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立威
椒紅與羅嫲嫲打完嘴官司回裏屋時,素容已接過梳篦,在幫姑娘梳攏頭發。
往日姑娘總是善以為寶,教導汀蘭苑下人“從善如登,從惡如崩”的處事道理,故而椒紅回來時已然做好了被申斥一頓的準備。卻是未料到當她雙手忸怩着交在身前,挪步到鏡臺前時,竟看到姑娘透過銅鏡朝她笑。
椒紅不由得怔了下。她家姑娘眸若清泉,唇似櫻珠,笑起來那彎清泉便好似月牙兒,櫻珠也如同盛開了一般,趁得天地恍若失色。這還是打她入汀蘭苑以來,姑娘頭一回特特的沖她笑這麽甜。
所以,這是不準備诘責她了?
愣了須臾,椒紅額間愁雲散開,也跟着咧嘴笑笑。又巴巴湊到姑娘身後,擠兌素容道:“還是我來給姑娘梳吧,素容的心靈手巧都使在了做菜上。”說罷,見姑娘并沒反對的意思,便直接奪下了素容手裏的桃木梳,上手擺弄起來。
無端被推到一邊兒的素容,佯嗔着皺眉拍了椒紅一下,便笑着走開去整理床鋪了。
透過銅鏡看着兩個丫鬟打鬧的溫梓童,唇邊的笑意是一直沒淡下。這兩個丫鬟性子雖天差地別,卻沒因這些就疏離,相反倒好似找着互補一般,相處的格外融洽。且二人各有所長,一個善掌勺,一個善梳妝。
尤記得府裏掌事嬷嬷在各房挑選大丫鬟着重訓教時,其它幾房姑娘都囑着自家丫鬟專注學梳妝、配衣等。可溫梓童卻對素容千叮咛萬囑咐,去了什麽都可以學不好,但烹炙之計一定不可怠學,要學好學精學出花兒來!
素容果然也不負所望,帶着煎、炒、烹、炸……十八般武藝榮歸汀蘭苑,自此便成了溫梓童最器重的大丫鬟。
這些還不算,素容還有一手最絕的,便是她懂得葷素制衡之法。
每當自家姑娘口欲大開後,她便會制些消膩刮油的蔬湯。故而溫梓童被她好酒好肉的伺候了這麽多年,卻依舊如章臺楊柳
,一副風一吹便要倒的憐弱相。任到哪家去做客,都要被主人苦口婆心的額外勸上一句:“多吃點!”
後來椒紅進了侯府,可十三的丫頭初回做丫鬟,各房都不願收她。覺得她此前一直在素土矮牆裏過活,會的手藝自然都上不得臺面。
別人懶得要的,便被送來了汀蘭苑,可來了才發現這丫頭竟是塊璞玉!她當日給溫梓童绾得式樣,便是許多人見都未曾見過的。
原來此前在家中時,椒紅便常靠這些手藝賺官家小姐的賞。有靈性,學的快,也愛研究新式樣。
溫梓童那次也是頗為意外,此前她從未在梳妝上開過竅,可被椒紅用心捯饬了一次,看着鏡中仿若仙子的自己,她也為鏡中影像折服了。
打從那後,才在吃喝之外又添了第二件要項,她喜歡上了梳妝。
正如此刻,溫梓童看着銅鏡中堪堪及笄的小美人,只在椒紅一雙巧手下稍作整飾,便從美女變成了仙女,她滿意的笑了。擡手摸摸自己的臉蛋兒,真真兒吹彈即破。
不過等等……
溫梓童驀然留意到鏡中指端染着的淡粉,不禁湧上一絲執念,擰起娥眉問:“可有焰霞赤?”
“焰霞赤?”縱是椒紅喜愛研習這些,卻也不曾聽過,于是搖搖頭。
溫梓童這才想起,她做太後時慣愛的那種焰霞赤乃西域進貢的貢品,難怪民間見不着。免不得又遺憾的嘆息一聲。
再說羅嫲嫲,出了汀蘭苑後正一臉悻悻的往康壽院走,滿腹的怨氣不知如何消解。
便在此時,迎面走來了柳小娘,只顧着訓斥身後的丫鬟,她并未看見數十步外的羅嫲嫲。羅嫲嫲原本打算上前請禮,卻突然心如電轉,将腿一撤又退回到才轉出的巷子裏!
羅嫲嫲一邊暗罵自己氣糊塗了竟沒想起排一出好戲!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調頭跑回汀蘭苑。
在月拱門外站定,羅嫲嫲擺好架勢指着裏面開始委屈巴巴的叫罵:“椒紅啊椒紅,你整日就會欺負我這個老實婆子!我不過是疼惜柳小娘身子弱,分她們一盒參。你家四姑娘還沒說什麽,你倒是當面兒背地兒的不依不饒罵了婆子我半個月……”
“罵罵婆子我也便罷了,可你怎好學那惡奴欺主?連帶着将毫不知情的柳小娘也罵了個酣快!柳小娘可是這府裏的主子,豈是你這做奴婢的能随口糟踐的?”
“村生泊長又如何?人沒偷沒搶別人家大米,全憑着自己肚子争氣,給侯爺生下了一雙兒女!勞苦功高!”
……
羅嫲嫲邊哭邊唱了許久,無非是一邊揭發椒紅罵柳小娘,一邊充好人打抱不平的戲碼。待宣洩的差不多了,羅嫲嫲終于哭咧着走了。
自然,她避開了柳小娘那條路。
此前可都怪她被氣糊塗了,竟忘記侯爺離京前特意囑了柳小娘,日日去陪太夫人用早飨。這會兒便是柳小娘堪堪用過了早飨,從壽康院回自己的院子,恰要路過四姑娘的汀蘭苑。
羅嫲嫲只假模假樣的哭了幾腔,一轉入巷子便顯露出了笑臉兒。
哼,就剛剛這出,若挑唆的是旁人興許拙劣了些,可撺掇柳小娘足夠用了。柳小娘的脾性她可太了解了。挾冤記仇,睚眦必報。且還是個一點就着,火急火燎的性子!能初一辦的事兒,絕不會拖到十五。
誠如羅嫲嫲所料,方才她唱那出時,柳小娘就立在拐角處豎着耳朵聽着。長長的指甲掐在肉裏,此時終于松了,掌心卻是留下了一排紅紅的月牙。
汀蘭苑雖不多大,卻也分內外兩重院子。方才羅嫲嫲自然是拿捏好了聲量,既彰顯了憤怒,又不會真叫那罵聲傳入內院兒,惹出官司來。
這會兒裏屋的椒紅堪堪給四姑娘梳攏好發髻,正嘴甜的邀功,卻是全然不知外面發生的污糟。
外屋素蓉擺好幾樣充作晨食的糕餅,溫梓童落座享用,素蓉邊幫她分茶,邊說道:“姑娘,既然傳話來今日不能開小竈,那咱們也不好生出炊煙來。”
但她又知自家姑娘嘴叼,素日裏吃慣了小廚房,根本不喜外竈,便提建議道:“北庫的冰鑒裏還存着半條鲟魚,不若咱們晌午便做魚脍吃吃?”
“魚脍?”溫梓童不由得放下手中糕餅,一雙眸子似過雨的黑曜,烏黑澄亮。接着便連聲道好。
魚脍看似不需烹煮,實則卻比許多大菜耗費功夫。刀工且不提,單是十六味的腌料和八和齑的蘸料,便要配制上好一會兒。故而素容現下就分配了任務,椒紅不擅廚藝,便自告奮勇的做跑腿去北庫取魚。
汀蘭苑的下人們忙和起來,切絲切片的,搗碎搗醬的……待大家将配料都備好了,卻還不見魚取回來。
素容蹙眉,支開軒窗往外看,“椒紅去了快一個時辰,便是現釣也釣上來了。”
伏身書案不知在寫些什麽的溫梓童,這便停了手中筆,将素毫挂到筆山上,小本子也收回匣子鎖好。走到窗前向外打了一眼,便道:“讓人去北庫問問。”
她絲毫不擔心椒紅在自府能出什麽事,因為印象中在侯府的這段日子,雖有諸多糟心,卻也沒什麽大風大浪。不過椒紅确實去的太久了,的确不合常理。
很快,去北庫打聽的丫鬟便小跑着回來,氣喘籲籲的将手扶在門框上。這下溫梓童覺得像是出了什麽不好的事,立馬從繡墩上彈起,“怎麽了?”
“姑娘,椒紅被……被柳小娘的人帶走了!”只匆匆咽了下,那小丫鬟便急着表述事态的緊急:“說是拿人時還動手了!打了兩巴掌,像押解犯人!”
聽聞這話,素容急的六神無主,可回頭看向自家姑娘時,卻見姑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
溫梓童雖不知柳小娘為何抽冷子搞這出,但總歸只是個小娘,還沒資格在平陽侯府只手遮天。旋即她便大步出屋,一臉堅定的往柳小娘的芳華軒去。素容也趕忙跟上。
到了芳華軒,院內的婢子一見溫梓童肅着臉氣勢洶洶的樣子,便也不敢攔,只跑在她前頭去給柳小娘報信兒。如此一來倒正好幫溫梓童帶了路,徑直尋到了正審着椒紅的西大間。
屋內椒紅跪在地上,見自家姑娘來,激動的想要起來,卻立即被身邊兩個粗壯的婆子按住。顯然這倆婆子就是防她突然反抗逃跑的。
溫梓童自不想與這些悍婦糾纏,直接将目光落在了柳小娘身上。
柳小娘原本正閑适的坐在椅子裏吃地莓,忽覺門前光線一暗,擡眼便見四姑娘急火火的進來,心下頗有幾分意外。
便操着不算怠慢的語氣問:“四姑娘怎麽來了?”
在她看來四姑娘是不應對這丫鬟上心的,若換作素容她自然理解,可椒紅才進府兩三年,跟主子談何情分?
再說她也沒有打罵,不過想着罰個跪,跪到差不多侯爺回府的時辰,就将人放回去了。如今四姑娘特意找到她院裏來,這可真是小題大作了。
柳氏這樣想,溫梓童卻不這樣想,她一錯不錯的盯着柳小娘,反問道:“來問問我的丫鬟,怎麽會在小娘這?”
柳氏嘆氣,略顯不耐的翹起一條腿,“椒紅這丫頭撥到汀蘭苑時還沒調/教好,我這也是幫四姑娘管束管束。”
“既然小娘也知她是我汀蘭苑的人,那不管在外做錯了什麽,理應先知會我一聲。擅自拿人,私設衙門,委實不妥。”
柳氏也不想在這上面争理,只切着要害問:“那椒紅诋毀主子,不知四姑娘打算如何懲治?”
溫梓童疑道:“她诋毀了什麽?”
柳氏想了想羅嫲嫲訴的那些,自己有些說不出口,便招了招手,示意先前随她一起撞見這幕的婆子說。
固着椒紅胳膊的那婆子便撒了手,可她一時間也想不起來原話了,只撿着最在意的說了:“她說我們小娘是村生泊長!”
“奴婢沒有!”椒紅突然反駁。
溫梓童看她一眼安撫住,才又将視線落回柳氏身上,溫着聲道:“先不說這是不是椒紅說的,但梓童聽着這話也算不上诋毀,不都是阖府盡知的事實麽?”
“四姑娘你!”柳氏眼射怒火,她最聽不得旁人諷她的出身。
溫梓童卻不慌不忙,淡定自若的解釋:“小娘莫氣,梓童這麽說,是因為打心裏并不覺得出身貧賤算什麽污點。若是小娘自己覺得算,那也只是自輕自賤,不幹旁人事。”
柳氏自幼沒讀過什麽書,直來直去的性子,最受不了磨彎彎繞繞的嘴官司。眼下被溫梓童三言兩語攻得心火鼎沸,卻又捏不着錯處,只如啞巴吃黃連。
稍作平複,她便決定堅守底線,咬準死理兒:“不管今日四姑娘能不能說下天來,椒紅也是必須要罰的!四姑娘想自己罰便自己罰,但我這個長輩必須得在一旁監看着!”
溫梓童不由得失笑,“小娘既非梓童生母,也非侯府主母。若論長幼,您的确算個長輩。可若論尊卑,梓童自打出生便是聖上親封的五品鄉君,享年俸,享祿米。
只是侯府這扇大門內是家,不是衙門。是論親疏,不是論尊卑的地方。故而梓童也從不拿這些虛銜出來顯擺。但今日話趕到這兒了,梓童才不得以拿出來論論。
長幼尊卑,這一來一去的也扯不清了,所以汀蘭苑和芳華軒還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溫梓童不卑不亢的一席話,将柳小娘堵的一個字兒也回怼不出來,只幹瞪着睜看她走到椒紅身前。
因着剛剛祭出了爵銜,看顧着椒紅的那倆婆子也有些受震懾,不敢再拿溫梓童當小姑娘看,不自覺的就退到了一旁去。
溫梓童卻還沒完,冷肅着臉喚道:“椒紅,”
“奴婢在。”
“素容,”
“奴婢在。”
兩個丫鬟猜不出自家姑娘這是要做什麽,只乖乖應着。
溫梓童鄭重其辭的問二人:“侯府給各院的規制是十人,你們可知為何汀蘭苑有十二人?”
椒紅來的晚,自是不知,下意識的歪頭看向素容。素容自小在府裏長大,自然知曉:“那是因為咱們姑娘是鄉君,多出來的二人是規制之外,姑娘自己的俸祿養活的。”
見兩個丫鬟好似也明白些了,溫梓童便幹脆當着衆人将話說開:“所以你們要謹記,你二人領的是我的饷銀,吃的是我的祿米,除我之外誰也稱不得你們主子。”
兩個丫鬟朗聲齊應:“是,奴婢謹記!”
如此,溫梓童終才一臉滿意的提步,帶着兩個丫鬟離開芳華軒。
椅子裏的柳小娘盯着門口怔怔愣了許久,之後和兩個婆子面面相觑一番,卻只從那兩雙眼睛裏看到了同樣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