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國宴将散,蔣常步履匆忙地回來尋請何瑾弈,道尚書令何炳榮四處尋他不見,仍在席上候他一道回府。

平懷瑱好容易撕破了那層薄如蟬翼的窗紙,情難自已,挨緊了何瑾弈小聲說話,殿內燈盞并未重新燃起。何瑾弈恍惚忘了時辰,直到聽得廊外蔣常的問詢之聲才倏然一驚,意識到夜已深了,急忙離開。

在平懷瑱眼裏,腳步匆匆的何瑾弈逃得很有幾分慌不擇路的味道。

蔣常遣人入殿伺候,責怪旭安殿的宮人憊懶,難不成不知曉太子何時回殿歇息了,竟連宮燈都不曉得點亮。話落驀地心頭一頓,起了幾絲怪異感覺——怎的太子與何小爺在這昏沉沉的殿裏共處這樣久,都不曾使喚旁人一聲?

蔣常腦子裏留着方才何瑾弈面有暖色的模樣,不敢往深裏想。

平懷瑱心情大好地歇了。

歷年之春,宮裏總十分忙碌。

太子生辰之後,舉宮各署未得片刻喘息餘裕,便又緊鑼密鼓地為先皇忌日籌備起來。

宏宣二十年,先皇章光帝仙游十九載,宏宣帝為表追思,大操祭禮。平懷瑱親往各監司監理要務,不忘抽出閑暇時光,誠心誠意為先皇繪制陰壽賀圖。

如今太子儲位穩固,旭安殿但凡有何作為,各宮皇子自都亦步亦趨地學,不求在皇帝跟前讨得歡心,只願無功亦無過,不至在這重大祭典上行出差錯,領罪受罰。

傳說太子打算親繪一副神獸圖,各色極品彩墨接連送入殿裏,皇子們瞧在眼中,一番思忖,便都有樣學樣,或是撰祭文,或是贈書法,但示所長,各憑本事。

為免聒噪,這日下午的旭安殿清了場,僅留寥寥幾名宮人伺候,旁的一律禁止出入庭院。室內一臺長桌橫置中央,其上平鋪着一卷長約八尺的潔白宣紙,平懷瑱半掩窗欄,立于桌旁,目光靜靜地落在紙上,似在思量着自何落筆。

身側何瑾弈上前半步,探指作比,一道虛劃筆觸行雲流水般拂過,罷了回首笑看身後人,待他置評。

“好,”平懷瑱也不知是覺得真好假好,就勢從身側攬了他,“凡瑾弈想的都好,你這眼裏端是放着整個上古神話,一片白白宣紙,別人看着盡都空空如也,你卻能瞧出些不一樣的來。”

何瑾弈聽得愣怔,耳根倏然紅了,驚奇地望他一眼,暗想平懷瑱這張嘴從前再是巧舌如簧,也不曾如這般滑頭。想着搖了搖頭,抿唇笑着不接話。

平懷瑱見他不語更不知收斂,扶在腰間之手如何也不肯收回,但以空閑右手取筆蘸墨,順着方才何瑾弈所示之形勾下第一筆墨痕。何瑾弈替他拾着袖擺,動作間往來默契,不生幹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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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作畫而已,活生生作出一番旖旎之色,正應了三月暖人春意。

而旭安殿東側,隔着道道宮牆的文萃殿中,六皇子平懷颢心不在焉地捧書神游,雙眼遙望着太子寝殿方向,不知心中正作何思量。

過不多時有宮人躬身進殿,湊到耳邊低語片刻,平懷颢聽得眸子發亮,趁着休息時候擱下書卷遁了出去,随宮人溜到文萃殿西側偏門處。

旭安殿的兩名宮人打外頭路過,手裏正捧着太子指明要尋的書籍部錄往回趕。為首的分外面熟,恰是蔣常,凝出一副緊要模樣,偏頭督促後頭人:“可仔細些捧着,若把書給摔出什麽毛病來,看你如何同太子交代!”

後頭這人瞧來性子外向,得他訓斥并不緊張,甚還大着膽子發問:“蔣公公,您說太子尋這麽些上古圖冊,是要畫個什麽寶貝?”

“這可是你懂得的?”蔣常故弄玄虛,因知曉平懷瑱心思而洩出少許得色,“咱太子要畫的那可是上古神獸,起先太子爺尋思着要畫一尊白虎……白虎你知道麽,‘虎而白色,缟身如雪’,那等氣派才配得上先皇威名!唉,可惜了……”

“可惜了什麽?”

蔣常深嘆一息,停下腳步低聲告他:“可惜太子爺素來不善畫虎,筆下難得猛虎幾分神韻,為免顯拙,只好退而求其次,改畫其他。”

“原來如此。”

“我今日所說,你但敢出去亂講,當心你我二人都掉了腦袋。”蔣常收起閑談,瞪他一眼,“還不快走!”

小太監急忙跟上:“嗻!蔣公公您放心,小人全爛在肚子裏。”

兩人漸行漸遠,躲在偏門後的平懷颢清清楚楚地聽了所有,心思已是活絡萬分。

所謂上古神獸西方白虎,他腦裏并非全無印象,從前在畫冊上見過一兩回,那威猛之姿盛氣淩人,以之彰顯皇家英武,确乎妙極。

如今天公作美,平懷瑱想出這麽個好主意,偏卻因畫技不精而難以實現,不正是把那好機會白白地送到他手邊兒麽?

平懷颢自知自己不過年十歲數,稚嫩年紀正好可作遮羞布,縱使所繪白虎比不得太子之畫的五分精湛,也定能換得父皇一句至誠至孝的贊賞。況且他自幼善畫,雖文思不夠出色,畫藝卻總能把那一衆年長三兩歲的兄長都給比下去。只要他認認真真地作上一副,屆時不論太子畫了神獸中的哪一尊,他配以一尊白虎,都可顯得相得益彰,豈不出盡風頭。

平懷颢愈想愈喜,當即交代身旁宮人替他尋圖冊,備彩墨,并要守死這一秘密。

宮人領命而去,另一邊的蔣常也已帶人回到旭安殿裏。

房門外傳來腳步聲,平懷瑱松了一直箍在何瑾弈腰間之手,喚人入內。

蔣常行近幾步向他拜道:“太子,一切都按您說的做了。”

“全給他聽着了?”

“當是聽着了,奴才瞥見了六皇子後才開的口,太子若不放心,奴才晚些再令人去打探打探。”

“嗯。”平懷瑱颔首,喚他行近領賞,一并賞了另一位小太監,罷了耐人尋味道,“你二人都當有賞,不過此事過後,哪些話當說,哪些話不當說,想必跟在我身邊這樣久,該是比誰都明白。”

“奴才明白,太子盡管放心。”蔣常熟知平懷瑱,知這話倒不是說給自己聽的,當下刻意應聲,好教身旁小太監聽進耳裏,“太子的人,都會對太子忠心不二。”

平懷瑱滿意颔首,這才遣人退下。

殿內重又靜下來,紙上墨骨已初具輪廓,似是巨龍翺翔之姿。

何瑾弈從平懷瑱手中接過毫筆,順尾骨而下,于不經意之處補上神來之筆。僅有的幾道單調墨色因這一劃更生靈性,龍尾氣勢十足。

平懷瑱覆住何瑾弈的手:“甘拜下風。”

何瑾弈低笑起來,至此擱筆問道:“我方才在想,萬一六皇子反其道而行,當如何是好?”

“聽之任之,”平懷瑱早便想過,無所謂回道,“福禍無門,為人自召。上古四方神獸,青龍、朱雀、白虎、玄武,對小六而言,除白虎之外,任擇其一都可與我所作之畫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可我信他定會擇中白虎,只因先入為主,聽了蔣常一番話後,眼下在他腦裏,恐怕再沒有比白虎更妙的了。”

何瑾弈聽他如此說來便也覺認同,點了點頭:“六皇子慣不是知足之人,想也不甘與你擇中同一神獸,如此想來,果然白虎是必然之選。”

語氣平平淡淡,卻裹着幾許運籌帷幄的篤定,平懷瑱最愛瞧他此時神态——旁人瞧來傲而不可親近,如同遠在天邊的神祇,而在自己瞧來,卻如雲絮柔軟,清而不冷,無鋒無刺。

平懷瑱一時不忍,偏頭吻到他眉旁。

何瑾弈無可奈何,自兩人坦白心意之後,每在宮中已被他偷襲慣了,只好掩着面上窘色,佯裝平靜,盯着宣紙不再說話。熟料這回平懷瑱始終不肯把視線挪開,看了他許久,後又擁住他溫存起來,好在雙手始終守禮知節,只扶在腰後,未再妄動分毫。

何瑾弈畢竟年少,仍會覺得羞恥難當,卻如何都不願躲開他,只好掩耳盜鈴地閉上雙眼。唯有平懷瑱更為早熟,想起懷中之人夜夜入夢,腦裏揮之不去的盡是些不可與人說的畫面,只得強忍着少年的沖動血氣,再多為等待一些時日。

等着何瑾弈有朝一日,終能與他一樣,身心一體,方知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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