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暗流
把電視搬到喜宴廳後,白天修壩的大兵們最大的放松項目莫過于晚飯時捧着飯碗擠在一起,或坐着或站着看新聞。雖然人多,但能聽見的只有筷子碰到碗的聲音,其他一點雜音都沒有,就連來回走動去乘飯菜時都井然有序的很。
齊致辰原本是坐在院子裏吃的,奈何天黑前天陰了下來,到處亂飛的飛蟲太多,落到飯菜上着實讓人惡心,他便也拎了凳子進了喜宴廳。
進了門他就看到那三十多號人在聚精會神聽新聞,他把凳子放在門口,坐在那大口吃着飯,準備快點吃完好去前院換正在看店的李樹全。
最近的新聞聯播少不了的播報內容就是各地的汛情,那些趕赴抗洪前線的記者們傳達回來的情況深深牽動着全國人民的心。
齊致辰擡頭隔着前面的一個個背影勉強能看到一小條電視屏幕,是個穿着救生衣的記者在夾着雨絲的大風中做彙報。她身後是一些站在水中不知大喊着什麽的解放軍,畫面一閃而過,卻讓人印象深刻。那些大兵正并排相挽而立,迎接一個個拍打過來的浪頭。
長江,珠江流域已大面積汛情警報,甚至有些地方已經被淹沒了,除了解放軍之外還有各路社會志願人士也在參與救援,軍民傷亡人數和財産損失還在統計中……
齊致辰聽着聽着甚至都忘了咀嚼嘴裏的飯菜,沒想到受災的地方越來越多了。
這時前面一身影迅速起身,放下碗筷大步走了出去。
“賀子!”有人立馬跟上。
剩下的戰士們都疑惑的回頭看。不知誰說了句:“賀子老家被淹了,剛才報的。”
齊致辰心裏一驚,扭頭看向門外,那個叫賀子的靠着院裏涼棚柱子站着,眼圈紅着嘴唇抿着,後跟出去的那個在低語的安慰着。
屋裏的戰士知道了情況,也都放下碗筷往出走,坐在門口的齊致辰不得不站起來讓路。
側面的門這時開了,劉景利端着碗走出來,看到大家都往出走,笑着問:“哎我說你們吃完了怎麽把碗筷亂放呢,一會兒又該挨罵了……”
“小劉,曹賀老家被淹了,變洩洪區了。”走在最後的那個小戰士回頭道。
劉景利張着的嘴半天才合上,然後也走了出去。
齊致辰不知怎的,也沒什麽心情吃飯了,把剩下的飯菜倒進外面泔水桶後路過涼蓬下那些圍在一塊的人去前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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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陰的很,空氣都是悶熱的,厚厚的積雨雲像是在醞釀着一場大雨。
賣店的前門開了,聽到門上的小鈴铛響,蹲在櫃臺下整理下層貨物的李樹全擡頭問:“買點什麽?”
來人是個穿着黑色背心的瘦成皮包骨的男人,他嘴裏叼着煙,進來後就四處看着。
李樹全看清人後站起身:“你怎麽來了?”
“你這話說的,這我弟家,我不能來?”李樹文吐了口煙哼道。
李樹全拍了拍手上的灰:“沒事的話你還是出去吧。”
“喲,”李樹文半眯着眼,表情中夾雜着些許惡狠:“你應該知道我幹嘛來了。”
“你別太過分了!”一向脾性好的李樹全提高了聲調。
“我沒過分,有困難得找兄弟不是麽,”李樹文笑得僞善,攤出一只手:“給我我就走。”
李樹全站在櫃臺裏,抓着褲線的手握的很緊。
李樹文洞察着李樹全的情緒,将嘴裏的煙拿出來按壓在了玻璃櫃臺面上熄滅,頭也沒擡的說:“也行,你不給也行,弟妹快生了吧,我自始至終也沒去看看她……”
“你他媽到底想幹嘛?沒完沒了!”李樹全擡起握着的那個拳頭砸在了玻璃櫃臺上,臉色漲紅,目光卻不堅定。
對面男人沒說話,只是把攤着的手又往前伸了伸。
屋裏瞬間安靜了,頭頂燈棍因電壓不穩而發出輕微嗡嗡聲。
李樹全繃緊的神經,握緊的拳頭很快的都緩開了。他回身從錢盒子裏拿出一沓零零整整都有的票子,拍在了櫃臺上:“滾。”
李樹文抓過錢塞進褲子兜,後退了兩步才轉身往出走:“這就對了,哥先走了。”
李樹全還呆呆的站着,待他回過神轉身要蹲下繼續整理貨物時就看到了賣店後門口看起來已經站了有一會兒的齊致辰了。他明顯有些慌亂,眼神沒有落點。
齊致辰走進來:“來換你去吃飯。”
李樹全從櫃臺裏往出走,看了看小舅子後加快了腳步。
齊致辰看着他姐夫一瘸一拐的背影,莫名心酸,回頭道:“剛才的事,我不會跟我姐說。”
李樹全身子頓了一下後推門出去了。
齊致辰坐在了櫃臺裏那把椅子上,長腿蹬在了櫃臺的第二個橫杠上,櫃臺裏那些花花綠綠的小零食包裝袋在燈光下泛着光。在來了幾個買貨的人後,他無聊的晃着腿,一晃腿就想聽歌了,可他卻不能離開去後屋取,只能随手拿了塊泡泡糖吹泡泡打發時間。
李明達吃完飯又跑進賣店屋,看到看店的不是他爸也不是他媽,立馬跑進邊上櫃臺抓了一把糖往出跑。
齊致辰見怪不怪,白了跑出去的小不點一眼後就當沒看見。這要是讓他姐看到李明達不經過允許去櫃臺裏拿零食吃一定又得收拾一頓。但齊致辰沒那個閑心,或者說他是能夠理解李明達偷着拿櫃臺裏東西的心情。小時候這事他也幹過,欣喜中帶着刺激。他媽每次也會罵他,但打和罵是都沒用,偷着拿還是會偷着拿。什麽叫家賊難防,估計這就是。
等他姐夫回來,齊致辰便去了他姐那屋。他媽和他姐栽在床上說着話,母女倆說說笑笑的。
“姐,怎麽樣,還難受麽?”
齊敏芝拍了拍床邊讓她弟坐:“沒事了。”
“真是吓死媽了,”于春秀提起這事還是後怕的狀态:“你說這要是撞嚴重了怎麽辦。”
她說完這話看向兒子:“找時間去你何叔家說一聲,讓他給重打兩個櫃臺,咱把邊上那兩個換了,換成圓角的,不要那直角的了。”
齊致辰點頭:“嗯。”
“不用媽,”齊敏芝擺手,“別浪費錢,我還有個把月就生了,就不怕撞了。”
“不行,就算你不怕撞了,明達那孩子淘氣,要是磕了腦袋可了得,再說,”于春秀摸摸女兒的肚子:“不是還有我小外孫呢麽,也不能磕到。”
齊致辰起身往出走,手一揮,笑着玩笑道:“完了,我覺得很快我的地位又要下滑一位了,回屋咯。”
齊敏芝看着弟弟的後腦勺:“不能,小辰在姐姐這永遠第一位。”
齊致辰關門前沖他姐眨眼:“還是我姐疼我。”
回到屋後齊致辰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他的寶貝随身聽,當時是他以聽英語聽力為幌子他媽才同意買給他的,可自從到手後他就沒聽過英語,光聽流行歌曲了。他那英語聽力好完全是底子和他自以為的天賦,這事可把邸嘯羨慕的很。
外面的天在夜幕的掩護下看不出要下雨的樣子,但那排着隊的螞蟻,那低飛的燕子,那躁亂出洞的青蛙……都是一場大雨即将來臨的征兆。
齊致辰聽着音樂迷糊着睡着了,不知過了多久他是被外面的吵鬧聲弄醒的。
随身聽聽完了一面磁帶已自動停了,他揉了揉壓麻的胳膊出來看。
喜宴廳院裏站着不少人,有老百姓,也有解放軍。
站在中間的那個大媽是村裏有名的大嗓門,正嚷嚷着什麽,話裏偶爾還夾着髒話,情緒挺激動的。她旁邊站着的是她兒媳婦,正低着頭抹眼淚。
什麽情況,齊致辰貼近了後門,站在屋裏看着。
大嗓門對面站着的男人看側臉就知道是兩杠一星,面對潑婦罵街的狀況也依然泰然自若的聽着。
“我就問你,你是不是得管管吧周營長!”大嗓門把鄉村沒素質婦女的姿态展露無疑:“要不這算怎麽回事!”
周繼良站在那,旁邊和身後都站着戰士,仿佛都在等,等他怎麽處理。
大嗓門扯了扯兒媳婦胳膊:“鳳兒,別哭了,你好好瞅瞅,是哪個?你不是看到往這院跑的麽,你指出來,看我不扇死他。”
“媽我沒看清楚長相……”女人嗚嗚咽咽的哭着。
“你再好好看看。”大嗓門往前推了推了兒媳婦。
她兒媳婦不但沒往前,還倒退了一步,低低的夾着委屈的哭聲沒停。
大嗓門叉着腰直直盯着對面的男人一步步往前走:“周營長我說你不是包庇吧!這事太過分了!我今天不找到人我就不回去了!”
眼看着大嗓門離他們營長越來越近,旁邊有戰士貼過來想隔擋,卻被周繼良擡手制止了。他說了自從出來後的第一句話,語氣依然平穩,昏黃門燈的燈光下面目剛毅:“我只問一次,這位大媽說的人有麽,有的話自己站出來。”
周圍戰士聽了營長的話都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氣氛瞬間凝固了一樣,陰着的天,拂過的風,也并未平靜戰士們心裏的疑慮。
鄉村通常就是這樣,哪家一有點事很快就能成為圍觀現場。左鄰右舍住的近的已都開窗戶開門站牆頭的看了。
原本去村東和村西視察兩地駐紮戰士們生活狀況的孟慶喜和胡文軍聽到喜宴廳出了狀況都趕了回來。
大嗓門還在嚷嚷着,也越發的過分了起來:“還是當兵的人呢!還是不是男人!別做了事不敢承認!算個狗屁的兵!來我們村幹嘛來了,混吃混喝還是占便宜來了……”
孟慶喜了解了情況後拉着臉看向周繼良:“我看這樣吧營長,我來處理。”
齊致辰站在門口看到李明達上前湊熱鬧,立馬開門把小不點拎回來按在了自己腿邊。
“小辰!”齊敏芝在裏屋喊,“明達還沒回來,你去叫他回來睡覺了!”
“他在這呢姐!”齊致辰扯了李明達往回走。
李明達也好奇外面的事,掙着:“我不睡覺。”
小孩子最不願意幹的就是吃飯和睡覺,每次都很抗拒,但他哪有掙過他小舅的力氣,還是被硬帶回屋又被強行扒掉衣褲塞進了被窩。
“我就在門外,別讓我看見你溜出來。”齊致辰臨出來時特意面目猙獰的吓唬了一下縮在被窩裏的孩子。
他哪裏會在外面看着,他出來後立馬回到了剛才的位置,可才離開兩三分鐘就感覺錯過了一場大戲。院裏聚集的大兵們都散的差不多了。就連那婆婆和兒媳婦也都走了。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孟慶喜出手效率就是不一樣。
孟慶喜正用手指戳着面前一個低頭看地面的戰士:“好好反省,我沒讓回來就給我在這站着。”
“副營長,我相信艾雲輝不會做那樣的事。”旁邊站過來一個戰士。
他身後有人輕聲提醒:“班長,別說了……”
大家都知道跟他們副營長求情那就是沒有更糟只有最糟。
果然,孟慶喜看了看過來為自己班戰士求情的邵勇戰,語氣很嚴肅:“偷看人家姑娘洗澡情節很嚴重!你這個班長也難逃其責!要麽現在閉嘴站到一邊去!要麽一起挨罰!進村駐紮之前就說過了,我們是來幫忙的,不是來添亂的!不要給百姓造成任何困擾,否則嚴懲不貸!”
邵勇戰聽後毫不猶豫的立正站在了艾雲輝旁邊。
“好,很好。”孟慶喜用手指點了點邵勇戰後轉身往屋裏走:“都給我散了!”
院子裏還站着的其他戰士都立馬散開回喜宴廳。只剩兩個并肩目視前方站着的男人,筆挺的軍姿站成了雕像。
喜宴廳屋裏的都小聲議論着這件事。
“你們說雲輝能麽?”
“我覺得不能,班長都為他人格擔保了。”
“可班長的擔保沒有用啊,還不是一起挨罰,”一個戰士撇撇嘴:“要我看,也說不定,艾雲輝什麽德行,隊裏誰不知道……”
“我看就是咱們連長不在,要不然估計他們也不用挨罰。”
“對呗……副營長總是看不上咱們一連。”
“還是咱排長識時務,根本不摻和。”
“那是不夠意思。”
“噓別說了。”
……
九點多的時候,晚飯後去民壩值崗的一小波人從村西回來了,他們邊走邊說笑着,路過村西的空地時還特意用手電筒向營地裏一頓亂晃。
坐在外面的二連長蔡海濤笑着大聲問:“你們值完了?”
“明天下午還有,”打頭那人正是一連連長孟饒,他停下腳步,精致的一張臉凝着笑:“老賀他們換我們回來的。”
“我明早帶人換他,我看小劉給發的那個任務分配表上是那麽寫的。”蔡海濤起身走過來。
營地駐紮的部分一連戰士聽到他們連長說話,立馬有跑出來打招呼的。
孟饒囑咐:“住這就都給我聽蔡連長的話,誰也不許給我惹事,聽見沒有!”
“聽見了!”一群大老爺們齊喊在這夜裏顯得更大聲。
因突然下起了雨,孟饒便沒做停留,帶着人直接回了喜宴廳。
他沒想到沒和他駐紮一起的沒惹事,喜宴廳的卻給他惹了事。
看清了院裏淋着雨站着的人後,他走過去,盯着左面那個問:“怎麽回事。”
邵勇戰依然目視前方,沒有言語。
孟饒這才大步走進屋,推開側面房間門,沖着屋裏正坐在床邊洗腳的人大聲問道:“院裏的為什麽罰站?”
孟慶喜皺眉看過來:“沒規矩,你跟長官這麽說話的?”
孟饒收斂了語氣:“讓他們回來,我來處理。”
“你處理?”孟慶喜看過來:“我怕你徇私。”
孟饒深吸一口氣,聲音很低:“能不能讓我來處理。”
“不能。”孟慶喜沒有讓步:“規矩就是規矩,你應該比我懂。”
孟饒沒再說話,沉默了片刻,在确定屋裏的這個老狐貍根本不會松口後,他轉身走了出去,門摔的很響,讓大廳裏的視線都看了過來。
孟饒推開門走進了雨裏,最後站在了邵勇戰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