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皇城動如雷震,未及東方發白,通緝狀已張貼至城門之下。消息順風而去,沿途傳向西南,舉國皆驚。
元老夫人攜家眷于前堂正襟危坐,府外險象環生,仍自端莊不移,只望着那檐上雨露一滴一滴,重重地砸落青石階上。
寒雨至辰時堪堪止歇,朱紅宮牆經水一滌頓如血色濃重,本是雨後初陽清爽時,宮中卻分外壓抑,往來宮人垂首匆匆,不敢妄言昨夜事,唯恐落得口舌之罪。
當日晨光乍破,兩架馬車碾碎朝霞,一前一後疾馳入宮。
旭安殿外,蔣常默不作聲跟在太子後頭,殿內早膳涼了個把時辰,平懷瑱滴水不進,他亦半字不敢相勸。
地面尚有積水,眼看着太子鞋履又濕,蔣常正欲小聲提醒,又聽院外一陣倉促腳步踏水而來。平懷瑱沉了半宿的眸子霎時盈亮,當下擡步相迎,轉眼竟見來者并非他久候之人,而是睿和王世子平非卿。
世子急怒形于色,遠遠沖他一拜,這幼童貫來早熟,脾性沉穩,難見如此焦躁之态。平懷瑱直覺他今來此處所為之事亦與何家有關,為免隔牆有耳,屏退四下後将他帶回殿內。
蔣常阖攏殿門,親身守在外頭,整座院裏再無旁人。
沉香點點缭出滿室香氣,平日裏最能排憂解乏之物,今卻形同虛設,只令平懷瑱愈覺窒氣。幾上擱着一盞涼透了的茶,平懷瑱揭蓋倒茶入爐,熄了燎燃整夜的香。
回過身去,平非卿姿态如初,抿緊嘴唇望着他,似有話将出未出,他也不問,緩身坐到榻上,一大一小兩副面孔默聲望着彼此。好一晌過去,平非卿先難忍耐,往前一步行下跪禮,煞為不平道:“敢問太子,元家一門以身報國,何以一夜之間竟成逆賊?難道為将殺敵是錯,為臣盡忠也是錯?”
話語擲地有聲,腔雖稚嫩,然所言字字在理。
平懷瑱将他義憤填膺之貌收在眼中,頓能體會昨夜皇後心境,想他貿然擅闖鳳儀殿,又與眼前世子有何所異。
他将話應回但不作答,算是明知故問:“你如何想到要來問我,而非皇上?”
“皇上既已下旨捉拿元将,又豈是不糊塗?”平非卿不敬狂言,語罷向他叩首一拜,“臣請太子為元将軍洗冤,為何大人洗冤!”
“若能為之,豈可不為,”平懷瑱起身行近兩步,蹲**來與他凝視,每道一字都覺錐心刺骨,憶起何瑾弈尚在獄中難見天日,似有利刃剜他心肝,将那眼神都割得寒了幾分,“元家要救,何家也要救。”
救是當救,他豁出命去也不可沒了何瑾弈,只是如何救得,才是亘在他眼前的刀山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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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非卿此來為誰平懷瑱絕非不知,元将嫡孫元靖,正與睿和王世子同歲,竹馬之交最無猜,難得是意氣相投,小小年紀皆望他日斬寇殺敵,大揚國威,如此知己,怎忍相棄。
若能化險為夷,此元靖來日必有所為。
為天下,當保元家;為朝堂,應保何氏。
如此道理,世子年不及十歲尚且深知,奈何為人君主終難予誠予信,坦蕩相待!
平懷瑱扶世子起身,拍去他膝上塵垢,暗嘆他再是不甘也無濟于事。其父睿和王多年不顧朝中事,但求明哲保身,是那擁一身富貴便願沉醉一世的性子,定不願去宏宣帝跟前說上半句好話。而世子年幼無權,即便能把話說到皇帝耳邊,也不過被當作童言童語,了無分量。
與其令他涉險其中,不如護他周全,平懷瑱以手掌攥緊他稚嫩肩膀,沉聲道:“除我之外,你再不可向何人提及今日之話,半字不可,記住了?”
平非卿隐忍不語。
肩頭手掌愈緊,捏得生疼,小孩兒終究挂不住面上神情,露出吃痛模樣。
平懷瑱厲色再問一次:“你可記住了?”
平非卿颔首,那手掌斂回力氣,片刻後輕輕拍了一拍。
平懷瑱終未作何解釋,也不必解釋。這一瀑暴雨由他來擋,滿世鬼神由他來弑,他要何瑾弈安然無恙,也要身邊重要之人盡可無虞,不被卷入萬丈深淵。
睿和王世子匆忙來去,不多時便被送回宮外。
天尚未大亮,車轍裹泥印下淺淺濕痕,轉眼為春陽拂去行蹤。
又是半炷香的時辰,平懷瑱才終于等着另外一人。
趙珂陽今晨入宮不急見太子,先于嘉恩門外候了一陣皇後音信。偶有宮人過往,各個揣着滿腹自危之容,膽戰心驚地同他問禮,好一會兒過去,才有一名宮婢稍顯不同,行上前來交予他一紙薄書。
趙珂陽展閱之,信上所書乃數位人名,皆為朝中重臣,多屬皇後一枝。皇後冥思整夜,此等禍事不同其他,眼下若想倒轉乾坤,只可聯結諸臣請命一試,以令宏宣帝回心轉意。
然書信背面尚有另一句話:倘失之,則棄車保帥。
趙珂陽倒抽一口涼氣。
他知于皇後而言,車乃元将,而何家,方為太子之帥。
元家固能守一方太平,但元将頑如磐石,難為太子助益,如何比得一個忠心十餘載的何家。
趙珂陽自感萬分沉重,将書信仔細藏入襟內。
春鳥不聞人間愁,應朝陽而啼,平懷瑱聽着窗外一兩聲婉轉,目光如常落到空餘寂寥的檀木食案上,不知那最與何瑾弈投緣的灰色鳥兒到底飛去了哪處。
手中書信已被反複閱罷兩遍,其上所列大臣,平懷瑱決意親自躬身去請。
晨光過窗而入,單薄紙後仿佛透出墨色,他正欲翻過一面來看,忽被趙珂陽探手按住信紙一角。他将眼擡起,只見舅舅滿眸雪霜淩冽不已,似以從前不曾有過的殘忍語氣問他:“太子可有覺悟,為救何家當不惜代價。”
“何謂不惜代價?”
趙珂陽未答,手指一松。
平懷瑱将信紙翻了過來,冰冷八字映入眼底,登時捏皺了紙張。
“舅舅,天下不可失元家!”
“天下誠然不可失元家,但太子最不可失的,是為何家。”趙珂陽合眸一嘆,不願同他多加争論,倘能一舉得兼,他又如何願失這劍指千軍之力,“數年之後将門必再有,而江山卻只有一個。”
平懷瑱無言以對,拳上青筋猙獰,少頃道出幾分嘲諷自棄來:“如此作為,與劉尹那般奸佞之人……有何不同?”
趙珂陽掀了掀眼皮:“那太子甘願棄了何家麽?”
只此一句,令平懷瑱再無以辯駁,一霎間心如針紮,雙目赤紅。
最不可舍是何家,事實如此,還妄論什麽大義與身正。
平懷瑱唇角似有若無地勾出抹笑來,人世不平,孽障肆起,他此生不該為太子,更甚之,是不該将何瑾弈卷入此間。
趙珂陽于心不忍,覆掌輕拍他緊握之拳,緩緩将已不成形的書信抽出,寸寸理平整。平懷瑱垂眸看着扭曲墨跡,聽他苦口相勸:“倘可一着成事,便不須只保其一。今皇後所思,不過是為求萬全之下策。”
杯中茶涼,趙珂陽将書信裂作兩段,只留下名姓數位,至于那八字暗語則投擲入杯,為水化沒。
平懷瑱眸中幹涸,沉默看着濃墨與清茶相融。
是夜星稀,萬家燈火初熄不久,京中數間府宅便接連得人造訪。
工部侍郎亦在名列之中,陳知鶴原非皇後之人,但因早前軍饷一事而被添入其裏。皇後知他身負何炳榮恩情,此回願賭他為人之信,非但如此,當前猛火燒眉,實則不止一個陳知鶴,那便是可賭不可賭之人,只要不曾與劉尹為伍,盡都榜上有名。
平懷瑱一襲月色暗袍行走京裏,間或側首遙望宮牆處,夜下皇城森森,似匿藏魍魉。
翌日卯時未至,乾清殿下衆臣伏跪,梁上壁繪日月星辰,仿若青天墜頂而來,黑壓壓一片肅默。
宏宣帝從秋華殿裏起了身,水垂的床帳由外挑起,簾外幾縷清淡煙氣繞進榻間,令他眉頭稍展。方一睜眼,枕旁便探來素手一雙,宜妃抵着陽穴替他揉按兩下,軟聲問道:“皇上昨兒夜裏歇得可好?”
“尚好,”宏宣帝聲顯幹啞,已有宮婢奉茶在外候着,他不急起身,握了宜妃右手應道,“煩事擾心,先前歇得不好,昨夜嗅着你殿中這壇怡眠香,倒覺舒心許多。”
宜妃含笑扶他坐起,瞪眼令床畔宮婢當心伺候着,盈盈無害道:“臣妾愚鈍,不解皇上心憂,唯望皇上龍體康健,夜裏亦可安然入睡,如此這香才算盡了它的用處。”
宏宣帝颔首輕笑。
殿外傳來幾絲動靜,王公公躬身入內,隔着兩道珠簾停下腳步,向皇帝問了聲安。晨風随門啓湧入,簾帳微驚,隐隐晃動幾下再緩歸平靜。
宏宣帝執茶漱口,半晌将水吐進銅盆,開口令他往裏一些。王公公得谕後更近一重簾子,只怕激怒聖顏,伴着珠聲輕撞小心報道:“皇上,諸位大人在乾清殿裏跪了大半個時辰了……”
宏宣帝面沉擡手,其旁宮婢忙将茶盞接過,好半晌只道出一聲“反了”。
王公公将身子俯得更低,詢得謹小慎微:“皇上是否去見見?”話落良久等不着應聲,他大着膽子擡首一看,見宏宣帝自床邊立起身來,正由人伺候更衣。
王公公松了口氣,耐性待上片刻,等着皇帝向殿外行出,迎上前去扶時卻倏而聞聲:“擺駕禦書房。”
“那諸位大人……”
“既要跪,就由他們跪去。”
“嗻。”王公公陡被話裏寒氣刺得一顫,埋頭不敢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