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六皇子平懷颢今日摔這一下沒摔痛骨肉,但着實摔痛了面子。平非卿那時格外不屑的眼神印在腦裏,令他越想越氣,氣哼哼地溜到母妃跟前去撒嬌告狀。

然而撒嬌撒了,狀卻沒告成。

宜妃一聽他把人家睿和王世子給害了一通,之後不曾賠禮不說,反倒還惡人先告狀,氣得不知說什麽才好,只能對着他長長嘆氣。平懷颢感到十分不快,嘟着嘴挑點心吃,想不明白素來寵她的母妃這回為何胳膊肘往外拐,盡幫着別人說話。

宜妃有話不宜開口,煩擾間向婢女使了個眼色,拂冬霎時心領神會,領着殿內閑人盡數退下,阖緊殿門。宜妃這才坐去桌旁,雖氣惱,卻還是斟了一杯清茶送到平懷颢手邊,只怕他被這氣呼呼的吃法給噎着。

平懷颢捧着茶杯喝一口,擡起頭來委委屈屈地喊母妃。宜妃揉着他的後腦同他講心裏話,低聲道:“傻颢兒,你沒懂母妃。不是母妃責怪你,而是你如今越漸成長,應當懂得如何籠絡人心。”

“我偏不,”平懷颢滿臉不服,“我是六皇子,是父皇的兒子。父皇都這樣寵我,普天之下又有誰敢不依着我呢?”

“那你說說,世子為何偏就不肯依着你?”

平懷颢答不上來,氣洩了大半,不開心地拿腳跟踢踹着凳子腿。

“颢兒,天下間萬人敬仰、無人不懼的,只天子一人。”宜妃委婉試探着兒子,看他停下動靜,似懂非懂地想了半天,再有意刺上一句,“皇子算不得最厲害的,除卻你父皇不講,太子……也該是在你之上的。”

平懷颢越聽越急,一把将點心摔到地上,鬧了起來:“那我也要當太子,将來也做皇……唔!”宜妃慌張地伸手捂住他的嘴,心髒撲通直跳,卻并非受驚,而是陣陣狂喜。

九年前她誕下男嬰,打那一日起,她便無時無刻不在盼望着平懷颢話中情景,期她颢兒早開心智,滋生出對權力的憧憬與渴求。她日思夜夢,輾轉難眠多少個日夜,終在九年後的今日等到了。

宜妃眼底流轉着平懷颢尚還瞧不明的東西,捂在他面上的手掌緩緩地松開幾寸,嘴裏輕聲哄着:“乖颢兒,方才之話萬不可對任何人講,尤其是對父皇與太子,記住了嗎?”

平懷颢被她吓得不輕,愣愣地點頭。

“你記住,把這心思死死地埋在心底裏,只可對母妃講。你若聽母妃的話,母妃拼盡全力也要遂你所願……”

夕陽正落,殿內門窗皆掩,光線暗淡。平懷颢從未見過如此模樣的宜妃,在隐約畏懼的同時,莫名便自心底深處瘋狂生長出一個氣勢難擋的“欲”字來……

鳳儀殿中的主子不知此間事,正倚在殿裏盈盈端笑地觀賞着宮婢手中的展卷丹青。

Advertisement

殿外傳來漸近的腳步聲,候在廊裏的宮人嗓音輕軟地喚一聲“太子”。皇後收回神思,擡眼望向珠簾之外,室內宮婢亦手捧畫卷側身,垂首作迎。

“兒臣來給母後請安。”平懷瑱滿面春風行來,今日得了何瑾弈贈字,正是說不出的愉悅,瞧什麽都覺順眼,拜了拜皇後便把目光落到畫上去,輕快評說,“誰家仙子跑畫裏來了?”

皇後一聽頓時眉目含笑,探手示意他坐近身旁,有心問道:“太子覺得好看?”

“眉如柳葉,眼似杏核,宮中貌美女子無數,如這般清雅的倒也不多。”

“太子喜歡便好,”皇後愈聽愈是歡喜,拍撫着他的肩膀,趁他高興時直言講道,“此乃柳家千金,比你淺了約莫半個年頭,生在季秋,性子溫純,知書達理。柳家世代為官,家道雖說不上格外顯赫,但畢竟家世清白。本宮見過這孩子,最是看重她一身氣度,別家閨秀怕都比不得她那幾分聰慧識體。”

畢竟是頭一遭,平懷瑱聽了半晌愣是沒聽出皇後的意思來,不甚在意地笑笑:“難不成真是仙子,竟能讓母後誇成這樣,母後該不是想認來做女兒吧?”

室裏宮人亦都禁不住掩嘴偷笑。

皇後無奈搖頭:“太子年将十六,怎的還一副不醒事的模樣。本宮不想認她做女兒,做兒媳倒還不錯。”

平懷瑱驚訝張嘴。

“太子意下如何?你若中意,本宮擇日便喚來宮裏,給你瞧瞧。”

平懷瑱坐不住了,起身想跑。皇後一眼看穿他那心思,一聲“瑱兒”把人留住。他實在招架不來,只好改口不認:“兒臣不喜歡,兒臣瞧這眉眼無福,一點兒也不好看。”

“太子方才還說‘眉如柳葉,眼似杏核’。”

“兒臣亂說的。”

“那太子喜歡怎樣的?”皇後拿他沒轍,手指動了動,示意婢女将畫卷收起,又将其餘數卷取來,逐次供他觀賞,“只要太子喜歡,本宮便請皇上賜婚。”

平懷瑱這才察覺皇後是早有所備,殿中女子畫像恐怕五六卷不止,想來躲也躲不過去,索性不繞彎子,一口回絕得幹淨:“母後,兒臣不願成家,如今尚不及成人,理當勤加學習,為父皇分擔一二。”

“太子不再年幼,豈有不成家之理。”皇後無奈至極,不得已再退讓半步,“倘若這畫裏的都不中意,你便告訴母後,你喜歡什麽模樣的?”

“兒臣喜歡……”平懷瑱直覺不能再糾纏下去,随口胡謅,“兒臣喜歡書裏的,都說書中自有顏如玉,兒臣這就看書去。”

“瑱兒。”

“母後早些歇息,莫再為此事勞心了,母後鳳體安泰才是國之大幸。”平懷瑱不待回話趕忙逃走,“兒臣告退。”

身後鳳儀殿裏餘下一聲莫可奈何的輕嘆,雁彤上前為皇後揉額,帶笑勸道:“娘娘莫急,太子尚且年少,當有一日會安這心思。”

皇後閉眼擺手,随他去了:“那本宮再等等罷。”

平懷瑱溜得太快,未及聽見後頭這句救了命的話,只一路驚嘆不休,許久都未回過神來,不曾想這遠在天邊的事竟也落到身上來了。

落霞為宮牆染上一重夕色,身後無人來追,平懷瑱穿過永福門便放緩腳步不再疾行,心裏回味着方才之事,越想越覺好笑。再一細思皇後問話,他竟也一頭霧水,不曉得自己究竟喜好怎樣的人。

那畫上女子無疑是各個貌美,氣質亦不相同,或姣若秋月,或明豔妩媚,能被皇後瞧入眼的,皆是品相不凡的麗質佳人,且必定秀外慧中,穎悟絕倫。但不論哪般風情,平懷瑱都絲毫不為之心動。

許是仍在少年,這心思晚熟罷了。

平懷瑱不再深想,一身惬意地回旭安殿去,彼時卻未料想,當晚夜深,待及酣然入睡時,便可于一樁暖夢裏尋着答案。

平懷瑱夢見白日之事,何瑾弈剛書下“煜琅”兩字,未幹墨跡暈染着紙面。平懷瑱盯着那隽秀字跡,稍一側首便能瞧見何瑾弈溫軟作笑的嘴角,心頭一陣說不出的燥熱。

“瑾弈贈我這兩字?”

夢裏何瑾弈比醒時所見誠實,向他颔首:“太子喜歡,臣便鬥膽相贈了。”

“喜歡,”平懷瑱欣喜若狂,欺上去纏着他,“瑾弈,字都寫好了,你不這般喚我一聲麽?”

何瑾弈面色微紅。

“待太子及冠,方可喚字。”

“我想先聽一聽,”平懷瑱說不出自何湧來一股焦灼之感,與他越靠越近,嘴裏喃喃着喚他,“瑾弈,瑾弈,你……”

何瑾弈垂着雙眼,雖不看他卻也不躲,由着他将濕暖吐氣呼在頸上,不時被激得輕輕一顫。

“瑾弈,我……”平懷瑱偏頭親在他臉上,還未想好要說什麽,嘴裏的話便出來了,“瑾弈,我好喜歡你……”

話落倏然感到遍體舒暢。

暗夜無聲。

平懷瑱緩緩睜眼,渾身蒙着一層薄汗,忍不住掀開被子。涼風灌來,他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身下異常,探手去摸,亵褲裏多了些濕黏之物。

胸膛裏的東西沉沉穩穩地跳,聲可盈耳,情窦終開的平懷瑱神智徹底清醒過來,發覺事态很是了不得。

身為太子,萬千女子不愛,喜歡上的竟是當朝尚書令家的公子。

如此荒謬,就算世俗不怪,綱常卻也難容。

然而平懷瑱不覺驚懼,反倒緩緩笑了起來,心裏念着何瑾弈的眉目,所謂公子無雙,愈覺這世上真是無人可及……因而毋庸置疑,不論千難萬難,他都要定了何瑾弈。

除非有朝一日何瑾弈親口斷了他的念想,心悅旁人,與他人執手偕老,否則任誰都別想将何瑾弈帶離他身旁。他終有一時做皇帝,斬荊棘,掃清萬千障礙也絕不丢棄心中所求所想。

如過去的九年時光那樣,只要何瑾弈願意,平懷瑱便要他終其一生與自己相伴,直至百年而逝。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