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平懷瑱從未料想,那時缱绻相予清珏兩字,如今化成烙身之疤,這一世摘不去,抹不清,終得介于他與何瑾弈之間,日日相伴,時時折磨。
而過往的何瑾弈确是沒了,縱他千尋萬找,自此只得李清珏。
何家問刑當日,李清珏未去。
麗日當空,竟是極豔的天。
鬧市裏人頭攢動,諸多閑人趕來看這一場覆地之變,盡相交耳唏噓,互道着從前京人眼裏風光無限的何家,那便是出門三步也有車架相迎,轎攆相送,入口是雕蚶镂蛤、珍馐美馔,身着是華冠麗服、錦衣繡襖。
可到頭來還不是一朝頭點地,伴君如伴虎。
還是做個尋常百姓得好。
午時厲晖滿地,照亮了刑場下漫流無止的腥紅。
李清珏于廊間擡首,豔陽灼目,半眨不眨地虛眸望青天,眼底被鋪上一層如血之色,望了許久不肯低頭,直到忽被手掌蒙住了眼睛。
眼睫被掌心微微觸碰,他受癢合眸,霎時間萬物俱暗,只是眼睑裏還留着灼燒之痛,熒熒燎得他頭痛欲裂。
平懷瑱怕他傷了雙目,緩步帶他退回房中才肯松手。
身旁是镂空窗桕,花梨香幾,雖是如此雅居,李清珏卻未問過自己身處何處,只知不在宮中。想來倒不難猜,太子連日出宮,若未惹人猜忌,這地方便該是太子太保趙珂陽之府邸了。
不過身在何處皆無妨,李清珏只覺心頭空洞洞一片,前身志氣難尋,如今腦裏只晃着家人故影。雙親、兄嫂落得謀逆犯上之名便罷,可他那無知小妹、長嫂腹中胎兒,究竟何辜之有?
此問難絕,李清珏置身窮途,無路行出。
周身鞭傷漸愈,平日裏已不再疼痛難熬,間或行上數步亦不覺吃力。只是身受之痛易忘,心瘡卻萬難愈合。
平懷瑱深知其理,自身側望着李清珏頸上那道深色鞭痕,擡手輕輕緩緩地撫上去,指腹觸覺粗糙,尤可見當日猙獰之狀,令心中愧對如潮湧來。
Advertisement
終是相對無言。
将至日落時,京裏起了涼風。
暮色間光影斑駁,宮中鳳儀殿傳出幾聲咳嗽。雁彤探身至窗前将窗戶阖攏,殿外斜晖看似煦暖,實卻擋不住這時節裏的倒春寒。
皇後頭風又犯,心中壓着團火,一驚一涼之下傷了身子,愈發難受。
整座殿裏氲着濃濃藥味,宮婢呈藥入室,雁彤攏了窗轉過身來,捧過銀碗送到皇後跟前去,見她合着眼睛,極輕地喚了兩聲:“娘娘,該吃藥了。”
皇後緩緩睜眼,目光掃向垂簾旁低眉靜立的幾位宮人,手指動了動。雁彤心領神會,回身将人遣離,罷了傾耳聽皇後問話:“太子仍未回宮?”
雁彤搖頭。
皇後見之蹙眉,接過銀碗将湯藥服盡,這一時飲得太急,又狼狽咳了幾下。雁彤忙在後背拍撫,以錦帕輕拭她唇角,聽她再問:“哥哥如何說?”
庭院中時有宮人行走,雁彤心有顧忌,欠身退去殿外将人一一散盡,重回殿裏低聲應道:“趙大人之意,是遂了太子所願,将人好生留着。如今沒了何家,太子頗受重創,若再失何瑾弈,恐致心疾。”
“亦是在理,”皇後細細嚼她所言,這一出變故陡生,六皇子之流氣焰更甚,于太子而言,何家已折,如此豈可再失半寸羽翼,便是一根翅羽也當好好留着,“那何炳榮實在迂腐不靈,若依本宮所言……罷了,事已至此,不提也罷。本宮只恐太子日日離宮,遭人诟病。”
“奴婢明白,奴婢定将皇後所慮轉告趙大人。”
皇後颔首,阖了眼不再談及此事。
戶外涼風又起,打得窗欄微響,沉沉暮色映照入室,夜燈将明未明。
鳳儀殿中所言,及至當日夜深傳至宮外趙府,平懷瑱遭人催促回宮,心下亦知所行欠妥。
值此關頭,朝裏朝外數雙眼睛正将他盯得死緊,太子斷了左膀右臂,自有人忙不及要看他笑話,若再引火燒身,害得豈止他一人而已。
然雖格外明白,他卻斷然放不**旁人。
李清珏側身躺在床鋪裏頭,面向牆壁合着眼睛,平懷瑱知他未睡,默坐其旁稍作陪伴,臨行前俯**去,在他頸間鞭痕上輕落一吻。
李清珏聽他行遠,仍一動不動地躺着,好一會兒杳無睡意地睜開眼來,對着漆如濃墨的夜色堪堪醒了整晚。
平懷瑱這一走數日未再來過,倘有何話何事,皆由趙珂陽轉予告之。
世人忘性極大,當初鬧市行刑地經水沖刷,漸日再尋不得分毫慘景,漸漸地也就無人再提何家二字,若非那茶館戲臺上還有說書人聲情并茂講上幾段,便仿佛這世間從不曾有過這麽一樁事。
不覺春入杏月。
這日夜來,李清珏已欲睡下,院裏忽然起了人聲。那腳步愈漸行近,他原當是平懷瑱來到,怎知人至門前止了步,出聲喚他才發覺是趙珂陽。
趙珂陽予他面紗一副,帶他趁夜離院,從府裏繞了兩道,打西側偏門出去。候在外頭的是一架绛色馬車,簡陋尋常,難引人注目,李清珏踏足蹬上,轉身見趙珂陽人已回府,偏門一阖,悄靜無音。
他撩開車簾入內,未及坐穩便被一人擁近身旁仔細護着。
門簾窗帳盡皆低垂,不留縫隙,光線晦暗之下,李清珏隐約看清平懷瑱眉眼,且不關心要去何處,只在那一霎确乎松了戒備,摘下面上紗罩,将原本清淺模樣露了出來。
寂夜之下啼聲辄聲清脆擾心,及至半晌後出了城門,馬車辘辘地碾在黃泥官道上,聲響才輕了許多。
方才經城門而過時,驅車人與守城衛相交涉,李清珏聽出聲音耳熟,想蹬車時月色不明,竟未發覺此人正是蔣常。
京城日逢戌時三刻閉門禁行,為避口舌,蔣常不可出示宮中令牌,乃持出城牒文,加之白銀幾錠殷勤獻上。那滿腔圓滑,倒确是埋在宮裏摸爬慣了的模樣。
李清珏聽着他低低說話聲,不經然想起月前那日,蔣常于牢中咬牙問他:“您可要太子怎的活?”
李清珏手指一抖。
下一刻,平懷瑱便将他手掌好好裹住,扣緊十指默聲安慰。
李清珏拂去腦中胡亂思緒,閉眼不作深想。
車架出了京城複又前行,一路搖搖晃晃走了約莫半個多時辰。他近些時日無一刻好睡,晃着晃着不覺在這溫暖廂內生出倦意,倚在平懷瑱肩頭迷離淺寐,直至一聲短促馬嘶将他驚醒。
平懷瑱扶他下車,落足之地是一間清幽農院,院裏遍植榆錢,垂首翠葉滿地,擡眼花葉競放,淡月隔枝若隐若現,薄雲似煙,缭繞其間。
李清珏逸神望着,獨居一室之內近兩旬之久,何家出事後,他困于趙府那方庭內半步不欲出,早已忘了人間尚有此景。
這臨溪小村偏僻卻娴靜,家家院院遙相應和,連成潤目一片,李清珏側首遠眺,忽聞半聲嬰兒夜啼。随即,那啼聲愈發不可止歇,不知哪家孩子鬧騰起了脾氣,然而其聲微弱,仿若先天不足,令人生憐。
李清珏回神,循聲不解望去。
平懷瑱帶他行向院裏小屋,恰有一人自內行來,隔兩步之遙躬身行禮,平懷瑱連忙上前扶住,低聲道:“陳大人不必多禮,此處無旁人,則無君臣之分。”
眼前人擡起首來,李清珏一句“陳大人”驚在口中。
此人正是陳知鶴,見他面露詫異不急解釋,直引他二人向內。李清珏随之入室,見房中一雙夫妻圍坐榻畔哄一男嬰,正替他更換潔淨裹布。男嬰個頭甚小,瞧來果不足月,小臉上乏些血色,但因尿濕了棉褲而嘤嘤作啼。
李清珏心若擂鼓,近前細細看那孩子,聽身後陳知鶴喟嘆相告:“何大人于我恩重,我曾道此生必當湧泉相報,熟料天意弄人,那一言道罷竟再無時機……好在此子尚有緣人世,何公子亦逃過生死大劫,來日路長,萬望公子善自珍重。”
李清珏探指從男嬰面上拂過,溫軟淚珠沾濕指腹,綿似柔絮。
“這孩子……可是亡兄遺孤?”他聲音顫抖,幾乎道不清話來,罷了擡頭望向陳知鶴,見對方颔首,一剎間雙眸濕潤,眼角赤紅。
“逝者已矣,何公子節哀順變,”陳知鶴瞧來不忍,出言安慰,又道,“此子不妨寄養此間,這二位乃荊妻親眷,為人心善寬和,何公子大可安心交付。”
那夫妻二人聞言連忙點頭相和,笑與他道:“我二人多年無子,必将此子視若親生,不過姓名一事,還請公子告知。”
李清珏喉嚨哽咽,雙眼含霧朦胧盯着那孩子,好一晌才能道出話來。
“兄長曾言,不論兒女皆予他‘寧’字,唯望他福壽康寧,此生和樂……輩字為‘瑞’,便作‘瑞寧’,”他眸中滿盈萬幸,連日來終得三分神采,感激言道,“至于姓氏……二位既将他視為己出,便随姓膝下。”
道罷退後兩步,俯身作跪,深深一拜。
陳知鶴扶他不及,但聞他垂首顫聲道:“諸位盛恩,在下終身銘記,舍侄……便托付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