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憶喜人,平懷瑱指腹輕撫畫卷,唇角勾起些闊別已久的笑容。
當年想着要好好珍藏這畫,到如今重溫舊事,才恍然察覺竟已過了這樣久了。
這幅潦草畫作筆風稚嫩,可在平懷瑱心裏千金難抵。他慶幸那時雖小卻懂得珍惜,沒把這畫紙給丢了廢了,而是精裝細裱地收進檀木盒裏,令卷軸常年不壞,且染上怡人檀香。
禦書房的雕花木門傳出輕響,蔣公公止步簾外,躬身詢問:“皇上,茉莉發枝,禦膳房的人摘了幾朵最嫩的花苞,做了今夏第一碟茉香糕,您可要嘗嘗?”
平懷瑱聞言擡首,尋聲望向垂簾,沒急着回他話,吩咐道:“請李大人進宮,就說朕有話同他講。”
“待他來了,再把茉香糕呈上來。”
“嗻,奴才這就去。”蔣公公心裏通透,不需問清是哪個李大人,退出房去,令人快馬出宮傳請李清珏。
約莫半個多時辰,李清珏才姍姍來遲,官服蔽體,想來耽擱一陣便是為了更衣打整。
近來李清珏面聖總是嚴謹得體,百密無疏,平懷瑱知他絕非拘謹敬畏,而是為了同自己置氣,有意把疏離挂在臉上。
“微臣……”
“清珏,你來。”
未及行禮平懷瑱已将他打斷,諸多芥蒂仿佛皆為虛無,眼含笑意喚他走近身旁。
李清珏微一愣神,從言行至書桌一側,見桌上鋪陳着潔白宣紙,平懷瑱正落下第一點墨,暈出蒼郁古樹,行雲流水,筆墨橫姿,随即将筆遞來。他接到手中,腦裏不知緣何浮出零星舊景,走筆勾勒出閑橋堤岸,面上神色愈漸愕然,似有所憶。
待收手,平懷瑱再取筆,餘下畫卷一氣呵成,生動孩童躍然紙上池中。李清珏覺萬分眼熟,又見他從旁取過那卷舊畫展開,兩相對比,何其相似。
新畫油墨未幹,畫技精湛,禦花園池景幾可亂真;舊畫墨痕經年,筆觸稚嫩,反襯得童趣橫生妙不可言。
平懷瑱執筆于新畫一角書下蒼勁幾字:念與瑾弈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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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夢開閘,李清珏冰霜瓦解,神色為之松動,眼底卷着繁複情緒将那畫卷久久凝視。
直到不知幾時,簾外傳來人聲:“皇上,禦膳房送茉香糕來了。”
平懷瑱允人入內,宮婢随聲挑簾,将盛着精巧點心的白玉碟兒與清水置下方行退離。他往窗畔以清水淨了手,回桌拈起一小塊糕點送到李清珏嘴邊去。
“蔣公公方才說,這是入夏第一碟茉香糕,你來嘗嘗味道可好。”
李清珏難以拒絕,就着他手吃到嘴裏,一股清甜香味撲面而來,聽他又問:“可比桃花糖還甜?”
多年未再嘗過桃花糖,李清珏幾乎忘了是何滋味,但仍搖頭:“桃花糖更甜。”
平懷瑱聞言不語,擡手以指腹拭去他唇邊糕點碎末,不作追問,只将他看着,那目光令他無處遁形,不期然往後退開半步。
平懷瑱欺上前去,忽而換作迫人稱謂:“朕再說一次,朕這後宮裏頭不會有人。你若依舊固執己見,非要朕立後,朕便立你一人。”
李清珏垂首又往後退,平懷瑱及時伸手阻他,手掌扣緊後腰,即便他再不願聽,也把心中想法盡數道來:“清珏,你是要我不求後宮只求一心人,還是迎娶男後,告與天下,你自己選。”
李清珏徒然聽着,禁不住胸膛疾跳,似有窒氣萦在肺裏,直逼紅了眼眶,好半晌才擡頭看他,自嘲問道:“臣有得選?”
“我并非迫你。”
“那若是由皇上選,可要選臣做一世佞幸?”
平懷瑱無奈至極,輕嘆出聲:“我不該選你做朝中臣子,該選個山清水秀的好去處,将你好生藏着,令誰也瞧不見。總之萬般皆可,唯獨立後一事我聽不得你說。”
李清珏無言以對,心中苦笑暗想,那這佞幸帽子,是如何都要扣他一輩子了。
也罷,早在此間身浴腥血,從來做不了一世好人。既如此,再做一世佞臣又如何,終究無甚區別,合該是這數十年來身赴修羅的報應。若平懷瑱難得善終,那這惡果他陪着一起嘗,世間煉獄陪着一起堕。
“清珏,你應我一聲。”
李清珏合眸颔首:“好,臣不再提。”
平懷瑱緩緩釋出一口長氣,擁他許久,輕吻落到眉間。
立後之事,僵持一旬,終得融冰消解。
李清珏信守承諾,不論朝臣如何急切,都不再向平懷瑱施壓半字,由他空置後宮,擺着那副眼不見觀耳不曾聞之姿,進朝司其職,退則與平懷瑱閑庭信步,閱書寫字。
朝中臣子倒還有不願松口的,平懷瑱随意逮了一個,心慈手軟地罰去半年俸祿,雖不算苛責,卻有殺雞儆猴之用,終令諸臣閉嘴噤聲,再不置喙皇帝私事。
純月之初,萬物清脆蔥茏。
氣候日漸溫熱,李清珏一架竹榻置于院間,躺在上頭能覆着暖陽舒舒服服地憩上許久。而他今日一覺未醒,竟寐至戌時月升,平懷瑱逢暇出宮,入其寝院一眼便望見如此景象。
蟬蟲啼鳴躁耳,平懷瑱放輕腳步上前,緩緩坐到身旁,解下輕薄外衫為他披覆擋風。竹榻随之微生輕響,李清珏偏了偏頭不曾驚醒。
院裏仆從皆已遣下,柔嫩樹葉随風往下飄落,平懷瑱伸手擋在李清珏面上,接住半片兒葉,揉了一揉,指間心裏分外綿軟。
如此體貼陪伴好一會兒,李清珏才雙眼微動,悠然轉醒。
平懷瑱伸手撫他側臉,聽他含着未消睡意,閉上眼問:“幾時了?”
“戌時過半。”
李清珏撐身坐起,後知後覺地擡眼望月:“睡了挺久。”
“用過晚膳了?”
李清珏聞言颔首,平懷瑱暗感欣慰,想他沐休之日能好好歇上一歇也是難得。
“臣方才做了好長一夢。”
“夢見什麽?”
李清珏虛眸回想:“盛世太平。”
“僅是如此?”
“‘僅是如此’?”李清珏搖頭,“皇上以為守得太平永固十分容易?”
“不易,”平懷瑱笑予承諾,“但定能如願。”
李清珏聽罷淺笑,眸裏認真:“臣信,臣想要的,便是君王安泰,山河長存。”
平懷瑱心下動容,今夜前來尋他尚還有話欲講,借此時機問道:“而我所求,除山河長存,還有你長伴君側……清珏,倘有一日我身事了,膽敢放手這江山與人,你可願同我去往尋常人家,閑度餘生?”
李清珏抿緊雙唇,眼底神色霎時如夜湖暗沉,險些以為眼前人窺破了他方才夢境。
說什麽盛世太平,不過他冠冕堂皇一句善言罷了。他所夢之事無甚鴻偉,只閑院三兩間,粗茶盈肺,人一雙。
可如今這天下平懷瑱得來不易,且膝下無子無女,又可安心放手與誰?
李清珏不敢答。
平懷瑱不失耐性,似能揣測他心中顧慮,執他手撫慰道:“莫多想。”
溫柔三字教李清珏聽進了耳裏,于是但管憑心:“臣豈會不願?”
“好,”平懷瑱順眉輕笑,将他手抵上眉間,“我今來此,是有一事告與你知……”
李清珏料定他所言之事定不平凡,傾身聽他低聲相告,聽出諸多百感交集與詫異震驚,胸膛漸如擂鼓。
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慨才是,而眼前景虛虛幻幻,回憶狂湧,仿佛置身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