的名字,頂多記得,那是個女工,或者是個姓王的女工。

王淑女養出過一對雙胞胎兒子,這也是她被張明輔選中的原因。他們先和夫婦倆旁敲側擊,王淑女聽懂了,但是覺得荒誕。

張明輔讓她出去,和她的丈夫單獨談。談了大概有一個半小時,男人低着頭走出包間,和妻子去外面抽煙。

男人:張經理開了兩千五。

王淑女愣了一下,然後挽起袖子,劈頭蓋臉朝着男人抽過去。瘦削的男人一邊躲閃一邊解釋:我還價,還到了三千!

男人喊:如果是兒子,就再加五百!

王淑女最後生下了一個女嬰,生下來的時候,她就覺得,這個孩子不會很好看。

她就長得不好看,五官只能算端正,皮膚很黑,四肢粗短,腰身很粗——這個女孩子會像她,會很醜,醜陋的女人,在這個世上總會吃到所有的苦頭。

她看着女兒被張家的老人抱出去,離開了她的視野。門外很快爆發了争執,張明輔的聲音中氣十足,就像每周一在工廠的體育館裏發表演講:讓她再生一個不就行了!再生一個!

很多年後,她陪丈夫去看病,經過一間病房時,又聽見了這句話。

那個男人在病房裏和人争執:你幫他再生一個,這個女的他也要的,你再生一個男的給他……

王淑女探頭進去。病床上躺着一個很蒼白瘦小的女孩子,看起來才二十歲出頭。

——這個人就是小娟。

王淑女第二次去取藥,嫌電梯太慢,她走樓梯井上去。走到一半,就聽見一聲凄厲尖叫,随後,一個肉色的東西從上方落下去,啪嗒一下,像個爛番茄落在底樓。

這件事後來上過一段時間新聞,說是女嬰的父親抱着孩子走樓梯下去,不慎失手滑落了襁褓。

嬰兒落下去時,小娟尖叫着伸手去抓,只來得及抓住襁褓角。襁褓布散了,嬰兒赤條條墜落下去。她手裏的紅襁褓布還被捏着,被樓梯井裏的回風吹的獵獵飛舞。

第二年,她照例去取藥,還是那間病房,還是那對小夫妻。

王淑女離開醫院時是傍晚,她看見剛生完孩子的小娟抱着襁褓,坐在醫院外的臺階上,呆呆坐在風口裏。

小娟的男人不要她了。如果生下來的是女兒,買主就不會付剩下的錢。他把小娟和那個沒人要的嬰兒丢在醫院,不知去了哪。

王淑女把小娟帶回了家。她說不上為什麽,大概是寂寞?丈夫幾年前做生意虧了錢,把他們的大兒子送人抵債,如今又虧了錢,不知躲去了哪。

王淑女說,你之前那個孩子,它算是來去無牽挂,不來也是好事,它一看爸爸那德性,算了,重新投胎吧,所以你抓也抓不住。

王淑女說,但這個孩子它是想來這世上的,它一看,它不僅有個媽媽,還有個王阿姨,它就願意來了。

小娟低頭,輕細細地笑了。

——下午,1103室門口來了個女人的身影。這個人就是小娟——她姓蔡,不是菜。

案情是保密的,調查組在報紙上刊登了尋人啓事,用王淑女的口吻,尋找“菜小娟”。露面後,蔡小娟被直接帶走詢問——在她的出租屋裏,同樣有個巨大的凍櫃,打開後,裏面是王淑女丈夫的屍體。

王淑女的丈夫在幾天後偷偷回了次家,他摸黑拉開儲物櫃,在裏面翻找王淑女最後的一點黃金嫁妝。

她被驚醒,跑出來制止男人,他用椅子拍昏了她,帶着一包金器跑出了門。

王淑女渾渾噩噩醒過來,看見一個人影站在自己面前——是小娟。

小娟把金器還給了她,男人的屍體被她拖了回來,暫時放在門後。小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她當時沒想很多,只是想幫王姐,于是騎着電動車,朝着男人的背影撞了過去。

聽說王淑女已經去世,小娟也沒有再隐瞞。她的敘事輕松而诙諧,說起那段“盟約”,女人蒼白激動的臉,微微激動起來。

小娟:我的男人後來反悔,想從我這把女兒偷去賣掉。王姐發現了,她用條皮帶勒死了他。我們又弄了個冰櫃,就這樣凍起來。

小娟:肯定會給發現的,我沒想過瞞一輩子。

有天,王淑女回去時哭了。

她在路邊看見了自己的女兒,還有張明輔。她起初只是覺得那姑娘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這也許是母親的直覺,在第二眼時,王淑女認出來了。

父女倆不知在争執什麽,張明輔把女兒趕下車,用手指點着她吼了幾句,把姑娘罵哭了。

她進入了張明輔所住小區的地下停車場,和他對質。張明輔沒拿她放在眼裏,轉身就走。

就在那一瞬間,王淑女失去了理智。

地下停車場那段時間在線路維修,攝像頭沒有啓動。她等了一天、兩天,都沒有人來抓她。王淑女忽然想,這也許是某種天意。

她帶着冰櫃,搬回了最初的家,愛呀河小區。她憑着自己的喜好,把家重新裝修布置了起來,不用再忍受被男人的煙灰熏黃的牆。她在家裏貼了粉色玫瑰的俗氣牆紙,養了一陽臺的花,把燈泡換成了暖光燈。

王淑女的新生活開始了。

小兒子偶爾會來,要錢,或者要幫忙安排工作。母子倆有時大打出手,兒子堅信那個冰櫃裏裝着值錢的東西,她護住冰櫃時,被他從後面重重打了一拳。

楚先生回了1103,看見王淑女的小兒子正好在屋裏翻找,找那個景泰藍盒子。

老紀把那個金器盒子帶走了,托關系送進去給蔡小娟。

男人罵了一串髒話,罵罵咧咧地走了。臨走時,他說,我弄死那個老東西!

不知為何,楚先生喊住了他。

楚先生:你弄不死老紀的。你去查一下楚稼君,老紀是有人護着的,這個人叫楚稼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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