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十年前。
宏宣十年春,二月初三,舉宮上下一派喜色。
皇太子六歲生辰,宏宣帝臨乾清殿設宴,自申時而起,戌時方止,廣宴群臣。席間以樂侑食,歌姬伶人數百,紅袖翻飛,絲竹繞耳,生生令品味至極的禦宴也失了幾分顏色。
奢華之貌倒不出席間諸位的預料,畢竟當今太子最得宏宣帝寵愛,天下無人不知。
皇恩之盛,惹人欣羨便易得人嫉恨,觥籌間盡藏竊笑嘴臉,低低咬幾句不合時宜之話,繼而噤聲,作出一副不再多言一字的姿态。
好在六歲幼童瞧不清這些,只對着吊高戲嗓的粉飾角色好奇地偏着腦袋看,不懂那咿呀唱詞是什麽個意思。看了一會兒,平懷瑱看出了瞌睡,轉轉身子去扯立在後頭的乳娘袖角:“阿嬷,瑱兒……”
乳娘俯身,平懷瑱小聲道完後頭的話。她搖頭一笑,知道人有三急,也知道小太子其實應當不那麽急,只不過是小孩兒天性,乏了沉悶宴席,随口诹個借口,想溜出去吹吹風。
“太子理當同皇上請示。”乳娘輕聲回他,身同半個母親,眸裏寵溺。
平懷瑱眨眨笑目,“啪嗒”一下碰翻了桌上的果子醬碟,桌下小腳挪一挪,方巧令那甜絲絲的醬汁兒淋在腳背。乳娘忙要替他擦拭,又見他起身跑了出去。
盡管年幼卻知冷知暖,平懷瑱雖沒了親娘,但知身為天子的父親格外疼他,無甚規矩便近了跟前去,小身子像模像樣地行禮:“父皇,瑱兒不慎污了鞋履,可否先行回宮?”
宏宣帝聞言擱下酒盞,還不知他那點兒小心思,看他故意露出以佐證的鞋面,禦賜的繡金赤履,醬汁兒毫不心疼地淋在履首鑲嵌的圓潤寶玉上,頑劣大膽,也是寵壞了。然而宏宣帝還是笑了笑,颔首後向他招了招手。
平懷瑱上前幾步,被父皇攬近寸許,在耳邊哄道:“瑱兒換了鞋履早些回來,你愛吃的紫龍糕還未呈上來。”
平懷瑱笑彎了雙眼,咧嘴點點頭,又施一禮便轉身跑去。
乳娘躬身退下,離了大殿急急追去,身後看似漫不經心的席上諸位,視線盡悄悄地往這邊瞅上幾眼。
“太子聰慧,不似凡兒,年紀輕輕便得皇兄風姿一二,”座中睿和王趁聖心正好,舉樽相對,“平崴盛世定綿延萬代,此乃天下子民之厚福。”
宏宣帝聽得面色和悅,拾起酒樽邀他共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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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和王道起話來中氣十足,雖戲聲擾耳,卻能令殿中諸位皆聽得分明。
不遠處的尚書令靜靜地擱下食箸,隔桌榮夷公酒飲微醺,不免失了幾分儀态,瞧着方才一幕也不知想些什麽,忽地便對着殿中嬌美花旦低聲笑道:“這腌臜戲子何時都能進乾清殿裏來了?”
尚書令何炳榮微一蹙眉,瞧四下仿佛并無他人聽見此話,再一看榮夷公醉得身子都往自己桌處偏了偏,許是喝得多了,随意便挑了他來放肆言談。何炳榮心頭嘆息,只怕惹一身腥臊,一字不回。
榮夷公見他如此才心下一驚,頓時酒醒大半,悻悻坐直身子,後怕着方才那話給有心人聽了去,如此慌了一會兒,又刻意尋個由頭與何炳榮互敬一樽。
何炳榮玲珑心思,想也不該得罪這位,權當什麽也不曾聽見過,順勢給他鋪夠了臺階。
殿內鑼鼓堂堂,戲曲上了高潮。
溜出大殿的平懷瑱腳步輕快,把乳娘甩了老遠。
傍晚時候天際霞紅,和風如軟綢,平懷瑱穿過泰和門,興致高昂地往寝宮跑。未至旭安殿前,便見一衆婢女姐姐托着道道銀盤邁碎步往皇後娘娘所在的鳳儀殿去。
平懷瑱記起來了,今日臣子進宮赴宴時個個攜了家眷,方才在席上卻未見着誰家夫人,原是都在皇後娘娘那兒用膳了。
鳳儀殿中曲樂聲似山泉清脆,舒緩逸出,不似乾清殿那般鬧哄哄的,父皇請來的戲班子算得熱鬧,但着實吵得慌,平懷瑱只是沒說自己其實并不喜歡。想着,調皮心思上來,也不顧鞋履污穢,腳跟一轉就溜了進去。
筵席大大方方地設在院裏,除稚嫩幼童,在場果無一男子,皇後娘娘端坐正位,座下諸位妃嫔、夫人亦都端莊賢淑,不失風度。平懷瑱瞧得喜歡,湊近些探頭探腦地望,不出片刻便被皇後瞧個正着。
皇後抿唇淺笑,向他微微一招手,喚聲“瑱兒”。
平懷瑱嘻笑着上前,仗着年幼受寵湊過去,任性坐到皇後席上,喊一喊“母後”,落座時隐約察覺有某道目光熱切注視着自己,往那處一看,是極為親切的承遠王妃,又遠遠地沖她咧嘴一笑。皇後未曾察覺他這小動作,如慈母般親手理理他跑歪的小衣裳,笑問:“瑱兒不在乾清殿坐着,怎的跑母後這兒來了?”
“瑱兒回寝宮更換鞋履,路過母後這兒,想母後了,便過來了。”
皇後聽得歡喜,掩唇低笑,就讓這巧嘴的孩子在身邊多留一會兒。
座下宜妃冷冷睨了半眼,輕撫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假意稱頌:“皇後娘娘與太子殿下真可謂母子情深啊,不是骨肉,勝似骨肉。”
皇後霎時變了臉色,院中曲樂相伴,依舊掩不住忽而凝滞的氣氛。諸妃嫔隐隐竊喜,但不比宜妃有孕在身,又有父親身居要位為她撐腰,半字不敢摻和,只管悄悄地瞧夠熱鬧。
平懷瑱并非皇後所出乃舉座皆知之事,這可憐孩子自出生時起便沒了娘,生身母親只道是位不為人知的民間女子,生産時血崩而逝。皇上對她一片真情,追封“靜妃”,并将平懷瑱送至無子無女的皇後膝下,立為太子,由她親自撫養。
皇後早年曾有過身孕,不慎滑胎後身子落下病根,再難得龍嗣,對此自是欣然,将平懷瑱當作親子撫養。
後宮裏其他妃嫔心中嫉恨,對驟然得子的皇後與集寵愛一身的小太子皆暗暗敵視,卻無人敢表現一二,只在心底暗罵“野種”。直到向來心高氣傲的宜嫔一朝夢熊有兆,冊封為妃,才終有了一位總敢似有若無地挑釁之人。
宜妃見皇後面色沉沉,不禁得意至極,慢悠悠地嘗一口甜湯,罷了皺眉囑咐身後婢女:“拂冬,令人給本宮換一碗酸食來,本宮如今嘗不得這樣甜的東西。”
身後拂冬躬身接過玉碗,喜慶地笑笑:“恭喜娘娘,民間常說‘酸兒辣女’,娘娘如此喜酸,肚子裏的定是龍子。”
宜妃愉快不已,微扶雲鬓,道得大方得體:“龍子龍女,不都是本宮與皇上的親子麽?本宮都喜歡。”
拂冬又讨好兩句,腳步勤快地為她換湯去。
今日是太子生辰,平懷瑱又恰在身旁,皇後不欲同她置氣,掩住眸底戾色,想将這事就這麽過了。誰知此時,座中倏而傳出一道年輕婦人之聲,似在為此事解圍。
“早聞皇後娘娘與太子殿下母慈子孝,今日有幸一見,果真如此,這其樂融融的,令妾身好生羨慕。”
皇後尋聲望去,見那年輕婦人生得貌美秀麗,不妖不豔,正是當朝尚書令何炳榮之正房李氏,李如茵。李如茵身旁帶着一位與平懷瑱年歲相仿的幼子,正睜着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望着她。皇後猜他是李如茵之子,因那模樣實在像極了母親,清秀非常。
李如茵鋪了穩穩一個臺階,皇後心領神會地踩上去:“何夫人何須羨慕本宮,你也是母親,自然懂得母子情深的喜樂。”
李如茵彎眸拍拍幼子的小肩膀,溫柔喚道:“弈兒,你昨日又背了哪些詩,念一首送給皇後娘娘可好?”
“好。”小小的何瑾弈乖巧點頭,站起身來也不過那麽一點兒。
皇後揮了揮手,院中舞樂聲停,舞姬依次退下。何瑾弈面向座上皇後,琅琅背道:“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稚嫩柔軟的孩童嗓音把字句咬得甚是清晰,皇後聽着,面上笑容愈漸明顯,在何瑾弈背誦一畢後輕輕撫掌稱贊:“好個伶俐的孩童,本宮早便聽聞何家小公子年不過五歲,卻熟讀詩書,絕頂聰明,想必來日定大有所為,是我朝中不可或缺的人才。”
李如茵起身福禮:“皇後娘娘謬贊了。”道話間偷擡眼望向宜妃,果見那位早已氣得臉色鐵青。
皇後對身側婢女輕言幾句,賞了李如茵一支金步搖,又賞了何瑾弈一枚翠玉。婢女奉賞而來,平懷瑱只在旁瞧着眼睛圓圓的何瑾弈,想着方才那首詩,打心中竊笑起來。
那邊的何瑾弈領了皇後的賞,由着身旁母親替他戴在頸上,少頃望向正座,終于對上了平懷瑱的目光。平懷瑱沖他眨眨眼,何瑾弈便被逗得笑起來,圓溜溜的眼睛彎成兩道柔光閃爍的月牙兒,是說不出的可愛。
不時樂聲又起,舞姬輕踩蓮步再度步入舞池,兩個小娃隔水袖相望,頗得樂趣。
兩殿筵席經久不散,餘音袅袅,至戌時方得寧靜,依次序熄了宮燈,送走諸臣。
是夜,宏宣帝留宿鳳儀殿,殿外挑亮明燈幾盞。
皇後伺候宏宣帝更衣,見他情緒正佳,輕聲述道:“今日筵席,尚書令家的夫人李氏攜幼子前來赴宴,臣妾瞧着太子挺高興,與那孩子很是投機。”
“哦?”宏宣帝睜開養神雙眸,聞言笑應,“難怪瑱兒這一走便不肯再回乾清殿了。”
皇後也低聲一笑:“宮中幼子不多,瑱兒愛親近的更少,能與那孩子交好,臣妾倍感欣慰。”
宏宣帝聽出幾分興味,追問一句:“何家小公子名作什麽?”
“名作何瑾弈,懷瑾若瑜,年紀雖小,卻聰慧機敏。那李氏品貌出衆,舉止得宜,能教養出這樣的孩子,倒不奇怪了。”
“何炳榮身為當朝尚書令,家中嫡子,豈可沒半分大家氣質。”
“皇上說的是。”
宏宣帝沉笑幾聲,并非未聽出皇後字裏行間之意。繁複衣物褪去,輕薄亵衣蔽體,周身自在,他回過身來,待皇後将衣裳遞與婢女後,執她手拍了拍手背。
“梓童賢淑,為太子勞心勞力,朕知你辛苦了。”
“臣妾不辛苦,臣妾将瑱兒視若親子,真心疼他。”
宏宣帝颔首,應了她未道明的心思:“何家小公子如你說得那般好,便送來宮裏,為太子伴讀罷。”
皇後眉間一喜:“多謝皇上。”
聖上金口,聖旨便在翌日辰時送至尚書令府中。
何炳榮跪謝聖恩,雙手呈高捧接金黃卷軸,望了望在膝旁玩耍的何瑾弈,此時正乖乖地同父親跪在地上,小背脊挺得筆直。
朝中風雲湧動,何炳榮身居高位絕非不懂,一面是攀高權貴,一面是家人安穩,此刻掙紮不定。他本也有歸順太子之心,然而太子畢竟年幼,一朝依附便終身不可有二心,如此數十載間,難保不會有深陷囹圄之時。
可宏宣帝膝下并非子嗣單薄,如今宜妃亦懷有身孕,一旦誕下龍子,其身為璃崇總督的父親劉尹定會不遺餘力予以支持,屆時劉尹樹功立績,一舉回京,豈不會為宜妃之子大肆斂勢。
擇枝而依,是何家遲早要做的選擇。
何炳榮內心清明,因而昨夜盛宴歸來,聽夫人說起席間之事并不意外,只是直到此刻才感慨萬分,嘆這聖旨來得比想象中更快,看來皇後同樣急于為太子蓄力。
傳聖旨的太監嘴裏道着“恭喜何大人”,何炳榮藏住心中所思,笑與王公公道謝,速令家仆呈上銀錠。
王公公假意推辭一番,罷了示意身後的小太監合盤收下,笑盈盈又道:“何大人,小公子前途無量啊,真可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承蒙公公高看了。”
“何大人您可不必自謙吶,”王公公意味深長,不難懂其間的道理,半笑半真道,“咱家他日還等着小公子照拂呵!”
何炳榮心緒愈緊,面上仍作得輕松喜慶,應和着送走了王公公。
府門悶聲合上,何炳榮嘆息擺首,身後行來溫柔女子,為夫君覆上一件防風外衫。
何炳榮回身斂眉:“夫人啊……”
李如茵唇邊淺笑波瀾不驚,似比家主更為沉靜,委婉點破他心中症結:“敢問夫君此刻所憂為何?”
“憂家人平安。”
“夫君錯了,”李如茵搖頭,“或進或退,身在朝中都身不由己,難保平安。這一片林子裏,還是正座那位根基最穩,若定要抉擇,自然是挑最粗壯的那棵……唯有如此,方可保何家安泰。”
何炳榮聽得滋味難言,李如茵字句在理,點醒了他。
他身在朝堂,選或不選,頭上始終懸着一把刀,倒不如幹脆利落,盡人事,聽天命,祈願着有朝一日可幹淨抽身,辭官而去。
“難為夫人思慮良多。”
何炳榮輕擁李如茵,只願萬事如夫人所言,能保家中萬全。
小小的何瑾弈站在遠處偏頭瞧着,不谙世事,尚不知方才一道聖旨的分量,更不知昨日母親提點他背下的那首《賞牡丹》,将會掀起怎樣的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