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清珏自回憶中醒來。
廊外天色已晚,涼風拂窗檻,院中樹影斑斑,于暗夜薄雨中有如鬼魅。室內燈燭将一人身影打在牆上,他偏頭去看,瞧那人影似在凝視自己。
李清珏低聲送客:“皇上該回宮歇息了。”
房裏一片靜谧,半晌後平懷瑱才搖頭應道:“我今晚歇在這裏。”
李清珏心中苦笑,實則早已習以為常。
當朝天子,動辄留宿臣子府上,李清珏想也能料到世人當如何評說。
風雨聲不歇,李清珏阖攏窗欄擋了絲絲縷縷的寒風,轉身往寝房外行去:“還落着雨,皇上不願走便罷了,臣去書房。”
方行了沒兩步,手臂便被攥緊,他回頭對上平懷瑱掙紮不已的目光,聽他問得咬牙切齒:“你便如此不願與我相對?”
李清珏一時無言,不過沉默一霎,平懷瑱便似抓住了他的不忍,忽而放緩語氣,連同手掌也松下力道,近乎祈求般問道:“留下來罷?清珏……”
李清珏如墨雙瞳望着他,微掙手臂卻令平懷瑱攥得更緊,只好無奈開口:“臣喚人送水來。”
平懷瑱這才松了他。
素來沉穩大氣的皇帝,此刻這一驚一乍之态,竟同幼時犯下錯事時無不相同,懊惱裏帶着自責,只是如今更多出幾分痛苦。
李清珏不欲深想,至廊間喚來婢女燒水。院裏丫頭福身應下,半聲不敢多問,似習慣了這不同尋常之景,更無一人敢将此間事向外人透露分毫。
然而看似了無風語,李清珏卻深知,關于他“以色侍君”之言,在這兩年前間悄生悄長,忽于一刻便至傳遍朝中人耳。李清珏不計較,是因沒人冤了他,他無從計較,若非還懂得在其位謀其政的道理,怕早不知被那些人給彈劾成了什麽樣。
夜裏風涼,屋外淺雨相伴,室內僅餘銅盆中清水攪亂之聲。
李清珏吹熄燈盞,更衣入榻,面向牆裏睡着,将大片鋪席餘出。少頃身後有人躺下,垂了床簾向他靠近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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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裏驟然出現沉沉一道嘆息:“最怕你不肯理我。”
李清珏閉緊雙眼,腦裏浮現出平懷瑱幼年模樣,想起那時他格外頑劣,帶自己在禦花園池上戲水,一不小心害他落進水裏。李清珏尚不會水,被救上岸後整個兒瑟瑟發抖,說不出是驚的還是冷的。滿臉悔恨的平懷瑱一面急着令人燒水供他沐浴,一面抱緊他叨叨不休:“瑾弈瑾弈,都怪我,你可別不理我啊……”
彼時李清珏想,只要他沒給淹死了,便絕不會不理平懷瑱。
身體突然被人從身後擁住,平懷瑱隔棉被攬他在懷,在他掙動前低語道:“清珏,讓我抱一會兒。”
訴求之意輕落耳中,李清珏愣住,僵硬四肢緩緩放松,未再同先前那般拒之千裏。平懷瑱往前偎了偎,在他後頸深吸一氣,然也僅限于此,只怕引他不悅。
“這麽些年,還當你最懂我。”
似有若無的嘆息拂在枕畔,李清珏只當自己睡了,不曾睜開眼來。然而此話卻似魔咒般不肯散去,擾了他整夜清夢。
其實何嘗不懂,而是難以面對。
他與平懷瑱在這路上行了三十餘年,任風雨襲背,從不回頭,每逢絕路只盼着柳暗花明,如同望梅止渴,任由血汗傾灑,亦不計代價。直到最終雲開雨霁,他卻仍竭力求不來一身清淨,才知所謂花明之境不過海市蜃樓。
無甚悔或不悔,只可惜一句楊梅澀口,了無甘味。
不過事到如今,一切已成定局。
平懷瑱如他所願登基為帝,掌天下生殺,既如此,他希望盛世綿延,江山永固。
近來朝臣接連上奏,言辭懇切,奏請延狩帝廣納後宮,擇賢立後,李清珏自然深谙其理。自古以來國不可無後,更不可無儲,而平懷瑱登基兩載至今,後宮既無妃嫔,膝下又無子女。
他不懼朝臣非議,獨怕平懷瑱難得善終。
李清珏無法袖手旁觀,平懷瑱卻始終置之不理,一味推脫,若被逼得狠了,便向來谏之人冷冷問上一問:“愛卿以為朕年事已高,急着為朕憂慮龍嗣?”
如此便驚得大臣伏跪在地,萬般忐忑地開罪:“微臣惶恐,皇上正值壯年,萬歲萬歲萬萬歲!”
“便退下罷。”
平懷瑱将人遣走,令人攔在院裏,誰也不見,卻算漏了一個攔不住的李清珏。
李清珏一襲官服行至禦書房內,親近如斯之人忽而俯身行跪,于平懷瑱詫異眸色中出言相谏:“鳳儀宮久曠,臣請皇上擇賢立後。”
平懷瑱望着他,眸底如風作嘯,将盛怒席卷其中,許久才堪堪平靜下來,那手中筆杆用力杵着宣紙,早已壞了狼毫。
“你再說一遍。”
李清珏無波無瀾:“請皇上立後。”
平懷瑱重重将筆擱下,甩袖行出,留李清珏垂眸望地,自那日起兩相不讓,僵持不下。
可到最後,還是平懷瑱先來找他。
李清珏心口如被針紮,聽着身後人愈漸沉緩的鼻息,慢慢覆住環在身前之手,徹夜難眠。
寅時方至,寝院裏便來了人。
绛色車架悄無聲息地駐在院落外頭,只一位太監躬身行進,穿過行廊到窗前輕叩幾聲。平懷瑱手指動了動,李清珏忙将手挪開,佯作熟睡模樣。
叩窗聲又起,平懷瑱轉醒,只怕屋外太監再吵着李清珏,壓低聲應兩字:“起了。”
窸窣衣料聲于晚夜中微響片刻,平懷瑱沒有燃燈,借曉月薄光整罷衣衫重回床畔,俯身在李清珏唇角落下親吻。李清珏倏然一顫,所幸平懷瑱不過淺嘗辄止,旋即起身離去,未察覺異樣。
房門阖攏,天未放亮,李清珏聽着院裏一雙足音遠去,睜開眼來,入目還是一片暗色。
前堂三日一朝,今日無朝,平懷瑱本不必起得太早,不過是知曉李清珏介意,只好做足樣子,趁着暗夜無人時趕回宮裏,以佐“清白”。縱然諸多閑人皆心知肚明,但君王秘事,只要他有意掩着,又有何人誰膽敢堂而皇之地多上半句嘴。
平懷瑱于車架內閉目養神,身子随之輕晃,左手覆上另一手背,餘溫未散,暖得心裏既苦又甜。
他的李清珏,口是心非,言不由衷,越發不比小時候誠實。
幼時的何瑾弈一口一個“太子哥哥”,愛把喜歡挂在嘴邊,總怕哪時見不着他,每每來了宮裏,定把他黏得極緊。後來的李清珏與何瑾弈判若兩人,平懷瑱難辭其咎,若非因他,李清珏如何都能活得比如今快活。
可李清珏不論哪般苦,從來心裏有他,便是他緊攥不舍的一股子底氣。
道什麽擇賢立後,倘若這延狩王朝上當真坐了一名女子,李清珏将如何自處,又會陷入何等難堪境地,恐怕平懷瑱比他自己更加明白。平懷瑱自少年時起費心籌謀,好容易保得後宮無人,又豈會因一句“國不可無後”而廢盡過往心力。
李清珏固執,平懷瑱便可更為固執,兩人已糾纏此久,他不介意再多些年頭,只要事之終了時,李清珏能釋懷便好。
車輪辘辘,平懷瑱按了按眉心,掀開車簾将太監總管喚到跟前。蔣公公側耳貼近,一邊邁步跟緊,一邊仔細聽他交代。
“給朕尋個人。”
蔣公公先“嗻”一聲,罷了等着皇上後話,誰知等了半晌不見動靜,疑惑擡頭對上平懷瑱暗沉眸光,驚得又将腦袋垂下。
“擡頭看清楚。”
“嗻。”蔣公公重望向他。
朦胧幽月之輝覆在平懷瑱面上,不夠明晰,借着籠裏燭火之光,蔣公公才總算看懂平懷瑱無聲比出的唇語,心中頓時如有雷震,吓得魂不附體。
“給朕找着他。”
冷汗汩汩地自額角滑落,蔣公公強作鎮定,拖着發軟雙腿誠惶誠恐地應承下來。
平懷瑱放下車簾,再度阖上雙眼,抛開萬千思緒,腦中所想又全成了李清珏,不經意便憶起數年以前,兩人所歷之樁樁舊事。
回憶難滅難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