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鳳儀殿的主子興致大好,設下冬茶宴邀後宮一聚。

受邀妃嫔端着各異心思盡都去了,各個知曉太子重讨聖心之事,打算好生奉承幾句。唯獨秋華殿那位眼裏帶着隐隐可見的厭棄,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姿态。

宜妃沒能狠狠地折平懷瑱一把,本就惱怒,一面愈加憎恨,一面萬分不甘地等着下回良機。然而機會不易得,皇後的冷嘲熱諷來得倒是快。

宮中人盡是些見風使舵的,眼見着平懷瑱盛寵盈身,自然一個比一個嘴甜,誇平懷瑱品貌俱佳,才華橫溢,更誇太子此等不凡正是皇上與皇後教導有方。更有膽大者竟在茶宴之上提及閑山之事,為太子打抱不平,斥責人心險惡,不知是哪道惡人有心污蔑太子。

冬日風涼,茶煙袅袅暈着水氣,皇後拾蓋輕啜,擡眼瞥了瞥恣意放言的欣嫔,想她漸失聖寵,膝下無子女,慌着尋找靠山确在情理之中。皇後不嫌多個自己人,況且欣嫔此話一出,當着這一衆後宮的面,自己也斷沒有令她回頭的道理,便笑了笑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世人終會看在眼裏。”

欣嫔聽得歡喜,忙多附和阿谀幾句,徹底不将宜妃的冷眼放在心上。

宜妃唇邊挂着冷笑,不置半言。

過不兩日,皇後之話當真應驗。

閑山之事初起時,京人議論紛紛,連孩童嘴裏都遛着童謠,意指太子心狠手辣殘害高士。到如今峰回路轉,幼童未改,仍似先前無辜懵懂,只把嘴裏歌謠變作了“污清白,殘手足”,不僅暗喻太子無罪,更話裏有話地将利害幹系加于皇室諸子之身,使得宏宣帝膝下數子盡皆成了心懷不軌的有嫌之人。

太子不多置喙,兩耳不聞,鮮少踏出旭安殿去,沉心靜氣地掩窗抄書,将《帝訓》牢記于心。

宮裏不時又傳出一則閑話,說逢一日有宮人在背地裏暗嚼舌根,論及民間童謠,恰被太子親耳聽見,給狠狠地斥責懲戒了一番。平懷瑱那日氣極,惱人髒了他手足親情。此事傳到宏宣帝耳裏,不禁大為贊賞,至于民間傳聞是真是假,便不知皇帝是信了幾分,又不信幾分了。

寒冬臘月靜逝無痕,民間迎來正月新年,舊事随雪塵封,閑山風波終被世人抛置腦後,唯餘半世風平浪靜。

宏宣帝初一開玺,平懷瑱身為太子常伴君側,諸事親勞,直到大年初五國宴當日才又見到了何瑾弈。

新春國宴,受邀者不止各家大臣,更有前來朝拜的屬國國君。平懷瑱早覺無趣卻仍正坐高位,作陪整晚,臨近筵席尾聲,趁衆人酒意甚濃方可悄然離席。

殿池之央狩獵舞格外迷人眼,舞者身披金橙色虎皮,口銜火球,昭示着宏宣王朝萬世紅火。蔣常沾太子光蹭在座旁一角看得極其投入,好一會兒回過神來才察覺平懷瑱沒了身影,再一扭頭去望,不知遠處的何小爺何時也沒在座上了。

蔣常不敢張揚,只當太子哪兒也沒去,往後退到更不引人注目之處,繼續瞧人作舞。

Advertisement

夜晚的禦花園一片寧谧,今日皇宮裏的熱鬧盡聚在同一殿裏,令別處地方都倍顯清淨起來。

園中池水尚未融冰,不知冰面薄厚,何瑾弈閑來無趣,往池裏扔了顆石子,隐約聽着一聲脆響,聽不出池面有否砸出絲毫裂痕。他站在橋旁往下探了探身,忽被平懷瑱從身後勾了回去。

“當心一些。”平懷瑱話語無奈,“早說莫離水池太近,記哪兒去了?”

何瑾弈回身望他,皎皎月色,少年如玉。

“你不是在我旁邊麽?”

“倒是如此,”平懷瑱聽得有趣便也這般應他,“我總不會令你掉下去。”說着還是帶他往橋下緩緩行走,離這處遠些。

地面積雪融了不少,枝頭還星星點點地挂着絨白團子,淺綴臘梅,于暗夜中瞧來不足明豔動人。何瑾弈将燈籠挑高仔細觀賞,一陣疾風打偏燭火,發縷吹到面上,令他不适閉眼,手中一不留神便使得火光燎燃了籠紙。

“唉,當心。”平懷瑱聲裏有笑,急忙讓他松手。

燈籠落到地上,籠紙燃盡後火光熄滅,四周都暗了下來。

何瑾弈短短片刻間聽了兩聲“當心”,微窘之餘亦有莫可奈何之感,笑了笑低道:“這下倒好,瞧不清路了。”

語氣聽來既有不甘又有委屈,透着平時難得的傻氣。

“回旭安殿去罷。”平懷瑱帶他離開禦花園,兩人來時沒準人跟着,此處光影晦暗确乎不夠安穩。況且他二人只是尋一處獨處,不必非得待在禦花園裏賞這早便膩了的冬景。

何瑾弈颔首同他折返,道上閑敘起來,聊聊家中如何過年,幾日間不曾相見又如何消磨光陰。雖說年節熱鬧,但連日以來平懷瑱忙碌不休,他不便進宮打擾,難免會有暗感乏味之時。

平懷瑱心裏高興:“有何打擾?我願瑾弈日日前來相擾。”

何瑾弈覺得胸口悶脹,自識清心意以來,每與平懷瑱相處,總比從前多出幾分莫可名狀的悸動。

“那我……”

“我往後日日打擾,太子要瞧我多久才會膩了?”

平懷瑱失笑,停下腳步側首看他,好一陣不作答,帶他再度前行。何瑾弈沒等着回話,尚不明白是何意思,直到兩人回到旭安殿內,平懷瑱才同他仔細算道:“細一想,我與瑾弈相識已近十載。我六歲生辰那日初見瑾弈,如今再不過一月,便足十年整。”

何瑾弈聽他說着,心下随之回想,發覺果真如此。平素日子過着難以察覺,如今細想,竟已至十載。

“十載,數千個日日夜夜,我未将瑾弈看膩。”平懷瑱忽而近前一步,“不僅不膩,還越發希望你能無時無刻不在身旁……”

何瑾弈緊張到難以言說,心間擂鼓驟疾。

“瑾弈,才不過五日不見,你便教我好想。”

何瑾弈聽得思緒混沌不堪,只滿眼将他望着,見他越靠越近。殿內尚且燭火通明,亮如白晝,羞窘頓生。

兩人暧昧已有時日,到如今平懷瑱終不再淺作試探,言行舉止分外了然。何瑾弈強撐着臉皮待他湊近,又覺他動作緩慢,實在煎熬。到後來再忍不住,如被燒了尾巴似的躲開一些,目光忽閃着顧視左右,不知該放往哪兒去。

“瑾弈怕什麽,”平懷瑱鐵了心逼他,更迫近來,聲音落在耳畔,極低極淺卻格外清晰,“殿中無人。”

何瑾弈磕磕巴巴:“有……喜鵲。”

桌上灰喜鵲毫無自覺地蹦來跳去。

平懷瑱笑出聲,何瑾弈終肯開口講話,看似了無意義的三字,實則已回應所有。

何瑾弈應了他的心思,他的歡喜,他的動情。

平懷瑱難掩激動,眼中笑意傾湧而出,轉身去熄了殿內的盞盞燈火。何瑾弈眼睜睜地看着光線黯淡下來,再看着平懷瑱于朦胧之中行回身前,擁他問道:“下月初三,我十六生辰之期,瑾弈……給我親一下可好?”

心跳聲震耳欲聾。

何瑾弈沉默經久,緩緩擡手将他回抱。

平懷瑱忽而無賴:“我反悔了,瑾弈答應得這樣痛快,豈不教我得寸進尺?我要現在就親一下。”話落往他臉上落下一吻,何瑾弈被親得一愣,呼吸都窒了窒,呆呆地望着他。

幸而燭火已熄,遮了不少羞。

耳邊是平懷瑱低聲的笑,片刻後臉上又被溫溫熱熱的嘴唇觸碰,平懷瑱親着他,慢慢地挪到唇上,溫柔流連許久。

何瑾弈逐漸平靜下來,慌亂無措之感随他輕吻漸消漸散,心間湧上分分柔情蜜意,覺得自己何其有幸,初嘗心動便可與人心意相通。

什麽身份懸殊,世俗難容,此刻何必顧慮。

“瑾弈,我喜歡你。還有一事一直不曾向你坦言。”

“什麽?”

平懷瑱全然交代:“早在你熟睡時候,我便這樣親過你了。”

何瑾弈無言以對,在晦色之中紅透了臉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