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近來換季,陰雨連綿數日。
璃崇總督劉尹返京,擢升刑部尚書。
劉尹之女正是當今六皇子生母宜妃,自父親功成歸京,宜妃靠山更硬,于後宮之中橫行霸道,便連皇後也不得不多加容忍三分。而如尚書令何炳榮先前所料,劉尹歸朝,果急于斂勢,暗中籠絡朝之重臣,旨在為六皇子攬權。
何炳榮深感山雨欲來。
宮中宜妃不知安分,父親雖掌刑部,手握重權,但終究無兵馬在手,難成大事。如今朝堂之中的武将,元家占去大壁江山,若能拉攏得來,想令六皇子将太子取而代之,便又多出幾分勝算。
然而元将軍天生一根直骨,不肯偏袒與誰,赤誠忠心只奉給宏宣帝看,任誰相勸皆油鹽不進。宜妃自知撼不動他,百轉心思只好落到偏重人情的武陽侯身上。
外人皆傳武陽侯最與承遠王爺交好,承遠王素不願與人深交,獨武陽侯是個例外。宜妃記得當年産下六皇子時,承遠王妃曾進宮看望,這一想便尋着了好托詞,書家信一封,令父親親自登門拜謝承遠王爺。
劉尹當日即攜重禮上門,所托之言,一為拜會王爺,二為告謝王妃。
承遠王一盞清茶會他,慢慢從那一襲話裏品出滋味,想六皇子與劉尹血脈相牽,更不難揣測他之意圖。
劉尹話語足夠冠冕堂皇:“下官返京前聽宜妃娘娘提過,當年娘娘生産,王妃曾親往探望。宜妃娘娘銘記于心,特囑下官前來拜謝,多謝王妃挂懷。”
承遠王聽得暗稱好笑,道那女人若真感激在心,何至于如今六皇子都到了這般年紀,才想起道謝來了。然他面色之上不顯端倪,轉念便接下這順口人情道:“許是王妃與娘娘有緣,宜妃娘娘如此放在心上,本王也當替王妃謝過。”
“王爺言重,”劉尹一聽有戲,頓時起身一拜,話裏有話,“我劉家知恩圖報,必不忘恩情。”
承遠王客氣擺手,平靜表象之下,心中一片陰霾。
身為王爺,本已高不可攀,他不需有誰對他知恩圖報、感恩戴德。之所以順水推舟應了劉尹,是因劉尹所願,恰好為他所願。
他于劉尹大可有求必應,将來儲君為誰于宏宣帝而言根本無甚差別,于他,卻萬萬不該是令他恨之入骨的平懷瑱。
平懷瑱說來無辜,卻承載了他所有恥辱,如此野種倘若稱帝,他怕是夜夜難以安眠。家中賤人不知羞恥,竟又誕下幼兒,接連狠狠地打他耳光。他雖不能人道,可也重顏面,旁人道賀時只好笑着應了,殊不知他從來不可承認,所謂承遠王世子平溪崖,根本非他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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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動不了平溪崖,更害不了平懷瑱,那便随手一推,把匕首遞到別人手上。
劉尹接得正好。
承遠王欣然不已,與他暢聊許久。
廊外一名婢女悄然退下,疾向王妃寝院行去。
劉尹在承遠王府飲了約莫一個時辰的茶,直至日暮将至方遲遲離去。他自王府正門行出,乘馬車歸家,不曾留意街頭轉角處,一名中年女子停駐腳步,将他審視良久。
“娘親在看什麽?”懷裏小丫頭偏頭疑問,不解地望着遠去的車架。
女子搖頭,細看眉眼,竟是尚書令家的夫人李如茵,幾年過去,鬓角添了歲月之痕,卻未減風韻。
“沒什麽。”李如茵心有所慮,稍作沉思,帶幼女回府。
何瑾弈方從宮中歸來,邁入前堂便見父母愁眉不展,神情凝重。
何炳榮望見他,示意他近到身前。他微正面色行上幾步,聽父親問道:“近來宮裏如何?”
“尚可,一切如舊。”
“太子如何?”
何瑾弈心跳莫名疾了一些,細思何炳榮問話,回道:“太子也好,近來武藝更為精進。”
何炳榮颔首:“你若得見皇後娘娘,便說一句話給她聽,就說‘太子近來體弱,許是入秋的緣故’。”
何瑾弈擰緊眉心,凝眼盯着何炳榮,隐隐不妙,不知緣何不願再聽父親說出什麽別的話來。可惜事不如人意,何炳榮見他不答,複又問道:“你可記着了?你仔細着太子周遭,莫再似從前那般漫不經心。”
“孩兒請父親明示。”
何瑾弈雲裏霧裏,父親言語令他忐忑非常。
自幼身為太子伴讀,他并非不知自己所處位置有何意義。助太子繼位,揚何家榮耀,保親人萬全,都是壓在他肩上的重擔。何瑾弈越是年長便越是清明,向來潛心學業,從未在宮中有過一時半刻的漫不經心。
可他畢竟年少,除與太子比肩共進之外,未料還有何事能危及太子。
論身世,平懷瑱自幼養在皇後膝下,乃正宮之子,更深得宏宣帝偏寵,宮中無人不敬;論才學,平懷瑱飽讀詩書,精通六藝,無人比他更擔得起儲君之稱。
盡管自古以來宮廷中便是爾虞我詐,人心不古,但何瑾弈看了九年,确未察覺平懷瑱身邊有一絲半點的風浪。
何炳榮無奈低嘆,稚子尚且懵懂,看似聰慧成熟足以獨當天地,實則還裝不下幾分權術陰謀,想了想不再瞞他,且帶他前往書房細談,将劉尹之事盡數說與他聽。
前朝後宮的污穢裏子頭一回赤裸裸地翻在眼前,何瑾弈輾轉反側,終夜不眠……
翌日宮中傳來消息,說秋華殿裏沒了個婢女,原是宜妃院中人,一夜醒來竟吊死在離鳳儀殿最近的禦花園南側,隔着幾堵暗紅宮牆,微睜的雙睛還死死望着鳳儀殿的方向。
原與皇後毫無幹系之事,卻因這風言風語而引諸其身。
皇後端坐鏡前束發,任雁彤将鳳形金簪穩穩地插入雲鬓間。她将目光挪到銅鏡中漸老的面容上,窗外之事充耳不聞,輕輕嘆氣:“皺紋是生了不少。”
“娘娘年輕着,”雁彤出言寬慰,不動聲色地将一根白發掩藏于青絲之中,“娘娘這不老容顏,該教天下女子都羨慕不已。”
“也就你會哄本宮開心,”皇後微微作笑,倒也不甚在意,“太子都這般大了,本宮也該老了。”
語罷起身,雁彤躬身扶她,循着根本聽也聽不見的哭聲,與她一道向外行去。
秋華殿裏,宜妃正對着宏宣帝嘤嘤而泣,道那丫頭機靈又讨喜,前一日還活潑雀躍,怎料一夜過去便渾身冰涼了。宏宣帝安撫兩句,面色不悅間聽見院裏傳唱聲,是皇後到了。
皇後行入室內,向他福禮一拜。
“皇後娘娘,”宜妃顫巍巍起身拜她,紅着眼眶隐忍問詢,“娘娘當已知曉今晨之事了罷?”
“本宮正為此事而來,你院裏發生這般事情,本宮聽來也于心不忍。”
宜妃聞言擡頭,仿佛真有幾分憤憤不平:“娘娘既然心有不忍,緣何昨日……”
“昨日如何?”皇後面不改色,行至榻旁緩緩坐下。
宜妃轉向她,低垂首萬分難過地述道:“昨日新摘了金桂,我令綠荷前往鳳儀宮,為娘娘送上一盅桂香湯,怎知那之後便不曾見她回來……皇後娘娘,可是綠荷說錯了話惹您氣惱?那丫頭面子薄,我平時若說她半句,她也會哭上整日……”
“原是如此,那怕真是遇着什麽傷心事了罷。”皇後面露惋惜,“不過本宮昨日确乎半字不曾說她,那桂香湯清淡爽口,本宮喜歡,還特意賞了她一只雕花玉镯,她走時該是高高興興的。”
宜妃微不可查地頓了頓,大抵未料她留有後手。
宏宣帝身後的太監俯到他耳邊附和:“皇上,那宮婢右手腕上确實戴了一只雕花镯子。”
宏宣帝閉了閉眼,後宮年年少不得要出人命,這回倒好,一大早的便落到皇後身上,令他心中煩悶,索性也不辨真假,開口止了兩人對話:“此事交由皇後查明,撫恤家人之事也一并妥善,朕只要一個交代。”
“是,臣妾明白。”
“朕尚有政事未理,宜妃莫再傷懷了,”宏宣帝站起身來,手掌撫在宜妃肩頭稍作安慰,罷了意有所指地勸她一句,“院裏下人也當好生管教,倘是做錯了事,說上半句也要哭個整日不休,那是養了個下人,還是養了位公主?”
宜妃無措垂眼,只得惶惶然應是。
皇後行禮送走宏宣帝,旋即亦攜雁彤離開,僅留下似有若無一聲輕笑,似在笑她偷雞不成蝕把米,縱然一字不說也把宜妃氣得夠嗆。
風清氣朗,離開秋華殿後,皇後緩緩踱步宮中,禦花園裏金菊團簇,她嗅着撲鼻雅香倏然向雁彤問道:“你可知宜妃錯在何處?”
雁彤不解,但待皇後解惑。
皇後搖頭淺笑,話裏不無落寞:“她今日所為,不過是想煞本宮威風,要本宮在皇上眼中失儀,繼而令太子也日漸失寵。可她錯就錯在不明真相,瞧不清皇上心裏根本沒有本宮。太子之所以能是太子,只因他是那個女人的孩子……”
雁彤越聽越是明了,不敢貿然接話,安靜地跟在身後。
皇後不再說話,看着被秋意染濃的枝葉,祈願秋冬早去,春來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