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星星之火
齊致辰十七歲那年進一步理解了什麽是死亡。他曾告訴過他自己,有些離開這世界的人他不能遺忘。所謂不能遺忘并不是時刻都要記得,而是當想起那個人時,感覺他還活着。
如今站在墳前,劉景利的音容笑貌清晰,那是個總熱情洋溢聰明機智活潑開朗的男人,時間像是按下了暫停鍵,就那樣永遠停在了他二十歲那年。
齊致辰心情壓抑的同其他兩人站在那看着面前半蹲着的艾雲輝用一個粗木棍翻動着不停燃燒着的紙錢。
艾雲輝在來之前去商店買紙錢時全挑的最大面額。齊致辰當時跟在後面有思考過和現在心裏想的一樣的問題。
人死後還會感知到現世的一切嗎?
他是受高等教育的人,他可以很肯定的說不會。然而那麽多的人,仍執着于希望通過一些方式向已故之人傳達愛意和懷念,無非是一種變相的情感寄托罷了。
就像他每次給他姐上墳時都會蹲在墳前說好多話,說他的近況和家裏的情況。
他也曾無數次想過,當年如果沒有下個不停的暴雨和漲個不停的洪水的話,他姐就還會在,劉景利也還會在。
可沒有如果是現實最擅長的打耳光手段。人死了,離開了,變成一抔黃土了,都是真的。
燒了紙錢,敬了煙酒,擺了糕點。
最後四個大男人面無表情的在劉景利墳前站了好一會兒,除去風吹楊柳,萬物皆是靜默。
從墳場出來時才有人說話。
邵勇戰:“那我們就回部隊了,你們路上注意安全。”
艾雲輝點頭:“嗯,成,你們也注意安全。”
兩車殊途,啓動後交叉向相反方向行駛。
齊致辰扭頭看車窗外,沖吉普車後座同樣看出來的男人笑了笑,而後車身擦過,再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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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劉景利上墳讓他心情的壓抑卻抵不過他将頭伸出車窗最後只看到那輛車絕塵而去的背影時的壓抑大,他突然讨厭起重遇後在心底的隐秘欣喜。
“小齊,”艾雲輝邊開車邊說:“折騰這趟累壞了吧。”
在土路上行駛嚴重搖晃的車身讓齊致辰緊緊抓着座椅邊,他笑着搖頭:“不累。”
“年輕真好啊,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剛入伍,那時候不知道累,皮實着呢,現在也不鍛煉了,肚子都長了出來。”
“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小艾哥你正年輕呢。”
“哎這話我愛聽哈。”艾雲輝笑出了聲。
齊致辰也笑:“我說的是實話,男人三十一枝花。”
“說到這句話,”艾雲輝語速放慢:“我就不明白了,怎麽大老爺們也能用一枝花來形容了。”
齊致辰側頭:“怎麽就不能了,你看孟饒哥,長得恐怕讓不少女人都要嫉妒吧。”
艾雲輝聽後哈哈大笑,正好車子過土坡,颠的他笑的斷斷續續:“小齊你這話要是當孟連面說,我保證他直接給你個過肩摔,當年剛入伍,我們班長就是在隊伍裏小聲跟我們嘟囔了這麽一句,被修理的相當慘了。”
“我可不敢,”齊致辰笑着搖頭:“別看孟饒哥長得俊美,但我知道,他骨子裏是硬漢。”
“嗯,他屬于外柔內剛,跟娘們沾不上邊,連隊裏近身搏擊一把好手,當年不老實不服氣的全讓他收拾服帖了,那會兒私底下我們都叫他美人教官。”
齊致辰噗的一聲笑出來:“我覺得這個稱呼才更容易讓他生氣吧。”
“所以才是私下裏叫,不讓他聽見呗,再後來,我們班長跟他好了以後,就沒人敢叫了,真怕挨揍。”
齊致辰聽着艾雲輝講部隊裏的事,深知這男人見到昔日戰友定是懷念軍隊裏的日子了,就像他最近總懷念九八年的夏天一樣。
他笑着笑着就變成皮笑肉不笑。他想到周繼良,他知道的關于那男人的事都是聽別人說來的,他對那人的稱呼是你們營長。怎麽看都是不親近的狀态,可為什麽心裏卻總是惦念。
“對了,”齊致辰扭頭看向窗外:“你們營長……他成家了嗎?”
他還是問了,帶着種說不上來的複雜心情。
艾雲輝回道:“怎麽說呢,周營兩千年秋天本要結婚的,我們大夥都準備好喝喜酒了,可同年夏天,他母親突發重病去世了。所以婚禮沒辦成,後來聽戰友說他再沒提過這事,也不知具體是結婚了沒,我們也沒再問,唉,反正他這種軍幹家庭出身的,就算結婚也多半是政治婚姻,都是家裏給安排的,未婚妻好像是哪個師長的女兒我沒記住,嘿你瞧我這記性……”
齊致辰視線被駛上柏油路後路兩邊快速後退的樹影牽動着,麻木的聽着,無喜無憂。
回到省城後的第二天,明珠小吃開業了。那天早上鞭炮聲響徹了整個小吃街,沙紅色紙質碎末和刺鼻硝煙味蔓延,喜慶了每個人的臉。
齊致辰站在店門口半捂着耳朵笑看着,曲昊送來的花籃擺在門口特別好看。鞭炮聲停他伸手去把花籃邊的灰塵拂去,一轉身,就看到了人堆裏擠進來的程亮。
程亮正結結巴巴笑着和艾雲輝說話:“這地方太……太難找了,我……我找半天……”
“程亮哥!”
程亮視線飄過來落在向他揮手的少年身上,大步走過來:“我聽……聽大彪說你在……在這了,還真是!”
齊致辰笑道:“好久不見呀程亮哥。”
程亮捏了捏面前已個子比他要高出兩公分的少年胳膊,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小齊長……長大了……”
齊致辰以為程亮真是被艾雲輝從大飯店挖過來的,沒想到并不是,程亮只是聽聞這邊開業過來看看的。
吃過飯待程亮離開後齊致辰發問:“小艾哥,是程亮哥他不想來這嗎?”
艾雲輝坐在門口抽煙,若有所思:“我并沒跟他說讓他來。”
“嗯?”
“他現在在大飯店幹得挺好的,掙的也多,我這小門小店的,哪有把兄弟往下拽的道理,”艾雲輝把煙頭掐滅站起身:“等以後吧,等我幹大發了那天,我去請他。”
有時候,齊致辰真的很羨慕大兵們之間那種兄弟感情,他們都是看起來粗糙的漢子,卻粗中有細。時間在變,那鐵打的戰友兄弟情卻沒變。
每每這時候,他就會想到他從小到大的兄弟。雖上次不歡而散,可他卻還是會擔心不再念書的邸嘯在外面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惹禍,有沒有吃不上飯。
齊致辰在明珠小吃店幹了一個月後正好開學,楚明珠最後給他結賬時多算了錢,他硬是給還了回去。他嚴肅道:“嫂子你要是再這樣,我可一分都不要了”。
楚明珠笑笑,只好正常算,把多餘的收回去:“行,嫂子聽你的。”
用勞動換來的薪水很踏實,齊致辰習慣性的把那幾百塊錢放在斜肩書包最裏層,從小到大,他都是把錢放在書包裏層,背在身上時離身體最近的地方。他也一直喜歡單肩帆布書包,換了一個又一個,樣式卻從沒換過。邸嘯曾說他土,說他趕不上潮流,他總是一笑而過,他不想趕潮流,他只想用得舒坦。
黃昏前的光景,小吃街已開始香煙四起,齊致辰抓着書包帶逆光往出走,打算回學校去。
忽聽身後有不太熟悉的聲音叫他,回過身他笑:“是你啊。”
顧禮彬邊走近邊擡手:“站那別動。”
齊致辰有些愣,雖不明所以,但也确實沒動:“怎麽了?”
男人沒回答齊致辰,而是湊到跟前,用腳踩在齊致辰鞋後跟粘着的那個小吃包裝袋上,而後低頭輕笑:“擡腳吧。”
粘稠的撕扯感從鞋底傳來,齊致辰後退一步站好:“謝了啊。”
顧禮彬擡起小腿将皮鞋上粘着的包裝袋輕輕甩落後擡頭,夕陽鮮豔光暈打在他笑着的臉上:“我坐在店裏看你路過時腳下踩着東西,本以為你會發現,走出這麽遠你都不知道,想什麽呢,那麽出神。”
“可能是它太輕。”齊致辰幹笑兩聲後轉身走,“那我先回學校了。”
顧禮彬跟上來:“吃晚飯了麽。”
“沒呢。”
“一起吃啊,我也沒吃。”
齊致辰笑着搖頭:“不了,我回學校食堂吃。”
顧禮彬沉默後笑着開口:“真不一起吃?”
“嗯。”
“那行,”顧禮彬停下腳步,把少年肩上要滑落的書包帶往上提了提,“那有機會再一起吃。”
齊致辰點頭:“成。”
在明珠小吃的一個月多,經常會看到站在理發店門口的顧禮彬,齊致辰會路過時打招呼,久而久之也就混的熟絡了。
這男人是你好漂亮理發店的店長,總是得體的西裝馬甲配白襯衫,臉上總帶着讓人看着很舒服的笑容,舉止投足間透着随性又從容的魅力,總有女性顧客聚在店裏圍着他說說笑笑,人多人雜他卻能應付的游刃有餘,這點讓齊致辰特佩服。
暑假後的開學是新生報道時。
齊致辰讓艾雲輝印了些小廣告他拿到寝室幫忙發了下去。
開學後大四的他走在校園裏看見那些新生,總能想起他剛來時的樣子,一樣的對學姐學長無比禮貌,一樣的對大學生活無限向往。
看到烈日下穿軍裝給新生軍訓的教官們,齊致辰總會不禁想起周繼良。他沒見過那男人穿軍裝的樣子,總覺得會特別铿锵帥氣。
如果說四年前的那次離別他以為再見不到,那一個多月之前的離別他卻預感還會與周繼良碰面,他并沒任何憑證,可那感覺卻很強烈。
然而事實證明,有時預感挺準的。
雖然開學了,但學業不是很繁忙,齊致辰總會在食堂吃完晚飯後步行着穿過熙熙攘攘的小吃街到明珠小吃幫忙。
這天他照常過來,沒看到每天晚上都會在店裏的艾雲輝。他邊幫忙對菜單邊問旁邊碼菜的楚明珠:“嫂子,小艾哥呢?”
“他說出去接個什麽戰友,”楚明珠把手往圍裙上蹭了蹭,“走半天了,估計快回來了。”
齊致辰聽後沒太在意,以為又是艾雲輝哪個退伍的戰友,可當他忙裏忙外幫忙端菜在店裏熱熱鬧鬧的氛圍下看到艾雲輝帶着人進門時,整個人愣住了。
艾雲輝後面跟着的,是周繼良。
“媽的,太擠了,車開不進來,我們把車停在街口那邊了。”艾雲輝進屋後嚷嚷着:“媳婦兒!出來!”
周繼良站在門口,一眼就看到了過道裏站着的握着一把筷子和餐巾紙的也在看他的齊致辰。
倆人同時對望着笑了,直到聽到有顧客催着要筷子,少年才大聲應了一聲送過去。
楚明珠被艾雲輝拽着出來,看到門口高大帥氣的陌生男人後一時也發愣,她沒見過艾雲輝的這個戰友。
“媳婦兒這我在部隊時候我們周營長,”艾雲輝笑的燦爛,嗓門也挺大的引薦,“周營,這我媳婦兒楚明珠。”
周繼良笑着對小腹微微隆起的女人點頭:“你好。”
楚明珠側身:“快進來周營長,快坐。”
店裏還在吃飯的人多多少少也都看過來,有兩個女大學生小聲興奮的議論着周繼良,齊致辰聽在耳朵裏忍不住笑。
而他知道,他的好心情絕不是聽到有人誇贊周繼良優秀,而是他又看到了周繼良。
他跨坐在周繼良坐的桌子對面,問道:“你怎麽來了。”
周繼良盯着少年,開口道:“來省城辦事,順便過來看看。”
齊致辰點頭後又問:“吃飯了嗎?”
“在市中心吃過了。”
齊致辰又點頭,之後,就冷場了。他安靜的坐了一會兒後站起身:“你坐着,我去幫忙。”
“好。”
而比齊致辰更無措的應該是艾雲輝,昔日上級出現在他家,他唯恐招待不好,沒一會兒功夫就弄了一桌飯菜擺上來。聽周繼良說已吃過了後,他埋怨自己也沒先問問。他坐下來:“營長再吃點再吃點。”
“是啊,再吃點,嘗嘗我們店的菜。”楚明珠笑着遞過來筷子。
小兩口的盛情難卻,周繼良只得拿過筷子。他坐在那跟艾雲輝邊吃邊說話的時候,注意力卻多半在齊致辰身上。
看得到少年與顧客認真禮貌交談,也聽得到少年與來店的同學說笑。
小店裏過了飯時後,人少了下來。齊致辰抽空也坐了過來,坐在那也沒怎麽插話,只是聽着。
等幫着楚明珠把碗筷收拾下去後他才注意到時間,連忙道:“我得先回去了,寝室快關門了。”
周繼良也接着站起身:“我也得走了。”
“營長,你去哪?有住的地方嗎?”艾雲輝問道。
“有,訂好住的地方了。”
“什麽時候離開省城啊?”
“等過兩天事情辦完。”
“那記得再過來啊!”艾雲輝囑咐道。
周繼良邊往出走邊點頭,擡手把艾雲輝兩口子隔擋在門裏:“不用出來送,我沒喝酒,能開車。”
艾雲輝聽話的把人送到門口,他停下來探頭看向齊致辰:“小齊你順路帶着營長從小吃街出去。”
齊致辰笑:“嗯,我知道了。”
于是兩人從明珠小吃門口拐來拐去往出走,齊致辰偏于前方的走着:“如果不領着你,能走出來嗎?這裏別看地方小,很容易繞懵的。”
周繼良在後面輕笑:“你領着我,我也怕繞懵了。”
“那怎麽能。”齊致辰回過身倒着走,與男人面對面:“我幾乎天天都來這,所以閉着眼睛都能走出……”
他的話音還沒落,就被腳下不知哪家店用來卡住門的半塊磚頭絆了一下,身子後仰之前,被男人及時扯住了。
周繼良扯着少年胳膊将人拽回來,他松開手後笑道:“天天都來,是不是每天都要被絆到?”
男人的笑亮了一方天般的讓齊致辰沒法回答,他穩穩的繼續大步走着,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