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衣冠阿鼻】

周二,愛呀河小區的門口停着幾輛警車。

409室的孩子梅梅被人綁架了,綁架方用快遞的方式送來勒索信,勒索兩百萬。

娜姐渾身僵硬地蜷縮在沙發上,好友祝星替她披上薄毯,發現她的雙手冰涼。

她眼眶血紅,雙唇顫抖,時不時問旁邊的女警:我女兒會不會是惡作劇?就是那種……為了要零花錢,買新游戲機,沖點卡什麽的,假裝自己被綁架了……

女警:你再想一下人際關系,有沒有和人發生過矛盾?

娜姐掩面大哭。她的身上,還有一樁沒有了卻的訴訟官司。

一年前,她把丈夫在公司裏的整個工作團隊都告了。

張娜的丈夫在一場應酬後大醉回家,不省人事睡在沙發上,第二天早上,張娜發現他已經死了。

在此之前,張娜的家庭是很讓人羨慕的。她和丈夫都是海歸,大企業裏的中層主管,她側重藥品研發,他則坐在市場部的風控崗。

有一個女兒梅梅,今年九歲,眉清目秀,張娜打算讓她從小學小提琴和芭蕾舞。

女兒的一生都已經擁有了完美的規劃——才藝,家教,國外名校,研究生的方向,沒有意外的話,她會跟上父母的人生節奏,接入一條同樣平坦而優渥的軌道。

然後,丈夫就喝酒喝死了——至少在娜姐看來是這樣的,團隊一起出去應酬,喝了很多,丈夫死于酒精中毒。

她為此和丈夫的工作單位對簿公堂,這件事還上過本地媒體,博得了厭惡酒桌文化的年輕人的聲援。

在此之前,市場部也有人喝酒出事。

張娜陪丈夫出席過應酬宴席,丈夫是個白淨文氣的人,說話平聲靜氣的。那些人就把他推上去擋酒,擋了三四輪。

第四輪之後,他的臉色明顯變了,紅到了脖子。娜姐勸他“算了”,他不說話,只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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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角落裏歇了片刻後,丈夫喘着氣将領帶扯松了些,吞了兩片肝酶,又準備沖回去。

娜姐拉住他,他只是咬字含糊地問:給女兒的外教提琴班報上了沒?

張娜回家就哭了一場,她想過幹脆一了百了——大不了一起辭職不幹,找個平靜的小城市,帶女兒開始沒有殘酷競争的生活。

但她只是想了一會兒,就坐回梳妝臺前化妝,給頭發噴香氛,挑選胸針和香水,準備上班的同時思考女兒還有哪些興趣班沒報。

祝星一直陪在娜姐的身邊。在報警後,娜姐第一時間就跑去隔壁,找了自己的閨蜜。

祝星家住在隔壁,410室。張娜和她都是在二十年前跟父母搬過來的,兩個同齡女孩很快就成了好友,形影不離。

娜姐靠在她身上,将頭埋進祝星的長發裏無聲痛哭。她的生活在丈夫死後支離破碎,僅靠女兒勉強支撐。而女兒的結局,将決定這個女人的人生是否粉碎。

警方在409室尋找線索。過了一會兒,女警重新坐回她身邊,小心翼翼:在挂着你丈夫名字行李牌的行李箱裏有條連衣裙,是你的嗎?

張娜的神色顯露出茫然:我不喜歡連衣裙……

女警和後面的同事換了個眼神,在短暫的沉默中,組織不會對這個可憐女人産生二次傷害的語言。

——那是條白絲綢連衣裙,很明顯不能外穿,大多作為卧室裏的睡衣。

張娜的眼神死死盯着它,然後對祝星一字一句:你當年說得對,我就不該嫁給他。

祝星沉默地拍着她的肩。在很多年前,她勸過閨蜜鄭重考慮婚事,理由是“他只愛自己的人生,他不愛你”。

但張娜還是和丈夫走到了一起,理由是,他很愛自己的人生。一個能把自己人生規劃得井井有條的人,就算不是個好丈夫,也不會是個帶着全家的人生一起脫軌的丈夫。

但祝星那時候之所以勸他們分手,理由很簡單,她只是不想張娜嫁給這種人。

第一夜的調查沒有任何進展,張娜身心俱疲,倒在沙發上睡了。祝星一直陪着閨蜜,期間還回去做了頓紅燒肉,端過來給她補身子。

祝星和張娜,讀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只是在大學時,張娜選了女生占少數的理科,祝星聽父母的,選了師範。

走訪結果也差不多大同小異,老鄰居們對張娜還會有些“叛逆”的印象,比如把頭發剪得很短、故意不穿校服、和男孩子們上房揭瓦;但對祝星,都表示是個省心的姑娘。

很聽話,讀書用功,聽父母的選了師範,當老師……然後相親。

但不知為什麽,祝星的省心人生,就此卡死在了這個環節。她至今沒有結婚。

丈夫出軌,閨蜜的嫌疑是很大的。不過祝星對那個男人表現出很強的敵意,就像女孩聯盟會對成員的交往對象抱持敵意,以免好友被男人“拐走”。

丈夫病逝後,兩個女人的關系迅速回溫。張娜和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好累啊”。

張娜:好累啊,天天盯着她讀書。我自己還有課題要做,實驗室還有一堆事。好累啊,不想弄了。我不知道幹啥要把自己弄得那麽累,我還不如學你,就找個學校窩着,現在多舒服,還有寒暑假。

這種時候,祝星心裏就會有些不爽。她覺得當老師很煩的,她會在網上給每條讨論當老師有多辛苦的帖子點贊,如果看見評論區有人說“也就是在象牙塔裏喊累,有本事辭職出來遭受社會毒打”,她就會把對方拉黑。

祝星當老師,是聽了父母的。她其實不喜歡小孩子,但既然父母讓自己選這條路,自己就選了。

父母想的很簡單——老師這個職業好,高尚,穩定,被人喜歡,有寒暑假。這還不夠好嗎?還要求什麽呢?

小的時候,祝星和張娜分別作為正面教材和反面教材。張娜誰的話都不聽,不讓人省心,事兒多,主意大。大人們都讓她多學學祝星,讓祝星多帶帶她。

祝星也确實一直和她待在一起,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

那條裙子的調查結果出來了。

警方帶消息過來的時候,張娜很緊張,她預想過最壞的結果,就是,那條裙子可能是自己閨蜜的。

有毛發殘留,做了化驗,裙子不是祝星的。

警方告訴她,裙子是她的丈夫的。上面只有他的生物痕跡。

丈夫經常要出差,有時候多人出差,兩人一間,他的室友都是團隊裏的另一個男助理。

娜姐的聲音在顫抖:那這個人怎麽說?

——這個助理已經在上個月離職了,因為賭博,目前下落不明。如果他真的和張娜丈夫有不正當關系,應該也會清楚女兒梅梅的信息,知道她的學校和長相。

這時,張娜毫無預兆地尖叫起來,整個房間的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她崩潰地尖叫了很久,最後深呼吸,搖頭。

娜姐:不會的。梅梅今年九歲了,她知道不能和陌生人走。

娜姐:她肯定是被熟人帶走的。

女警把筆記本往前翻了幾頁:你丈夫以前經常接送過女兒嗎?

娜姐:一三五是他接送……

女警:公司的人确認,他有幾次帶着助理一起下班,去學校接孩子。所以,你女兒是知道那是爸爸的“朋友”的。

因為母親工作的原因,梅梅放學後會在學校裏多待一個小時。就是那一個小時,她被人接走了。老師證明,是個戴着口罩和墨鏡的男人,他露臉後,梅梅認識他。

張娜癱軟在沙發上,她清楚聽見什麽東西在破碎的聲音。她的人生、丈夫的人生、女兒的人生,這三條計劃明确清晰的人生線,已經變成了一團亂麻。

410室傳來祝星做紅燒肉的香味,可是,她已經沒有任何食欲了。

張娜的人生,曾經有着那麽完美的規劃。

她在本科畢業後放手一搏,申請到了海外研,認識了同為留學生的優秀對象。

原本那些對于她離經叛道的反對,此刻都變成了贊美,贊美她的勇氣和遠見。

她的母親從前在祝星母親的面前擡不起頭,後來揚眉吐氣:她女兒算個屁,聽話,聽話,聽話,當了個老師,穩定有什麽用,每天待在學校裏,男老師都沒幾個,現在嫁都嫁不出去。

張娜窩在沙發上看電視:是啊,老師以前好嫁,現在有什麽社會競争力?除非是真的走到頂的那種出卷老師……

母親:又沒辦法在事業上幫男方一把,又沒什麽前景,當到退休還是個老師,傻不傻。

張娜開心得哈哈笑,裝作好像是被電視劇逗樂。

母親:她家怎麽辦呀?女兒麽一點本事都沒有。女人要麽有本事,要麽嫁得好。我家閨女那是兩樣都有了……

母親:哎,你再生一胎吧。

張娜沉默了一會兒,啧了一聲。

再生一胎如果是兒子,她的人生就會閃閃發光——何等光輝,職場上是實驗室的副主管;在家裏是完美的母親和妻子。

丈夫優秀,女兒優秀,還會有個同樣優秀的兒子……

那些曾經投放在祝星身上的欣羨,将會像溫泉水一樣,将她浸泡起來。

從母親家回愛呀河小區,她接到了實驗室那邊的電話,有點情況。

等忙完再回家時已經晚上十點了。梅梅疲憊地趴在滿桌子的作業上,丈夫留了張紙條,說有個跨國時差電話會議,他要趕回公司。

盡管也一身疲憊,但她還是強撐着,帶着有些脫妝的臉,将女兒叫醒,催促她完成剩下的作業。

梅梅睡眼惺忪揉着眼睛。娜姐很心疼,但她知道,自己要狠狠心。

娜姐:梅梅,你如果不好好讀書,以後就沒什麽出息。就會像隔壁的星星阿姨一樣,一輩子聽爸媽的,傻呵呵的進了個死胡同。

娜姐:那天媽媽和星星阿姨逛街,進了LV,你記得嗎,那次媽媽給全家都買了包包。星星阿姨呢?說什麽“老師不能背太貴的包”,其實就是買不起。

娜姐:你想要什麽,媽媽都給你買。但女孩子也要有出息,以後能自己買包包。

梅梅:可是星星阿姨每天下班都很早,我聞到她那邊做菜的味道了。

梅梅:你沒空做菜的時候,都是星星阿姨給我和爸爸送菜來的。她做菜很香。

張娜愣住了,也許是因為疲憊,她一時間不知該怎麽作答。

張娜:那是她買不起好的油煙機。

男助理和梅梅依舊下落不明。

有的時候,張娜羨慕過祝星的人生。

壓根不用過腦子,別人說怎樣就怎樣,渾渾噩噩過一輩子,其實也很開心。

不用奮鬥,不用拼命,是安逸的、随波逐流的、毫無規劃的“野生”。

第四天,她依舊崩潰地靠在祝星懷裏,等待警方最新的消息。突然,門鈴響了。

——來了幾個快遞。

有她之前海淘的護膚品,有給梅梅買的奢侈品書包,還有一個平郵信封,不是她買的。

裏面是一縷梅梅的頭發,還別着女兒的發夾。

祝星看着兩名女警壓制住喪失理智的張娜,面色擔憂,心裏終于狂喜。

——張娜選理科時,她期盼過張娜崩潰地哭喊“學不下去”;張娜出國時,她期盼過張娜說“想回家”;張娜嫁人時,她期盼過張娜說“結婚前男友不要我了”……

不然,哪有這樣的天遂人意?明明自己最聽長輩們的話,聽父母們用人生總結出來的經驗,憑什麽自己要擡頭看着張娜越飛越高?

自己把一生都交給父母長輩和社會傳統來決定了,這些年長者用時間經驗總結出的人生怎麽會錯?如果這些人錯了,那把人生貿然交出去的自己、以及許許多多交出人生的人,為什麽沒發現這是錯的?

因為它沒有錯,絕對沒有錯。

她不想讓張娜和那個男人在一起。祝星對這種自己掌握人生的人懷有恐懼和厭惡,她期盼這種人的人生一敗塗地,但心裏又知道,兩個這樣的人組成家庭,将會是一次有力的聯合。

那,她只能找一個男老師嗎?和自己一樣的人?

在擇偶時,祝星突然發現了一件事——她和張娜的人生,徹底拉開了差距。

無論怎麽追都追不上,無論在相親時怎麽挑,她都只能挑到自己的同類,而無法挑到張娜丈夫那種人。

所以在張娜不在家時,她去給閨蜜家送菜,都會給她老公多帶一瓶啤酒,裏面已經加好了工業酒精。

但就算死了丈夫,張娜還是沒有回歸到祝星的那種生活中來。她還在忙論文、項目、課題、對照組實驗……

你多陪陪女兒吧。祝星勸她。

張娜說,梅梅要盡快适應一個人生活。

——張娜決定,在梅梅小學畢業時,就送她出國。

祝星想帶走梅梅的那天,恰好看見梅梅跟着一個陌生男人出了校門。她以為那是張娜的新男友,他們看上去就是“一路人”,都穿着得體、背着名牌包。

男人個子很高大,比張娜原來的丈夫更有男人味。死了個老公,她轉頭就能找個更好的?但其實張娜比自己還大一歲。

男人帶梅梅走了很偏的工地路,附近沒有監控。就是那時,祝星動了手。

——警方帶走祝星的證據,是祝星給學生做的零食。

祝老師經常給大家做小零食,大多是烘焙甜品,這次是肉脯。

祝星要對梅梅動手時,有一瞬間的心軟。那個男人被她用電瓶車撞翻,昏迷不醒,被她拖進工地還沒掩埋的水泥坑;但是梅梅……

梅梅略帶恐懼地看着她:星星阿姨,你是不是從壞人手裏保護了我呀?

祝星下不去手。她顫抖着抱住梅梅,無聲落淚。

梅梅撥弄她背包的肩帶,帆布包泛黃的帶子。

梅梅:回去我和媽媽說,星星阿姨保護了我。

梅梅:阿姨買不起的包,媽媽有很多個,阿姨你去她櫃子裏挑一個。

——其中一片肉脯裏發現了一片小小的指甲。

很小很小,就像梅花的花瓣。

————

在梅梅案後,老紀夢見了楚稼君。那時楚頂替了表弟許飛的身份借住在老紀家,老紀經常加班很晚,他記得,楚總是會替他準備一碗醬油炖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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