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見人心
緊接着是人心惶惶,南大山腳下暫時駐紮的百姓在聽了壩口決堤的事後全都坐不住了,帳篷裏帳篷外吵鬧成一片。
不少婦女都拽住大兵們問着自家去壩外扛沙袋的男人是否安全,留在這裏的大兵們也并不知壩外情況,看着有抹眼淚的老人婦女和兒童,他們也都愁眉緊皺。
夜裏齊致辰從呈塘出來時就覺得他們是忘了帶走什麽,後來他才明白他感到的空缺是沒他姐同行。齊致辰總覺得他姐可能是去個廁所一會兒就回來,他雖哭過痛過,卻潛意識裏不願意相信他姐不在了的事實。
然而,他姐真的不在了。齊致辰看到那襁褓中的嬰孩就懂了,已發生的事不管多突然,都是誰也改變不了真實存在的。
陰天小雨,天大亮後也依然灰蒙蒙,像極了呈塘人的心情。
每家每戶都提心吊膽等着壩外消息,牽挂着對他們來說重要的人。
齊致辰他們家沒有去壩外的,家裏兩個男人,他姐夫是腿腳不利落,他是未成年。然而他還是坐不住,也跟着那些在帳篷外空地上的人們一樣坐立不安等着再有大兵跑回來通報情況,他是在擔心周繼良。
李明達醒過來哭哭唧唧要找林佳興玩,他姐出事讓齊致辰特心疼他姐扔下的一兒一女,他冒雨抱着小明達在洋洋灑灑分布的帳篷中間詢問着老林家在哪。
問了整整一圈,才發現老林家根本就不在。
“不會是還留在呈塘沒出來吧?”有村民問道。
齊致辰搖頭:“不可能,昨天出來時去他家看過,東西和人都不在。”
“那方圓多少裏都只有南大山這一塊高地,這時候那家人能去哪啊?”
因老林家不在大家在又經過确認後發現郭二狗也不在。
“那是個傻子,誰管他啊。”有婦女開口道,“沒出來就沒出來吧。”
“就是就是,”另一個抱着孩子的婦女附和道,“不用管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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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致辰聽着那些人達成一致的議論,默默抱着孩子回了帳篷。他心裏不太好受,他沒想到真正遇到災難時人心可以冷漠成這樣。他坐在那哄着李明達,帳篷裏面坐着的于家媳婦在給孩子喂奶。如果齊致辰沒看錯的話,那女人每次先喂的都是自己的孩子,喂的認真仔細,而到他家的小乘舟時就是匆忙敷衍的,他知道這也正常,畢竟人家有自己的孩子,這種情況下很可能困在這裏,如果食物供給出現問題孕婦沒有充足奶水,估計人家一定連敷衍的幫小乘舟喂奶都不會了。
他姐給孩子起的名字是為了孩子在這場大水裏平安無事,可誰又能保證,這孩子真的會平安無事。齊致辰想到這不禁抱緊了他腿上坐着的李明達,他心裏升起一千個一萬個這輩子都要保護好這兩孩子的決心。
“村長他們回來了!”
随着外面超大聲的喊話,不管是村民還是大兵都跑出來往同一方向看。
回來的一波人正是以村長王和和村委書記蘭長生為首的村裏男人們。一個個除了衣服褲子上,滿頭滿臉也都是泥巴。
鄉親們全都湊過去,有看到自己家人回來的樂得很,有沒看到自己家人的都不停的追問着。場面瞬間失控,亂哄哄的。
“我說一下,”王和嗓子有些幹啞,“壩外有壩口決堤,被水沖走的不僅有大兵,還有咱們村的兩個人。”
底下一陣躁亂,甚至很快響起了婦女的哭聲。
“壩口開了後大批量的水噴湧而出,國堤和民壩之間的防護林大面積都被淹了,”王和嘆氣後繼續道:“大家別擔心,沖走的人應該都在樹林裏,目前周營長帶着人正全力搜救,等把人都找全,壩外所有大兵也都會撤回來,放棄民壩死守國堤……”
王和後面說的話站在人堆裏的齊致辰沒聽全,當他聽到兩杠一星帶人搜救後,他的整顆心全都放下了,周繼良的平安無事給了他這動蕩的兩天裏最踏實的安慰。
“還要告訴大家個壞消息。”村委書記蘭長生接過話。
這句話讓在場的人都安靜了下來。
蘭長生很平穩的語氣:“村會計林勇從村委會決定撤離南大山後便不見了蹤影,目前可肯定他是帶着家人卷着鄉政府下撥的赈災款走了,具體去了哪不知道。”
齊致辰和所有聽清的人一樣,是震撼的。他在周圍不停息的咒罵聲中始終不敢相信平日裏他們家那個為人忠厚老實的鄰居會帶着鄉親們的救命錢一走了之。
“所以!”蘭長生試圖去壓住村民們的氣憤,他擡起雙手比劃着,“大家安靜一下!這幾天是雨水高峰期,附近好多地方已發難,咱們呈塘先躲在這南大山,我希望大家都要服從組織安排,不要一意孤行,不管遇到什麽困難,團結都是第一選擇,我們全村,還有周營長他們全營,可能過兩天隔壁普關的也會躲過來,所有人一定要團結一致才能戰勝大洪水!”
蘭長生的話起到不小作用,鄉親們在這細雨濛濛的早晨有了些抗災的信心。
很快的,孟饒帶着人幫村民們在外面支起了爐竈。用泥土和碎磚頭堆砌的爐竈,很簡單的構造,但用來臨時起火完全夠用。由于從村裏撤離的急,沒能帶出大量米面,當把所有家帶出來的食物和大兵們背出來的放在一起後估算,大約是三天的量。
坐在帳篷裏的孟慶喜沉默後開口:“南山附近種有農作物吧?”
王和拍下大腿:“對,我怎麽沒想到,這一片種的都是旱田,玉米高粱大豆花生甜菜……”
孟慶喜笑了:“這就足夠了,我們可在避難時随時摘取糧食吃,我會讓我的人負責。”
王和點頭:“真是太好了。”
“王村長,”孟饒站起身,“一定要保證所有村民都活動在這一範圍內,不要出了什麽亂子。”
“一定一定。”
這次的早飯是呈塘人從沒有過的經歷,相比吃大鍋飯這次是坐在野外,人數要更多,碗筷不夠的用各種随身帶的容器吃,不管大人小孩一夜奔波都餓了,都沒有言語的吃着。
齊致辰看着他媽剩在碗裏的大半碗粥皺眉:“媽,再吃點吧。”
于春秀搖搖頭:“媽吃不下去。”
齊致辰沒再勸,他知道他姐的離開給他媽帶來的打擊更大,看着他媽起身回帳篷裏的身影,他把手中乘着粥的勺子喂給李明達。
李明達蹲在地上擡頭看:“小舅,林佳興不會回來了嗎?”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世界,李明達聽不太懂大人們嘴裏說的什麽逃走,他只知道經常跟他玩的小胖子不見了。
齊致辰擡手拍了拍小外甥頭,不想讓大人世界裏的世俗傷了幼小心靈,他撒謊道:“林佳興跟爸媽去別的地方避難了,等洪水退了他們就回來。”
李明達眨眨眼:“那他們帶走大黑了嗎?”
齊致辰搖頭:“沒有,大黑還在院裏。”
“那為什麽不把大黑帶出來,它會被淹死的。”李明達晃着齊致辰胳膊,“小舅,我們去把大黑救出來好不好?”
齊致辰任憑小外甥晃着,他把手裏碗放下:“別鬧了,吃完回帳篷裏呆着。”
李明達原本就是個小哭包,這兩天更容易哭,一聽他小舅不管大黑,又是哇的一聲哭了。
齊致辰聽着那哭聲是又煩又鬧,他起身把孩子拎抱起來,難得有耐心道:“你要是不哭,小舅就找時間回村把大黑帶來。”
孩子立馬收聲,帶着淚花的眼泛着紅,點點頭窩在齊致辰懷裏哼唧兩聲就安靜了。
早飯後雨基本停下來,大兵們輔助村民又拔營往更高的地勢上去。
過程中齊致辰碰見了邸嘯一家,老邸家是和老張家在一個帳篷。
邸嘯碰到齊致辰後就問:“你看到何璐了嗎?”
齊致辰搖頭:“沒。”
“我也沒找到,她不會沒來吧。”
“不能,等會兒搭帳篷時肯定能看到何木匠,你問問就知道了。”
邸嘯點頭後笑:“早上你們那邊吃的什麽?”
“烀土豆和大米粥,你們呢。”
“別提了,我們那片煮了粥沒夠用,後來只能吃煮方便面,”邸嘯撇撇嘴,“面都給一群小崽子吃了,我們就喝了幾口湯。”
齊致辰聽後從兜裏掏出個熟土豆:“給李明達藏的,怕他餓,給你吧。”
邸嘯接過土豆,捏着掰開來邊走邊吃:“這玩意兒還是得趁熱吃,這他媽都回生了。”
“有的吃就忍着吧,挑三揀四的,等都安頓好我要回村一趟,我到時跟我媽說去你家帳篷呆着,省的她惦記。”
“我草這時候你回村幹什麽,”邸嘯停止咀嚼,“萬一壩外水沖過去……”
“不能,”齊致辰打斷道,“我去去就回,很快。”
邸嘯無奈甩甩手:“說不聽你,死犟死犟的。”
齊致辰在都安頓好後便順着後面一片小樹林快速從山腰跑下去,上了主道後他怕高地上有人看到他把他叫回去,便沒走國堤面,而是沿着國堤下的兩邊都是一人多高的茂密叢草的小路直奔村裏而去。
這也是他為什麽會錯過在壩外那些回來的大兵們的原因。
大兵們回來後讓整個駐紮地氣氛凝重,被擡回來的兩具屍體停放在不遠處,從部分大兵紅腫的眼睛知道那是正在經歷失去戰友的痛。
村裏人誰也沒想到會有人犧牲,他們小看了自然的爆發力,王和十分內疚于他當時堅持守民壩的決定,老淚縱橫的在邊上一遍遍輕聲說着什麽。
孟饒看到隊伍裏的邵勇戰後走過去重重的用拳頭抵在那人肩胛骨上,沒有說話,那雙眼睛蒙了水汽。
孟慶喜繞到空地上,看了看躺在木板上的兩個永遠不會再開口喊報道的人,他收回視線看向朦胧遠方,嚴肅的臉上有所動容。
周繼良交代一些事後讓隊伍解散去搭建帳篷,他便在人群中搜索着齊致辰的影子,在沒看到那少年後他有些慌了。問過李樹全得知齊致辰是去了邸嘯家帳篷,等他找過去邸嘯在他追問下說了齊致辰回村的事。
雖經過他們的補救壩外目前沒再決堤的風險,但若是這雨下下來,就保不準了。全體撤退意味着已放棄民壩。周繼良不知少年回村是去幹什麽,他快速叫上幾個大兵跟着他去追人。
齊致辰是一路跑着回來的,因在小路走,有幾次都滑到旁邊有蘆葦的水泡裏,褲子鞋都是泥巴。他從村西進村後,再也感受不到人的氣息,到處發出的聲響都是家禽或者牲畜。他并沒直奔他們家隔壁,而是拐去村北那個被遺棄的破土房,慢慢向裏走的過程他在确定着有沒有人。
齊致辰最後停下來看着那從幹草堆裏鑽出來的男人。男人一身破舊衣服也在看着齊致辰,他的眼睛很快沒有聚焦,傻笑着要鑽回草堆裏。
齊致辰明白當時大兵們引導村民撤離時一定是忽略了這個根本不會住人的破房子,所以才遺落了郭二狗。
齊致辰不知他這次回來是為了答應李明達會帶回去的大黑多一些還是被村民殘忍忽略的郭二狗多一些。
也許是為了生命多一些。
他費很大的勁才把郭二狗騙着和他一起走,他說他要帶郭二狗去找爸媽和哥哥,郭二狗就沒猶豫傻裏傻氣的跟着出來了。
那樣傻笑着等着看早些年狠心抛棄他的家人的郭二狗讓齊致辰心酸,原來不管到什麽時候,是瘋了也好是傻了也罷,在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一個家,那裏永遠住着最親近的人。
齊致辰用最快速度去老林家解開了大黑叫着走,他帶着郭二狗從村西出來時還牽走了留在村衛生所的菱形和阿毛。
他帶不走太多,他便路過時,把能看到的各家籠子裏還關着的雞鴨鵝放掉,把還拴着的牛馬羊解開。
齊致辰覺得就算洪水真的來了,人不能救它們起碼也不要限制它們讓它們等死。
再疾的風,再驟的雨,來臨前還是有征兆。齊致辰回村時走到半路上就知大雨将臨,所以當他帶着郭二狗上了國堤雨水砸下來時他不驚訝。只不過本來打算騎馬回去因雨急路滑只能步行了。
大黑渾身濕透後不停的抖着身上的水,那黑亮的毛緊緊裹在身上,看起來要比平時瘦很多。齊致辰記得這條狗今年六歲,當時李明達和林佳興滿地爬時這狗被林勇抱回來的,從小小一只長成這麽大個,它經歷了兩個孩子的整個童年,也算是個親密不可分割的玩伴。所以他來領回去的不只是一只狗,還是孩子心裏的某種希望。
郭二狗很怕打雷,每次雷聲響過,他都會半蹲下來抱着頭嘟囔着什麽。齊致辰便一遍遍将人扯着走,好像從小時候他就不怕郭二狗,他總覺得這人只是有些瘋癫,其實人不壞。否則住的那破房子院裏為什麽要擺着那麽多裝着粗食的破碗,那都是給鳥兒和路過的山貓準備的食物。
齊致辰某種意義上講和村裏那些沒受過教育的人不一樣,他從不會認為人的命要分什麽貴和賤,同是生活天地間,有什麽理由不相憐。
雨越下越大,齊致辰牽着馬跑起來,大黑緊緊跟着,郭二狗也大聲傻笑着追着。
齊致辰邊跑邊回身看,他是怕郭二狗不見,好在那人好像知道齊致辰是為了他好似的,一路都沒再停留。
周繼良冒着雨領着人沿國堤一路往呈塘趕,終是在一個閃電滑過後看到了不遠處奔過來的人影。
他快走幾步,最後也變成了跑,把身後的大兵落在了後面。
齊致辰沒想到他一擡頭的瞬間能看到周繼良,一時有驚有喜,還沒等開口問,就被迎面過來的男人用一只胳膊攬過去緊緊圈抱在懷裏。
貼靠在那結實胸膛時他什麽也不想問了,不想問你怎麽在這,也不想問壩外怎麽樣了。
大兵們追上來,看到齊致辰身後的一男人一只狗和兩匹馬,也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周繼良在來的路上做好了找到人後要批評一頓的準備,然而他緩緩松開齊致辰後卻什麽說不出口。人在面臨災難時,才會表露出真的自己。面前少年的眸子像是一面鏡子,看着的時候他也就望見了自己。
說不好聽是這少年傻,說好聽是這少年善良,然而不管是傻還是善良,這純淨的靈魂都讓人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