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李清珏如此大禮頓令夫妻二人措手不及,片刻之後,還是陳知鶴與平懷瑱将他自地扶起身來。
室內油燈微爍,平懷瑱借光望去,見他目裏暈紅不散,只暗暗稱幸,想如今萬劫之中,竟将這幼嬰自母腹救回,實屬不易。而此外更幸,是賭對陳知鶴為人,二者不可失其一,方得眼前至善一幕。
巧在瑞寧養父恰為李姓,此子從此名作李瑞寧,李清珏甚可堂而皇之與他認親。世間忽有李清珏,不妨就此令他歸于李家,從今往後也好有個念想。
平懷瑱兀自思量頗多,不知李清珏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短短兩月間,何家自天落地,二十餘人魂灰飛煙滅,而他茍存其中,留得性命亦深谙其苦。李清珏數日頹喪,忽得親侄幸存于世,豈不似暗夜星火,終在整片黑幕裏為他燎出一小抹光來。
此光縱弱,卻足以醒他神思,錐他心智。
那孩子漸漸止了哭聲,柔軟裹布覆身,咂咂小嘴又安靜睡去。李清珏彎腰将他抱起,小心翼翼貼在懷中,暗想如此綿綿一團,哪承得住世間險惡。
從此以後當為此侄而活,護他一世安穩無憂,守他平安長大,亦可從他口中聽得一聲親近“叔爹”。
李清珏久久不舍放手,那孩子仿似同他有所感應,蒼白小臉往他心口微微一偏。養母在旁憐惜輕嘆:“這孩子未足八個月頭,出生時一只手掌便可捧下,經日調養可算好了些。不過公子放心,我雖不曾生養,但也帶過幼兒,自知如何照料。”
“瑞寧得母如此,來日必當伏膝盡孝,以報養恩,”李清珏再抱他片刻,緩緩将他遞與養母臂間,至此已覺寬慰無比,再不似前些日來魂不守舍,低聲又道,“我叔侄二人承恩于此,如何擔得起夫人敬稱,夫人不棄,喚我一聲‘清珏’就好。”
“咱們尋常人家,确無多禮節,既如此,你也可喚聲兄嫂。”瑞寧養母如言應着,聽李清珏言談穩重,實不過一介少年而已,不由倍感心疼。
李清珏聽得眼熱,微一颔首應了她的話。
是夜更深,未至天明,李清珏随平懷瑱離去。
馬車駛出村落後駐在官道岔路旁止步不前,李清珏睜開眼來,身旁平懷瑱斂眸看他半晌,緩緩執住他微涼手掌凝神問道:“有一話不可不問,不知瑾……不知清珏日後作何打算?”
李清珏似不聞他話裏停頓,回道:“再不可渾渾度日。”
平懷瑱撩起車簾,車架之外月朗星稀,遠京村落不染世俗塵垢,自得一方娴靜,如出世高人茕茕孑立,與朝中腥風血浪迥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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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是去是留,但憑你一言。”
時至如今,平懷瑱只願他好,倘若李清珏厭倦宮廷,意與侄兒歸隐世外,他斷是萬分不舍也絕不阻攔。
然李清珏搖了搖頭,探身往前将垂簾扯落,一時間風月盡散,眸裏卷入沉沉晦浪道:“天下風光甚好,享樂卻不在此一時。”他說着,反将平懷瑱之手緊緊握住,緩作低語,“此後當為瑞寧而活,為你而活。”
平懷瑱聽來愧疚無比,因今日之苦皆自他而起。
可李清珏不願恨他,僅恨君王不道,佞賊作惡。既神佛不裁,便由己來裁,終有一日要劉尹之流血債血償。
平懷瑱知他心意已決,令蔣常複又驅車往前,搖搖晃晃歸京。
趙珂陽為李清珏尋訪手藝人,暗制人皮面具一副,将那高鼻俊眉、長眸柔唇皆化作平淡無奇之貌,一眼望去,過往清俊少年已無半分熟悉跡象,轉眼泯然衆人。
面具薄而輕巧,覆面幾近無感,虧得這般精工細作耗了時日,令李清珏于趙府中休養許久,身受鞭傷淡去無痕。
而在他入宮前夕,消失數月的灰色鳥兒竟失而複得,翩翩入室來。
平懷瑱眸色只喜了一霎,驟見灰喜鵲跌落食案之上,歪歪斜斜挪了數步,想去啄那糕點,未嘗得半口已倏而倒下,細長喙裏溢出血跡。
房中宮婢驚出一聲叫,平懷瑱将目光自鳥身挪開,把那婢女默然盯着,直盯得她惶然跪下後道:“此事若為旁人傳出,唯你是問。”
“是、是……奴婢知了……”
宮婢驚慌退去,臨行前被叫住,遣她将蔣常喚來室內。蔣常見她滿面懼色傳話,猜這殿裏必定出了事,忙不疊尋去,待瞧見鳥兒模樣亦慘白了面色,巍巍上前探出手去碰了一碰。
灰喜鵲已渾身僵硬,靓麗鵲羽失去往日光澤,蒙蒙一片死灰。
平懷瑱不忍再看,合眼道:“埋了,隔日清珏入宮,勿令他知曉。”
蔣常掏出腰間絹帕,仔細裹了喜鵲出去,步步走着不禁憶起舊事,想當初鳥兒尋暖而至,最與李清珏投緣。誰說牲畜不通人性,這鳥怕不是個成了精的主,靈動雙眼一瞧一準,便知李清珏最肯疼它,蹦蹦跳跳地往那手邊兒湊。
如今物是人非,到底是老天不開眼,還是這世道颠倒了黑白清濁?
蔣常垂首抹了一把眼睛。
殿內平懷瑱默坐良久,食案上那丁點兒血跡愈漸發黑,想來鳥兒是遭人投毒所致。他不難猜出是何人所為,痛惜之際只覺背脊發寒,想也知今日這出不過是做給他看,只怕他忘了何家之死,或忘了身後抵頸利刃。
弑鳥之人,是要他望前路而生畏。
平懷瑱将血跡拭淨,偏要誓往刀山火海行。
夜來南風勁起,近月天色不虞,欽天監夜觀星象,見早夏初至,朱雀七星頻生異動。轸宿雙星爍爍炫目,其輝本為一黃一紫,今卻隐泛紅光,而其星主兇,正預有血光之災。
欽天監不敢怠慢,及時呈禀宏宣帝,道轸宿直沖雀心,恐災降皇室。宏宣帝憂心不已,宮中戒備森嚴,素無危機,若說京中不同尋常之處,當屬那一衆江湖草莽。
近來京城忽而湧入諸多異仕,往來街巷皆攜槍帶劍。江湖散事,朝廷本不予幹涉,無奈此次天現不良,宏宣帝為保萬全下旨出兵巡城,令此間戾氣收斂數重。
時隔多日李清珏再度入宮,改頭換面,從前溫雅長衫換作英氣軟铠,無人識得。趙珂陽将之收編旭安殿侍衛軍,名為護太子安危,實為遂平懷瑱之意,将他安置身側。
如故宮牆經年顯舊,條條廊道行了十載有餘,不想一日竟行出萬重疏離。
李清珏垂眸不想,随蔣常行入旭安殿中。
室內平懷瑱久候多時,待蔣常省事退下,殿門緊掩,當下忍不住将李清珏輕擁入懷,無言抱上一會兒。平懷瑱定定瞧着他陌生模樣,似透過僞裝瞧得原本眉目,漸漸安了心。
李清珏就此留下,外人只道天降異象,趙珂陽為免太子有恙,令一侍衛随行左右,每日卯時入宮而來,戌時方歸,無人生疑。
似與從前相差無多,李清珏日漸慣了,身處宮中時于殿內翻閱書卷,所閱之物多從民間尋得。平懷瑱瞧過幾回,盡是些名不見經傳的雜談異秩,他知李清珏自幼慣覽群書,但從不曾有過這般興味,不知他心下正作何打算。
平懷瑱不問,李清珏也不說,只默默思忖,思及近來京中處處可見的江湖人士,愈覺此等勢力于朝廷眼中必不入道,然并非一無是處。
若冠之惡名,乃是民間草莽;冠之善名,則可化身良兵。
私自傭軍雖是重罪,但兵行險着,怎可說不是出奇制勝。一如太子手下那七名影衛,李清珏如今長宿趙府,早已摸清這理,正是朝中兵權不可無,囊中後盾亦不可少。
是日暮光微弱,天色轉暗,李清珏走神良久,手執一卷《山水志》,其上字跡朦胧不清,已然忘了時辰幾何。
院裏幽寂,平懷瑱未允人入室,親自将宮燈燎燃,令盞盞燭火接連亮起。李清珏回神,擡首見他行至身前問道:“已是戌時三刻,今夜留宿宮中?”
李清珏搖頭,而今身份留宿太子殿內難免招人話柄,正欲開口拒絕又聽平懷瑱道:“星呈亂象,太子宮中留人守衛,無甚不妥。”
李清珏聞言遲疑,少頃颔首應了下來,罷了垂眸翻頁,繼續安靜瞧着那一卷《山水志》,尚不知平懷瑱竟一語成谶。
約莫一個時辰過去,殿外忽生異響,眨眼間門窗盡破,數名黑衣人闖入殿內,手中長劍寒光凜冽。
院中宮人早被遣下,只蔣常離得近些,片刻後驚覺異況,這才延廊高呼數聲“刺客”。霎時間宮人奔走,巡殿侍衛聞聲而至,趕不及對方有備而來,未出長廊便被如風刀劍圍堵在內。
平懷瑱囚困一殿間,懸壁長劍穩執于手,身後李清珏亦抽劍離鞘,環顧四下五六人,唯恐敵強我弱,難保平懷瑱周全。不過凝神一瞬,又有二人着宮人服飾趕赴殿中,瞧來卻不似太監,目光如炬,但管揮刀而上,數招破其重圍。
李清珏知這二人乃是趙珂陽安置之影衛,頓感形勢稍緩,安下心來對付身前無眼刀劍,然而過招之下不覺吃力,皆因來者用意只在太子,不過分出一人與他對付而已。他側眸看去,見平懷瑱已被兩人逼至一隅。
那一眼觸目驚心,李清珏雙目猩紅,為不與身前人糾纏,側刃直擊劍根将人震退兩步,脫身後疾向平懷瑱靠近,堪堪替他攔下一劍。
李清珏橫劍相接,劍鋒驚起數道寒光,生生把他逼退半尺,未及回神,又見方才那人再度追來,與另一人齊齊發難于太子。平懷瑱身後無路可退,反肘勉力劃破一人胸膛,可另一人之劍卻來勢洶洶再擋不住,眼看劍尖逼近面龐,他微一側臉,頓覺眼旁一陣鈍痛。
何瑾弈在那一霎止息,正是千鈞一發之際,巡殿侍衛破廊而入。
頃刻間局勢扭轉,平懷瑱得以松懈半分,手中長劍垂下,面上鮮血淋漓,濡濕眼角,令他睜不開眼來。李清珏驚魂未定,近身查探他眼旁劍傷,耳中鳴鳴作響,眼前虛影重重,什麽也瞧不清楚,空餘一片血色。
恍惚之下舊事入腦,閑山烈火、何家落獄、幼侄啼哭……令他眸底卷上蝕骨恨意。
直至平懷瑱将他執劍之手握住,緩緩搖頭時仍有血水順腮而下,聲卻如故溫和:“無礙。”
李清珏渾身一軟,發了滿身虛汗。
房內黑衣人寡不敵衆,轉眼遭擒,侍衛長單膝落跪:“我等來遲,請太子責罰!”
平懷瑱擺首:“傳太醫。”罷了将視線掃向方才行刺之人,皆以黑罩覆面,僅以如鷹雙眼将他陰森望着。
未幾,那眼神陡轉決絕,平懷瑱心道不好,不及阻止,果見幾人咬舌自盡。
以命相搏,以死封口,今夜所遇竟是死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