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平懷瑱隔日命人将上古圖冊送還藏書閣去,蔣常當晚借故跑上一趟,瞧那書籍果真一轉眼又沒了蹤影。簿冊上也沒留下哪殿名姓,如此鬼祟,正是六皇子心思不正,有意遮掩之故。

平懷瑱怡然前往鳳儀殿去向皇後請安,只作閑談,未将此事告與她知。

皇後沒往旁的多想,眼瞧着太子談吐間神采奕奕,忽而通透諸多舊事。

她透過平懷瑱眉目思及宮外那名女子容貌,忽覺心底深處的嫉恨與防範窒了這麽十來年,實則杳無意義。那女子一來拿不去她國母之位,二來至死不能将平懷瑱認回膝下,不過同她一樣都是可憐人罷了。

如今再回想去年冬時閑山之事,若換作別人,恐怕此刻儲位安在還不好說。可偏偏就因是平懷瑱,是宏宣帝心頭最求而難得之人的親骨血,才能得到這樣厚重的偏袒。

皇後瞬時想得明白,所謂帝王情薄,惟願他對承遠王妃的情能更久一些,至少久到平懷瑱再無所畏懼,所向披靡……

“母後?”

她目光幽幽地盯着平懷瑱,令平懷瑱漸覺異樣,停下口裏正說之話喚她一聲。

皇後堪堪回神,思緒從宮外拉了回來,對他溫婉露笑。平懷瑱但覺有趣極了,問:“母後想些什麽,竟想得如此沉醉?”

“想瑱兒何時竟這樣大了,從前分明還高不過母後的腰,行起路來搖搖晃晃……”皇後伸手比了比,仿佛那時牽她衣擺走路的幼童尚在。

平懷瑱聽得悶笑不已:“孩兒總是要長大成人的。”

“是啊,”皇後點了點頭,将視線落到窗外去,“母後也想見你成長。”

院外枝葉接了一粒自天而降的水珠。

是落雨了。

春雨綿綿的三月夜,久未出宮的帝王着一身常服,冒雨而行。

承遠王妃早在年前便不再遭囚寝院之內。不知承遠王安着哪般心思,忽于數月前一夜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闖入房來,裹着滿身刺鼻酒氣,雙眼狠狠地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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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已睡下的承遠王妃自夢中驚醒,一時驚恐厲聲尖叫,慌亂按住枕下匕首。她手掌猛顫不止,然欲将匕首刺出之際,承遠王竟退開兩步,兇狠目光亦化作一潭死水。

涼月打入內室,這人靜立床畔,仿佛了無生機。

王妃強壓滿心懼怕,冷汗從額角滑落到頸上,好半晌過去,終能顫着聲音開口道:“你……尋我何事?”

承遠王久不作答,她猶豫半晌,翻身下榻,去桌旁斟水與他。

棠梨所尋鸩毒就藏在櫃中,夜色晦暗,倘若她此刻将毒下在杯中……王妃心亂如麻,步步躊躇,雙足如有千斤重。

到頭來仍未去向櫃旁,只斟了一杯清透涼茶。

承遠王始終不吐一字,不知到底是醉是醒,死死地盯她很久,罷了将杯中茶水一飲而盡,跌跌撞撞地赴夜離去。房門一聲輕響,後未阖攏,夜風穿過幾重簾帳吹得人頭腦清醒。承遠王妃無力地坐回床畔,整一夜睡意全無。

翌日行出房門,看守寝院的王府侍衛竟一個不留。

王妃莫名遭罰禁足,如今又莫名解禁,不知情人只當是夫妻争吵,未傳出風言風語。而整座府裏最歡喜的當屬世子平溪崖,一早起身便蹿來院中,扒着母妃把前些日子不得相見的撒嬌逐一補回,無憂無慮,歡快活潑。

承遠王妃摟着他,心中愁緒理不明晰,深知過往利刺還紮在原處,恩怨未了,只是此刻暫且潛于水面之下罷了。她思來想去,萬分糾結,把那小瓶鸩毒藏往木櫃更深處,将自己關進佛堂誦經整日,祈願不會有那一刻,終令她手染鮮血……

庭院裏傳來熟悉足音,承遠王妃回過神來,驚訝之情浮上眸中。她頓了一頓,迅速自床下地,外衣也不及裹上一件,赤着雙足便向外小跑迎去。

宏宣帝出現在眼前,王妃靜靜看着他,雙眼發澀,好半晌露出笑容,微微福道:“臣妾……”

宏宣帝不待她道完,蹙眉将她抱回內室。

“春夜寒涼,怎麽鞋也不肯穿了?”

“皇上還記挂着臣妾麽?”

“朕近月裏來确是繁忙,未曾得空看你,是朕的不是。”宏宣帝心底有愧,話裏半真半假。

忙碌是真,不得空卻未必。

起初是平懷瑱引火燒身,使他惱怒,氣未消時連王妃也不願相見;到後來平懷瑱虔心自省,他沒了怒氣,開春卻被諸事纏身,加之宮中不乏妃嫔相伴,便更不将王妃給憶起來。

今日若不是因着綿雨天氣,還不知何時才會想起這孤寂女子。

“朕記得初見你時正是今日這般氣候。你随母入宮,不料天降春雨,濕了鬓發。”宏宣帝将她小心放躺,和風細雨地哄,“朕不過看了你一眼,便如何也放不下了。”

可放不下之人,終卻甘願放手讓與別人,以至落得如今這等荒唐局面。承遠王妃心中不無委屈,然而真心早已交付,如今三言兩語便可被哄得歡心,就連久候不至的埋怨亦都散得無影無蹤。

她笑看宏宣帝,聽着他許久才送來一回的柔情蜜語,待他情緒極好時問道:“瑱兒好麽?”

“好,如今年過十六,愈能獨當一面了,令朕心感慰藉。”

承遠王妃聽得此話,連日以來的牽挂與擔憂松懈不少,終能覺出幾分舊事塵埃落定的心安。

宏宣帝又道:“你若實在挂念,亦可時常入宮去看看,朕總有法子讓你見他……你愈發不愛入宮了。”

承遠王妃擡起頭來,眸中心動不已。不過面上驚喜轉瞬而逝,她強忍不舍搖頭回絕道:“臣妾不便時常進宮。”

宏宣帝猜着幾許緣由,想必與承遠王有關,此間種種繁複難言,令他心生無奈,只好不多勸說:“總之你願來便來,若不願,有溪崖在旁陪着,朕便寬慰許多。”

提及幼兒,承遠王妃重又露出笑容。

“他乖巧懂事,同瑱兒幼時一樣聰慧伶俐。”

“你與朕的孩子,該是如此。”

宏宣帝說着,寬衣入鋪,解落了水色床帳。

溫言軟語,就此留待枕邊。

一場春雨洗去塵垢,翌日天晴,朝陽璀璨如金,暖融融地鋪灑整片京城。

何瑾弈早早醒了,不知因何興致大好,匆忙用過早膳便疾行入宮。趕到旭安殿時,平懷瑱也才剛剛用罷膳食,桌上菜肴尚不及撤去。

平懷瑱瞧着他微喘模樣,略感意外,拉他到桌旁飲一杯茶,嘴裏禁不住調侃:“我竟不知瑾弈想我想得這般難耐,一大早的這麽急着見我。”

何瑾弈被他捉弄也不介懷,抿着茶水笑彎雙目,擱下茶杯後急匆匆行至殿央長畫旁,拾起袖擺執筆點墨,落筆不畫龍骨,獨繪層雲。

漫天雲卷氣勢滂沱,赤金色日光自九重天外而來,穿雲而過,震懾天地。

平懷瑱目不轉睛,不忍打擾,暗暗稱奇。

待收筆時已過去半個時辰,何瑾弈審度畫紙片刻,瞧來好似滿意,這才道:“昨夜夢見青龍翺翔天際,攪亂雲海。我生怕忘了這恢弘盛景,所以急着畫下。”

平懷瑱對畫颔首,欣然萬分:“有你助我,便是如虎添翼了。”

何瑾弈低笑出聲:“太子是誇我,還是誇自己?”

“一并誇了罷,”平懷瑱從他手中取走畫筆放置筆擱之上,帶他回到桌旁坐下,哄道,“瑾弈來得這樣急,可用過早膳了?我令廚房送些暖粥來。”

“用過了,”何瑾弈逮着機會戲言回去,“就怕你捆着我用膳,耽擱作畫,特地吃過才來的。”

平懷瑱好笑搖頭。

“那也再吃一些,你吃得太急,定未及五分飽。”

“飽了,十分飽。”

“那我還餓着,”平懷瑱不講道理,“瑾弈陪我再用一回。”

說着當真喚來宮婢吩咐膳食,要的盡是何瑾弈貫來愛食之物。何瑾弈不與他過多争辯,索性就依了他的意。

好在夢裏所見已盡數畫下,但願他此番用心,确可為平懷瑱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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