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平懷瑱難得起早,不似前些日來夜裏難眠,白日難起,自覺神清氣爽。
醒時蔣常正輕手輕腳地領着宮人入室來,平懷瑱偏頭望着長書與卷軸,略作思忖與他交代:“你同往一趟罷。”
蔣常明白個七七八八,當即俯身應得仔細:“奴才定親眼看着東西送到萬歲爺眼前。”
平懷瑱彎了彎唇。
蔣常帶人離開,時值當日之卯,宏宣帝尚未趕至禦書房內,他不急不躁地同人站在外頭候着,腦裏想着方才行在宮廊裏時,竟遇着晨往文萃殿的六皇子。平懷颢一眼認出他來,可半點兒都沒平素在宏宣帝面前所表露出的謙恭有禮,活脫脫還是那副霸王模樣,擡手一攔,遠遠地擋了他的道。
太子如今被禁足,連帶着旭安殿裏的下人也要更仔細着人家臉色,蔣常比從前愈加謹慎地低垂首斂:“奴才給六皇子問安。”
平懷颢斜眼瞅他,目光落到他身後去,見一宮人手呈托盤,其上端正蓋着塊兒錦布,不曉得遮了何物,嚣張問:“端着什麽?送哪兒去?”
蔣常遲疑一瞬,不過眨眼之間便激怒了平懷颢,不提防挨了一腳。
“還不快回話!”平懷颢說着上前扯那錦布。
好在小孩兒力氣不過如此,蔣常雖挨上這麽一下,身子卻不難過,趕緊爬起來搶在他前頭半步護住托盤,一咬牙诹道:“回六皇子,是聖上罰太子抄錄的《帝訓》,皇上令人送去檢查,正等着呢。”
平懷颢“哼”一聲,聽是宏宣帝等着,可算收斂了點,作勢要走。誰知方轉身行了一步,又驀地回過身來,一把将罩布扯下。
卷卷《帝訓》整齊疊放于托盤之上,蔣常忙回:“六皇子,奴才道的都是實話,全是《帝訓》。”
“才這麽幾摞麽?”平懷颢滿意了,“也是,一旬而已,禁足三月總該抄得齊了。”
平懷颢仿佛打了一場勝仗,洋洋自得地領着宮人離開。
蔣常松了口氣,捂了捂心口,隔着薄薄一層衣料之處,正揣着平懷瑱親手所撰長書。還是太子爺料事如神,要他親自送這一趟,若換作旁的不醒事的宮人,怕不是《帝訓》都要被好生把玩一番才肯放人走罷。
若是弄髒弄破,太子豈不是白抄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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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常來不及站在原地感慨,揣着餘驚快步離去,到此時來到禦書房外才徹底安下心來,又等了約莫半個時辰,終見宏宣帝來到。
到底是太子身邊的宮人,不至于連個禦書房也進不去,蔣常同王總管說上兩句好話便得以通傳,親自把東西給送入殿內。
宏宣帝瞧不出神色喜怒,只令他将托盤擱置書桌一側,不急去看。
蔣常轉身從宮人手上接過托盤送上前去,罷了從襟裏取出長書一封,故意慢慢穩穩地擱在卷頂,等宏宣帝瞥眼來看了,才出聲解釋:“皇上,太子每每抄錄《帝訓》倍有所思,此文是将連日以來的感悟都給書下了。”
宏宣帝刺骨眼神挪到他面上,蔣常驚得一低頭,往後退開兩步。
“朕知道了,退下罷。”
“嗻。”蔣常鼓足勇氣,離前再道,“皇上,太子還讓奴才說……近來氣候不良,雖無落雪,卻寒涼沁骨,太子不孝,無法近身盡孝,萬望皇上保重龍體,當心着禦寒保暖。”
宏宣帝默了片刻從喉嚨裏“嗯”出一聲,蔣常躬身告退,忽聽他道:“近來确乎天寒,你去內務府再領些銀絲炭到旭安殿裏,太子用度不必過分節省。”
蔣常眉間一喜:“嗻,奴才這就去,謝皇上隆恩!”
待回殿裏,他迫不及待便将禦書房中之事盡數道與平懷瑱知。平懷瑱聽出幾分把握,知宏宣帝怒氣只在表面,心底體恤并未消減半分。
平懷瑱賞了蔣常一錠銀,問:“路上可曾遇着誰,可有被誰瞧見過?”
他如此一提,蔣常才驟然想起,忙回道:“太子料事如神,奴才送去時,在廊裏遇着了六皇子,遭他給鬧了一會子,倒沒鬧出什麽麻煩來,只不過是賞了奴才一腳……”
這是賣起委屈來了,平懷瑱想也知那小孩兒一腳哪能踹疼他,不過依然順了他的意,多為安撫幾句,加賞一瓶跌打膏與一只白玉鎏金瓶。
蔣常喜滋滋地謝恩領賞。
卻說禦書房那邊,蔣常離開之後,宏宣帝便将呈上之物查看一番。先是翻了翻《帝訓》抄錄卷,覺字跡俊逸有力,書寫工整幹淨,毫無敷衍之意,二十卷一一攬過,無一卷不是如此。
宏宣帝到此心情已怡然許多,這又拆了那封長書來看,為那滿篇懇切言辭感動非常。他默默閱罷三兩遍,到後頭竟看得笑出聲來,一時欣慰,心中責怪散得無影無蹤。
晌午時候,禦膳房送了一道溫熱補品來,與之同來的還有聖上口谕,道太子潛心悔過,其誠可嘉,自此解了禁足,不過餘下《帝訓》還當抄夠數目。
平懷瑱領旨謝恩,賞了一整個旭安殿。
再半個時辰,倍感驚喜的何瑾弈匆匆進宮。
旭安殿內的小銅爐上煨着那盅禦賜補品,平懷瑱坐在旁邊向他招手:“我知瑾弈要來,可留了好東西等你。”
何瑾弈悶笑兩聲,快步上前,身上還卷着冬日寒氣,剛坐**便被平懷瑱從旁一攬。
“外頭可冷,你這衣裳都涼成了這樣。”
“日中尚好,不冷的。”何瑾弈紅了紅臉,坐在爐旁往手心哈氣,轉頭笑問,“你怎知我會來?”
平懷瑱眸色柔和:“我知瑾弈心中有我。”
何瑾弈再說不出話來了。
兩人将炖品各分一半,暖暖濃湯下肚,驅散冬日寒意。
當初罰了三月禁足,至如今不過一旬便得解禁,平懷瑱不急出殿閑走,反覺越是此時越該低調行事,再将自己多給關上兩日來。所餘數十卷《帝訓》,亦會勤勤懇懇繼續抄寫,自能在宏宣帝跟前博個品行端莊的名聲。
恰逢天冷,外頭也無甚好去,何瑾弈便陪他留在殿內暢敘閑談。
昨一日兩人多将心思放在撰寫書信之上,耗費心神,今日才可真正聊無壓力地相處,好彌補這十日以來的空缺。
旭安殿領回了新炭,哪怕只稍嫌受潮的舊炭都給一律替了,趁着高興也算“驕奢淫逸”一把。平懷瑱攜何瑾弈偎在爐前取暖,看他臉頰被暖得暈出一層淺粉,胸膛裏一派融暖。
閑聊時候,平懷瑱将清晨蔣常遇着六皇子一事說給他聽。何瑾弈想那孩童年不過十,竟已揣着此等惡性,真不知今晨那托盤裏呈的若不是《帝訓》,還能如何被他搗亂一通。想着憤然不平,愈覺如此劣童,再待時日必成威脅,惱人的可就不只那宜妃與劉尹之流了。
平懷瑱聽他言罷只笑了笑,意有所指:“小六如此在乎着旭安殿的一舉一動,倒是個好事。”
何瑾弈不解等着後文。
平懷瑱稍予提點:“再不過數月,便是先皇忌日。”
何瑾弈一點即透,對上平懷瑱眼神,于那瞬間憶起幼年舊事。
那時兩人尚還稚嫩,何瑾弈忽有一夜陷入夢魇,夢裏一只野狼窮追不舍,将他冷汗淋漓地驚醒過來。翌日進宮,小小的何瑾弈心有餘悸,把夢裏之事講給平懷瑱聽,既覺可怖,又覺丢臉,怎知講完之後卻得來平懷瑱一通安慰:“瑾弈莫怕,亦無甚可難為情的,誰不曾做過噩夢呢?”說着又神秘靠近他耳旁,“母後曾講,先皇在時也曾遭夢魇,夢見一只吊睛白虎,張着血盆大口對他直撲過來呢……”
“後來呢?”何瑾弈聽得津津有味。
“後來宮裏便不許有白虎畫像了,到如今先皇已逝,終又能得見一二。”
何瑾弈回憶罷了,已能料到平懷瑱用意。
如今宮中不禁白虎像,但若在先皇忌日時陡現那麽一卷……
“我自不去招惹,但他若有心,便算是自投羅網。”
何瑾弈笑了笑,向他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