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落水一事沒讓何瑾弈出什麽狀況,卻令太子染上風寒,在傍晚之後愈發厲害地咳嗽起來。
整個旭安殿急得團團轉,太醫三兩個地往殿裏請,急着為太子診脈開方,就怕皇上與皇後怪罪下來。
平懷瑱趴在床上咳嗽,頭昏腦熱,想不清事情,暈乎乎地還在嘴裏喊“瑾弈”。
伺候太子的小太監蔣常伏在床側仔細聽,好半天聽清他的問話:“瑾弈也受涼了麽?”
何瑾弈早在寅時出宮去了,此刻是否安好無恙,蔣常豈會知曉,但眼下平懷瑱關心,他只得順着話安慰道:“太子放心,何小爺好着呢。”
平懷瑱呼出口氣,寬心睡覺,不甚踏實地睡了一會兒,忽又交代:“尋個人傳話,令瑾弈明日不要來,免得好端端地被我害了。”
“怎的被你害了?”
床畔驀地傳來宏宣帝的聲音。
太子睜開雙眼,不知父皇何時進來的,茫然望着他。
“自己都成這模樣了,還念着旁人?”
“父皇,兒臣參見父皇……”平懷瑱向宏宣帝問安,身子沒見起來,還那麽趴着,宏宣帝也不計較,溫厚手掌試一試他的額溫。
“不見得燙,休養兩日,往後學得老實規矩點兒。”
平懷瑱癟嘴,心想還是母後溫柔,就會心疼地哄,絕不在這時候還教訓他。
正想着,庭院裏便響起傳唱聲,是皇後趕來了。
平懷瑱“嘿嘿”一笑,等着皇後行入室內,翻一翻身,伸出胳膊遙遙撒嬌:“母後怎麽才來?”
皇後行上前來,向宏宣帝福身施禮罷,迎過去心疼地摸摸平懷瑱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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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時候不還好好的,怎的天晚了還鬧出風寒來……怪母後不好,沒仔細看顧着你。”
平懷瑱得意洋洋地受着寵,沒覺得難受不适是件多不得了的事,反倒心裏樂滋滋地莫名自得。
仗着病者為大,平懷瑱恃寵生嬌,拖着父皇講了許多故事,多是曾經歷朝歷代将士戎馬一生的傳奇。宏宣帝不無耐性,直至天色全暗,殿內燈燭盡燃才起身離開。
原本沉浸其中的皇後恍然回神,站起身來送宏宣帝出殿,禁不住出言相邀:“天色已晚,鳳儀殿裏涼着山楂茶,皇上說了許久話,不如去臣妾那裏飲上一碗?”
“下回,”宏宣帝擺首,足下未停,“皇後有心,不過宜妃身子虛弱,朕今晚還去看看她。”
皇後聞言啞然,不再勸說,對其背影福身尊送,心裏恨極了宜妃,殊不知宜妃卻同是恨極了太子與她,竟整夜未能等到予她承諾的皇帝。
兩處皆不留的宏宣帝回寝殿更換常服,僅攜随身太監,在暗夜掩映下離宮,乘車架往京中承遠王府去。
王妃庭院裏,剛止息了一場風暴。
白日時候,回到王府的承遠王妃請來醫師診脈,得知已有兩月身孕。承遠王不多時知悉此事,當下面色無恙,到了晚上卻喝得酩酊大醉,闖來王妃房中,噴着酒氣摔得滿室碎瓷。
王妃定坐床尾,随他置氣,直到他瞪着猩紅雙目怒至身前,以掌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賤人!”
承遠王妃幾欲窒息,掙紮着彎出笑容,艱難地道出幾個字來:“不能人道……偏卻娶我……”
承遠王咬牙切齒,手掌難以控制地顫抖。
“王爺!”棠梨崩潰地攥他手腕,跪在其旁哀聲乞求,“王爺,王妃快不行了……”
承遠王松手,洩憤般掴到棠梨臉上。
王妃扶着床欄咳喘片刻,擡頭滿面淚痕地低吼:“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我早名正言順與他相守……何至于眼睜睜地看着我的孩子認別人作娘!”
承遠王怒不可遏,握緊的拳頭卻未落下去,頹然往後退了半步。
錦衣玉食的皇家貴子,卻生而天閹,是他這輩子最難啓齒的恥辱。可雖不能人道,作為男人也知七情六欲,亦懂得一見傾心之味。
當年王妃正值最好年紀,大方清麗,如高枝上難撷的脫俗玉蘭,最能彰顯他身享權貴的體面,與求而不得的私欲。
只可惜陰差陽錯,皇帝先他一步與王妃相逢,卻又不可不因皇太後之意而将自己鐘意的女人拱手相讓。可若那時宏宣帝就已知曉承遠王身有隐疾,恐怕絕不會将王妃讓與他。
承遠王覺得自己悲哀,然而每每面對王妃的怨怼,卻又心虛至極,仿佛自己當真如她所言,一手毀了她本有的幸福。
室內死寂,承遠王妃滿目恨意,冷冷地望着他。
承遠王渾身脫力,步步後退,酒氣熏得他頭昏腦漲,半晌後轉身離開,只當自己從沒來過。
棠梨從地上站起身來,忙向床邊行去,拿手帕替王妃拭淚,撫着心口為她順氣,輕聲勸哄:“王妃莫要動氣,權當是為了您肚裏的孩子吧……”
承遠王妃抿唇不語,緩緩地撫上腹部,良久如自言自語般回道:“這孩子,我要留在身邊,誰也別想再帶走……”
寝院早在王爺來時便清走下人,無風無月,枝葉無聲。棠梨不願喚人前來,獨自蹲在地上,将瓷屑一片片清掃幹淨,伺候王妃梳洗更衣。
承遠王妃漸漸靜下心神,伸手撫了撫她紅腫的臉頰。棠梨心中一暖,覺得此事太過荒謬悖倫,世人難容,如若連她都不能好好地體貼照顧着王妃,只怕王妃的日子會更加難過,想着便搖頭笑道:“不疼。”
棠梨自六歲起跟着承遠王妃,名為主仆,實則情同姐妹,承遠王妃不難猜到她心中所想,一腔感激不知如何表述,默默無言,尋來化瘀膏為她塗抹。
不多時,院裏傳來幾許動靜。
棠梨熟悉,與王妃相視一眼,随後離開房間未再回來。承遠王妃靜靜望着垂簾處,片刻後望見來人,淚水撲簌簌往下滑落。
“皇上……”
宏宣帝微訝,房中陳設已被棠梨收拾得整整齊齊,王妃着裏衣倚坐床欄,鬓發如瀑散下,溫婉秀麗,瞧不出有何異樣。若非那雙眼睛,宏宣帝斷然不會猜到方才發生過何事。
化瘀膏還擺在床頭矮幾上,宏宣帝垂眸看了看,問:“他傷着你了?”
承遠王妃搖頭:“傷着的是棠梨。”
宏宣帝不言,似瞥見什麽,借籠盞之光将她下颚輕輕托起,現出頸上一片紅痕。
“這還不算傷着嗎?”
承遠王妃閉眼,不欲再說下去。宏宣帝沉沉一嘆,坐到身旁攬她入懷,知她不願講了,便有意引開她心思,道:“瑱兒身染風寒,許是白日落水鬧的,朕陪他許久才來此看你。”
王妃果不再想其他,擰眉露出焦慮神色:“瑱兒可還好?”
“尚好,雖有不适,卻同平素一般鬧騰,纏了朕挺久。”
王妃聞言淺淺露笑,宏宣帝趁她情緒稍緩,扶她躺下:“你當好好休養,不要令朕挂心。”
“皇上當真挂心?”
“朕不挂心,在這兒做什麽?”
“臣妾以為,皇上今夜會去陪着宜妃。”
宏宣帝低聲作笑:“朕白日在秋華殿所言,旁人不懂,你還不懂麽?朕自是要來陪你。”
承遠王妃豈會當真不懂,不過是心有委屈,面對心上人時終于顯盡小女兒姿态而已。她放松躺好,從薄被裏伸出手來勾住宏宣帝手掌,低語道:“皇上,醫師診過了,臣妾的身子已有兩月。”
“朕知曉了,”宏宣帝執她素手,“這是你與朕的第二個孩子。”
承遠王妃欲言又止。
“想說什麽?”
她堅定擡眼,語氣柔弱卻不容回絕:“皇上,這個孩子,臣妾要留在身旁。”
是“要”,而非“想”,宏宣帝一聽便知勸不動她。好在也并未打算勸說,畢竟承遠王妃接連“夭折”兩子,未免會顯得太過離奇。況且他亦沒了旁的理由再接孩子入宮,想要避人耳目,把這孩子留在承遠王府自是最好不過。
宏宣帝沒有解釋心中所思,輕拍她手背哄道:“朕答應你。”話落只覺掌心手指顫了一顫。
承遠王妃聽得此話百感交集,差點兒掉下眼淚來。
她确乎再難承受骨肉分離之痛了,這六年間她在夜裏是如何輾轉反側,白日如何食不知味,個中愁苦沒人能體會更多。她也想要一個親手撫養着長大的孩子,不論是兒是女,都可教他習書寫字,念童謠哄他入睡,聽他糯着嗓音喚娘。這是她身為人母卻從未有幸感受,終日求之不得的憧憬。
眼下得宏宣帝允諾,承遠王妃終于墜下心間大石,心緒寧和,疲憊地阖上雙目,臨睡前還輕聲喚着皇帝。
宏宣帝把她手放回被裏,吹熄室內盞盞明燈,回到床邊安靜守着,有着天下人從未見過的溫柔。
“睡罷,朕等你睡着再走。”
承遠王妃安穩入眠,心裏放着宏宣帝的情意,起碼在這一刻以為帝心長眷。
三更時分,京城落了一場雨,夏日雨水來勢洶洶,豆大的雨滴砸落地面,揚起塵泥氣息。
旭安殿裏的平懷瑱被落雨嘈嘈聲吵得睡不安穩,翻來覆去,卻又始終迷瞪瞪地沒有徹底醒來。直至天際泛白,雨勢漸弱漸消,平懷瑱才總算沉入夢裏,裹着蠶絲薄被睡得香甜。
平懷瑱一覺睡到巳時去,無人叨擾,打着呵欠餍足睜眼,模糊間瞧見床頭趴了個人影,頓時驚得往裏一滾。再回頭去看,才發現是何瑾弈,睜着圓溜溜的眼睛守着他。
“太子哥哥,你醒了?”
平懷瑱驚喜地翻身起來,湊到床邊問他:“瑾弈,你怎麽來了,不是叫你今日不來麽,難不成沒人傳一聲話?”說話間想起自己風寒未愈,趕緊又躲他遠些。
何瑾弈反倒站直身子,墊着腳往裏探,一副格外關心的神态:“傳了,可你染了風寒,我想來看看。昨日是因為我,你才跳進水裏去的。”
“你也是因為我才掉下去的。”
“可我好好的呢,”何瑾弈眯眼笑,偏頭問道,“太子哥哥,你難受麽?”
“稍有些,”平懷瑱不騙他,“腦袋暈乎乎地漲疼,但比昨夜好了許多。”
何瑾弈聽罷不知想些什麽,忽然撐着胳膊往裏湊,彎腰在平懷瑱額頭上親一口。平懷瑱目瞪口呆,摸一摸額頭,心裏無比歡喜。
“我難受的時候,讓娘親一親就好了。”
“我也好了,”平懷瑱高興地爬下床,自個兒尋衣服穿,“我不難受了,今日不上課,我們到禦花園玩兒去!”
“那不行,你身體不适,理當在房裏好好歇着。”
平懷瑱一股子興奮勁兒淡下來,雖有幾分失望,但還是依着他的話,老老實實地在房裏蹲一天。細一想,自打認識何瑾弈以來,本該高高在上的太子爺便沒逆着他的話做過任何事,對他當真喜歡得要命。
殿外婢女聽着動靜進來,伺候太子梳洗束發,理好他胡亂穿上的衣裳,又将新熬的湯藥端來。平懷瑱當着何瑾弈的面,半分眉頭都沒皺,潇灑飲盡。
“苦嗎?”何瑾弈嗅着那味兒都怕。
“不苦。”平懷瑱死要面子,跑到桌上尋桃花糖來吃,順手喂一顆到何瑾弈嘴裏,何瑾弈霎時又被甜得彎了眼。
身側婢女見狀掩口偷笑,捧着空碗退出寝殿,沒有戳穿太子昨夜死活不肯服藥之事。
去不了外頭,索性便尋些旁的樂子,平懷瑱跑到書桌後瞧瞧,何瑾弈也像條小尾巴似的跟來瞧瞧,瞧了一會兒一同爬到寬大椅上,一人一筆作起畫來。
如今倆小孩的字還算能寫得端正,然而作畫卻着實不行,幾筆下去,宣紙上不知繪着什麽玩意兒。平懷瑱想想,蘸墨再添幾筆,轉頭對身側何瑾弈道:“這是禦花園裏的樹。”
何瑾弈原本沒怎麽看出來,聽他這麽說了倒是越看越像,便也學他在樹旁畫起來,回道:“這是小橋。”
平懷瑱開心極了,于是橋下池水,蓮葉芙蕖,依次添上。
何瑾弈乖乖地等着他畫,罷了在蓮葉間尋一處空白,勾個歪歪斜斜的小船。池面靜無波,船上兩名小孩穩穩坐着,這回沒有跌進水裏。
平懷瑱歡喜笑起來,在旁題字:記與瑾弈落水。
何瑾弈被逗得眉眼彎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