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壩口決堤
一個人的突然離世對親人造成的傷痛齊致辰不是沒體會過,小時候他爸的去世也是很沒有防備的突然,也是在電閃雷鳴的雨夜。他永遠記得他媽和他姐抱着他一起撕心裂肺的哭。
後來他知道了死亡到底意味什麽,就是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爸,沒再回來,如今他姐,也不會回來了。
長姐如母,齊敏芝給弟弟的愛向來細膩用心,不次于她的母親。
齊致辰對他這個姐姐也是愛的很,所以當他跪在雨裏痛哭他覺得他的心被割掉了一塊,再也補不上了。他并不想哭,可他無能的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從他姐停止呼吸到火化成灰他的視線就沒清晰過。他從不知道人可以有那麽多淚水,也從不知道世事可以那麽無常。他好好的姐姐,說離開就離開了。
齊致辰恨透了下着雨的夜晚,童年喪父少年喪姐的陰影連成片,伴随着潮濕雨氣纏在身上,一旦觸及,便揮之不去。
因從壩外傳回來的消息,讓整個呈塘在雨不停的夜裏發生嚴重恐慌。
不管男人女人,還是老人孩子。都在整頓東西等着村裏通知然後統一離開。
老齊家賣店前依然是信息交流處,很多人冒着雨聚集過來只為了打探消息。
人心惶惶的氛圍裏,齊致辰卻是麻木的。他坐在房間裏聽着外面嚴重吵鬧聲,開口:“媽,真的要走麽。”
于春秀跪在床上打包着東西:“看情況可能是真不行了,不走不是等着淹死麽,得走。”
齊致辰伸手把他媽塞在包裹裏的兩件沉重的大衣拽了出去:“帶着這些幹什麽,如果真走,不要帶多餘的東西。”
于春秀把衣服又重新拿回來塞好:“你這孩子,這是你姐當時結婚時給媽買的,貴着呢。”
齊致辰一聽到他姐,鼻子一酸,起身推門走了出去。
賣店屋裏不少人在買東西,方便面火腿腸餅幹面包還有瓶裝水幾乎搶空。李樹全提前留了一些才不至于他們家沒得用。
妻子的離開對他打擊不小,他整個人臉色蒼白,原本就不太愛說話,現在更是一言不發的從貨架裏往出取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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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致辰走進賣店問道:“孩子呢?”
李樹全回:“在屋裏睡覺。”
“我只看到明達在睡覺,另一個呢。”
李樹全動作停頓了一下,語氣裏有明顯的嘆息:“先送到老于家去了。”
齊致辰了然,村南的老于家兒媳婦是前一陣生的孩子,正是有奶水的時候,小乘舟出生就沒了媽媽,給她沖從鎮上買回來的奶粉又不吃,只得麻煩同村老鄉喂奶。
此時亂着的不僅是呈塘村裏,連壩外也亂成一片。
大兵們終日作戰卻也難敵雨水的不停息,水位線嚴重貼近壩面時周繼良作出了撤兵命令。
當大兵們随時準備放下沙袋随隊撤走時,村長王和帶着幾個人走進帳篷裏來。
老村長開門見山問坐在那和下屬說着什麽的年輕人:“周營長,聽說你們要從民壩撤了?”
周繼良站起身:“王村長,就目前狀況來看,雨沒有要停下來的趨勢,民壩随時可能守不住,我的人幾天來連續築壩,我不覺得他們能有連夜再搶出壩面高度的精力,所以決定放棄民壩退守村西國堤,以免有人員傷亡……”
“我看你們就是不想幹了!”王和身後一小夥子大聲打斷周繼良的話:“說的好聽,你們要是真的盡力,那就不應該放棄!”
“就是啊,”另一個村民氣憤接過話:“身後不是你們的家鄉,你們不會懂它的重要性,你們說撤就撤,我們怎麽辦!”
“如果呈塘不在了,那我們以後住哪?祖祖輩輩都在這,哪是說放棄就放棄的。”
“我們哪都不去,呈塘在我們就在,呈塘要是真保不住了,那我們不如也一起淹死算了。”
……
就這樣,進來的幾個同在壩外扛沙袋的村民你一言我一語。他們的話語說的很重,甚至存在越說越無理的嫌疑,帳篷裏吵鬧成一片。
孟慶喜擡手插了半天話才找到個間隙:“鄉親們別激動,我們不是要放棄呈塘,我們是放棄民壩,全力守國堤……”
王和搖搖頭:“孟營長,如果放棄民壩,那就意味着将呈塘至于危險境地了,我只是希望你們能再等等再撤離,多一個沙袋多一袋土,可能呈塘就有救了啊。”
老村長說到最後有些淚眼,收聲後又用期待的眼神去看周繼良:“周營長,村裏人我已按照你說的,讓人通知他們準備随時躲去南山,但民壩并沒決堤就說明還有希望,我帶着村裏的勞動力都會跟你們一起繼續守在這,有一絲可能都不要放棄民壩……”
周繼良站在那安靜的聽着老村長的話,腦海裏突然閃過齊致辰的身影,他片刻後開口:“我們可以守在這裏,為确保百姓生命安全的萬無一失,村裏的必須都立馬前往南大山,我會派人協助村民撤離。”
屋裏的幾個解放軍幹部聽了這話都微微遲疑,但還是都把他們營長的話聽到了耳朵裏。
周繼良說到最後看向孟慶喜:“老孟,你帶着點人立馬趕回村裏,務必将全村人都安全送到南山。”
孟慶喜得令後回身指了指:“上次是孟饒考察的南大山地形吧,那就你帶隊一個排跟我走。”
于是孟饒帶了用快速度集結的一連二排跟着副營長返回了村裏。
呈塘村三百左右戶人家,近千人,要想在大雨裏轉移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樣鄉下的地方,村民難免有些思想意識落後,一旦意見不和,他們的行動力就會表現在無禮和倔強上,不時與回村協助撤離的大兵們發生沖突。最後大兵們能勸的勸,能強行拽的拽,分撥把村民們一批批送走。
亂成一團的村裏,到處是背着包袱拎着東西扯着孩子的人,家禽帶不走的被放開亂飛亂跳,牲畜帶不走的被栓在院裏亂撞亂叫……
呈塘慢慢的被掏空,村裏人冒着雨深一腳淺一腳離開,沒太多不舍,反而更多的是茫然。
齊致辰家是在最後一批裏,孟饒看了看他們帶的東西詢問着是否有還想拿的,他可以讓人幫忙帶走。
齊致辰抱着困的睜不開眼睛的李明達搖頭:“沒了孟饒哥,就這些。”
孟饒拍了拍齊致辰肩膀後指着不遠處等着的幾個大兵:“那你們跟着他們走,我去你家隔壁。”
齊致辰明白孟饒是私心多派了兩個人幫他們拿東西,他叫住了孟饒:“孟饒哥,那我們等會兒和老林家一起走吧。”
孟饒翻過牆頭,疑惑的往老林家院裏看:“可這家人怎麽這麽安靜。”
齊致辰也覺出不太對勁,好像從最開始村裏躁亂時林會計家就沒什麽動靜。
孟饒從屋裏出來:“沒人,東西也大多數都不在。”
“那應該是走了吧,”齊致辰又看了看老林家院裏,“一直都沒看到他們家人。”
孟饒點頭:“那應該就是去南大山了,咱們走。”
最後一批村裏人有二百多人,基本都是行動能力稍微好一些的,一行人浩浩蕩蕩往村西走。
一路上齊致辰特意去看看村衛生所的邸嘯一家和村西空地旁的何璐一家都有沒有離開。
都是空蕩蕩的,仿佛整個村被遺棄了一樣,大家互相幫襯登上國堤後再向村裏望,黑漆漆,偶爾的星星燈火應是哪家忘了關燈。
齊致辰忍不住問走在不遠處的孟饒:“孟饒哥,村裏人真的都出來了麽。”
孟饒沉默後開口:“我不敢确定一個不剩,但我确定我們盡力都帶了出來。”
齊致辰形容不上他的心情,這兩天的事像風雲突變的天,他姐去世了,可他們都沒來得及悲傷,家,就要沒了。
全呈塘的人像遷徙一樣為躲那所謂的百年不遇的大洪水連夜離鄉。
濃密的雨簾能見度沒幾米,大兵們走在百姓周圍用已并不太亮的軍用手電筒照着路,路上沒人再大吵大鬧,所有人心情低到了極點。
齊致辰在他姐夫走過來把孩子抱過去後便去攙着他媽和李常氏,他邊走邊下意識去看壩外的方向,他有些擔心那些還駐守的大兵們,或者說,他是擔心周繼良。
呈塘通往南大山的路只有一條,上了國堤一路向南。也就是說,他現在前進的方向離兩杠一星越來越遠。
這次的暫去南大山,要麽是洪水淹過來他們等待外界救援,要麽是洪水撤退他們安然無恙回來時大兵們已經離開。
無論哪種,他再與周繼良相處的可能性都不大,齊致辰就這樣在胡亂思緒裏跟着到了南大山腳下。
由于雨還在下,爬山不方便,又趕上大夜晚,只得先在山腳安頓。盡管是山腳,地勢也已高出平地很多。
孟慶喜帶着大兵幫先到達的村民們支了軍用帳篷,由于物資有限,需要兩三家擠在一個帳篷裏。
齊致辰他們到了後開始在毫無章法亂七八糟的帳篷中間找着老于家,最後坐進帳篷裏,兩家人都不敢大聲說話,怕把熟睡的兩個嬰兒吵醒了。
然而帳篷并不隔音,一旦兩個帳篷離得近,完全能聽到彼此都在說什麽。
齊致辰從帳篷裏出來後扣上了雨衣帽子,他站在各種聲音混在一起的帳篷堆裏,想找邸嘯他們,可人太多了,太亂了,天又太黑了,雨又太大了,完全分不清方位。
這次孟饒帶的大兵齊致辰不太認識,并不是住在他家喜宴廳的一排的那些,所以路過時他打招呼只能尴尬點點頭,叫不上名。
他坐回到帳篷擠着坐在一邊。老于家一家老老小小五六個人,再加上他們老齊家六口,空間并不寬裕。齊致辰呆呆的坐在那,借着帳篷頂上吊着的手電筒的光亮看得到裏面于家兒媳婦在坦胸露乳的給醒了的孩子喂奶,他立馬移開視線。
沒人睡覺,大家都萬分精神的坐着。這樣一個奔波不安的夜晚,也許只有孩子們還都睡得香甜。
“齊致辰?”
聽到外面有人叫他,齊致辰站起來貓着腰出來:“孟饒哥,怎麽了?”
孟饒掀開雨衣一角從口袋裏掏出兩個軍用手電筒遞過來:“拿着用,今晚我會帶着人在這,帳篷就在最斜前方,有事過去找我。”
齊致辰笑笑接過來:“謝了,孟饒哥。”
看着孟饒走遠的背影,齊致辰心裏是暖的,在喜宴廳和那些大兵哥哥們相處,處來的是真感情,被關心惦念的他是幸福的。
當所有人坐在帳篷裏等雨停時,卻先等來了壞消息。
大概淩晨六點左右,周圍帳篷突然炸開了似的,齊致辰已困的坐着都要睡着,他栽在他媽腿上閉着眼半睡半醒,聽到外面好多大人都從帳篷出來,他和他姐夫也迅速探頭聽情況。
聽明白是怎麽回事後,齊致辰撒腿就跑進了明顯小了的雨裏,他擠過一堆堆人繞過一個個帳篷直奔斜前方空地。
走近那個帳篷就能清楚聽到裏面的對話。
“決堤之後,人呢?”孟饒不停問着:“他們人呢?人呢!”
齊致辰刷的掀開簾子站進來:“孟饒哥,民壩……”
孟慶喜見進來的是齊致辰,擺手示意:“孩子你先出去。”
齊致辰并沒退出去,而是直直盯着帳篷裏的幾個人,語氣很慢:“民壩是不是決堤了?”他仿佛只有十分确認才會相信。
然而屋裏人都忽略了齊致辰,還在繼續着。
一大兵語氣很平,滿身疲憊:“有一處決堤,大概十多米寬的距離,當時事發突然水勢兇猛,有正好在那附近的差不多一個班的人,直接就被水沖走了……”
孟饒聽後情緒不太穩,他大聲追問:“哪個班?我問你是哪個班!”
那大兵猶猶豫豫:“連長,我也不知道,壩上出了豁口一切都亂了,為防止豁口變大,大家忙着堵口沒人去确認到底是哪些人不見了。”
孟饒心提到了嗓子眼,從壩外來人說決堤了,他就後悔當時讓他帶人回村協助村民撤離時他沒帶一排,這樣就能把邵勇戰帶在身邊了,出現在視線範圍內要好過現在不确定人到底是安不安全。他抓過雨衣往出走:“我現在就帶人回去。”
“你不許去,”孟慶喜十分嚴肅的叫住了人,“壩外情況危險,随時可能再次決堤……”
孟饒打斷道:“我自己有分寸。”
“你有什麽分寸!我看你就是昏了頭!自身安全都不考慮了!”
孟慶喜一聲大喝讓在場的都震了一下,齊致辰雖見過孟慶喜不止一次發火,但沒一次像這般嚴重低氣壓。
孟饒停下腳步,背對着孟慶喜站在那,一字一頓:“我一定要去。”
“你去能解決什麽問題,”孟慶喜走過來,步步緊逼,“你要是從這帳篷走出去,信不信我打斷你的腿!”
“打斷腿我也會去。”孟饒咬了咬牙。
意料之外的孟慶喜沒再大聲訓斥,他深吸口氣後對往出走的孟饒開口,那語氣很無力:“我不是作為上級在命令你,我是在請求你,作為父親。”
最後的四個字讓孟饒停下來,也讓帳篷口的齊致辰身子一僵,他以為這倆人只是碰巧同一個姓氏,從沒想到是這種關系。
突然的以前畫面的種種在這一刻回環往複,齊致辰後知後覺這是對父子。
這時正趕上帳篷外有大兵跑進來:“副營,壩外又來消息了。”
齊致辰猛的轉身,他真的好想問一句你們營長沒事吧?可是,他發現,他是這裏最多餘的存在。
他沒再停留,轉身出了帳篷,隔空看了看根本看不到任何東西的方向,他祈禱着,那個方向的某個人,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