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李清珏側卧窗榻上,入夢時候,手掌猶自扶着腰間劍柄。

殿裏透出一絲蔭蔽涼意,如與室外之夏各成一方,許是偏殿素來少有人息之故。

平懷瑱緩步上前,唯恐足音驚醒榻上人,短短數丈行了良久,步步伴着思緒如麻,直至最後臨近身旁,微俯身解開李清珏腰間佩劍,從那指下抽走。

極淺窸窣聲未能将人擾醒,李清珏卻在平懷瑱碰着他時陡然睜眼,轉瞬捏緊近在眼前的一雙肩骨。

平懷瑱頓下動作,待李清珏恍惚回神,洩去力氣,索性将人抱起離榻,帶回床鋪好生歇息。

“偏殿無人,你安心睡會兒。”

說着在眉角落下淺吻,李清珏随之合眼,手掌攥着他袖擺未松,也不肯講話,只微微扯了一扯。平懷瑱知他心意,回首望一望靜垂房簾,如他所願褪去鞋襪入鋪,落下床帳把兩人擋在其中。

李清珏合眸又睡,一度深眠。

偏殿杳無動靜,廊裏蔣常估摸着早膳不必傳了,背倚朱色廊柱親身候在外頭,遣退四下,願平懷瑱二人能得片刻好歇,不去理會宮中閑言碎語。

金燦燦的光鋪灑滿檐,似鎏金傾盆往廊下飄落數縷,蔣常虛眸擡首,覺着日頭真是愈發大了,氣候炙人如斯。這一年到頭,非寒即熱,爽利時候不知遁去了何處。

禁不住一嘆。

平懷瑱一覺睡了不足兩個時辰。

醒時聽得帳外仿有人聲,蹙眉掀簾見是蔣常逾矩行至近處,見他起身忙躬身告道:“太子,六皇子來了。”

平懷瑱眉頭漸解,幽幽眸底逐層卷起嘲諷笑意。

“這旭安殿何時等得着小六了?”

蔣常聽這話裏有話,豈敢貿然應接,但管垂首默聲等候,待餘光瞧見平懷瑱坐起身來才行上前去為他穿戴鞋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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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欲起身,平懷瑱手腕被人自後攥住,蔣常在那一霎心領神會,收回攙扶之手往後退開。平懷瑱回首對上李清珏清醒雙眸,想了想俯身扶他起來,稍作打整,帶人一道迎往主殿去。

這一番折騰費了些功夫,平懷瑱磨蹭多久,平懷颢便不得不立于主殿之外老老實實地等上多久。

烈陽當頭,小孩兒雙頰灼紅,熱汗滴滴滑下兩鬓,正被曝曬得昏昏沉沉時,終聽得宮人一聲通傳,道太子打整畢,這便請他進去了。

旭安殿主殿高門懸璧,平懷颢略一擡眼,恰見玉璧折光,刺目不已。外頭越是明亮,越襯得室裏晦暗,霎時間此殿好比惡狼血盆大口,稍一邁足便會遭吞入腹,掙紮不能。

平懷颢從不知太子于他竟會恐怖如斯。

從前總有母妃與外公庇護,整一座皇城裏,他堂堂六皇子人前作威作福,人後使力拉踩當朝太子,可謂志得意滿,殊不知一切皆乃狐假虎威。若無母妃在後,劉尹在前,他這年十小兒又算得什麽。

慘在今日偏就輪到他自食惡果。

太子遇刺之事令宜妃心急如焚,她雖恨不得平懷瑱一夕暴斃,卻斷然不敢貿然對之出手,尤是在這宮裏——想如今太子手握浩蕩皇恩,身負繼任大統之責,與之關系最為利害者,無疑便是一幹皇子。

而諸皇子中,必屬六皇子平懷颢最是顯眼。太子倘真遇害,要她親兒如何洗冤?

宜妃深知刺殺太子一事,幕後主使該是何人。故而眼下承遠王沒便沒了,武陽侯已與劉尹結識,這不顧大局之人留來無用,為免他再胡言擅行,倒是死得正好。

宜妃憤憤難平,至此仍恨承遠王一意孤行,險些害苦了平懷颢。罷了,尚不足以安心,遣平懷颢獨往旭安殿一趟。

所謂做戲做足,她要平懷颢佯作手足情深,予平懷瑱數句體貼關懷,好在宏宣帝眼裏行端坐正。

平懷颢起初不肯,只怪母妃不憐,很是鬧了一陣,然而終究拗不過,只得委委屈屈地來。這一路上他越行越怕,氣惱、憤懑、不平,皆化作心虛、惶恐、畏懼,思及從前與太子針鋒相對之事,唯恐一去難反,遭其報複,愈感惴惴不安。

尤其先皇忌日那事,一遭白虎之過令他領教頗深,至今記憶猶新。

太子若尋他解恨,暗中囚困……太子若以髒水潑他,污他派人行刺……太子若……太子、太子、太子……

“六皇子久候,太子請您入殿說話。”

平懷颢一驚回神,渾身顫了顫,面色慘白,眉間一粒汗珠順鼻梁滑落墜地。

“六皇子?”蔣常見他一動不動,探手又請,“您請。”

平懷颢咬牙上階,腦中胡思亂想散了,空洞洞一片。

殿內平懷瑱唇角帶笑,親執壺斟上半盞雲霧茶,袅袅熱煙伴着悅耳水聲。

“六皇弟可是這旭安殿裏的稀客。”那茶盞被極緩地推至圓桌一側,茶面淺漾,平懷瑱微垂首順下眼角,自兩尺開外望去,雙目更比平素狹長三分,可惜俊朗面容遭無眼利刃割出血口。

平懷颢瞧得心頭一抖,忘了行禮問安,愣愣聽他施然述道:“這雲霧茶采自廬山之巅,承日月精華,為清露滋養,前味清苦,後味回甘,濃郁清香,堪稱極品。如此好茶,逢六皇弟至此,怎可不邀你一品?”平懷瑱說着,擡掌示意他近前落座,待他動身,忽而浮出一絲兒陰仄來,“想來六皇弟年少,哥哥便以茶代酒,好好敬你。”

平懷颢險些往後退上半步,兀自鎮定片刻才青白着臉色上前,直勾勾望着那茶,偶爾擡眼望一望平懷瑱與他身後侍衛。

那侍衛瞧來面生,但不知緣何令他甚感熟悉。然不及深思,平懷颢已被此人周身寒意逼得愈發忐忑,胳膊擡也不是,一動不動更是不妥,徘徊兩難。

少頃,平懷瑱有意催促:“六皇弟來都來了,豈可不品杯妙茶再走?”

道話間廊外宮婢行一字入殿,各個手奉玉碟,其上瓜果酥點一應俱全,花樣繁多。

“若傳了出去,還道是為人兄長的不夠體貼。”平懷瑱面色轉沉,門窗應聲掩下,夏陽阻絕于外,令室內光影晦朔。

送食宮婢将玉碟擱置桌上,扶平懷颢強坐桌旁,驚出他喉裏一聲顫音。

數位女子看似溫柔體貼,實則将之牢牢制穩,旋即拾糕點喂他,不容回絕,若他不肯便強塞入口,掙動間撒得碎屑落滿衣襟。

“糕點重火,清茶疏火,廬山雲霧佐金玉香酥,六皇弟不妨多食一些。”

平懷颢被驚紅了雙目,滿嘴點心仿佛皆被下了斷腸劇毒,寥寥幾口便禁不住陣陣作嘔。

平懷瑱冷眼旁觀,看他好一陣難受,竟當真在這殿裏吐出些穢物來。他擺一擺手,幾名宮婢施禮離殿,徒留六皇子扶桌幹嘔,恨不得将所食所飲盡數吐出。

平懷瑱慢條斯理地看了會兒戲,好半晌見他重又擡眼,這才慢悠悠探出手去,自玉碟中拾起糕餅一角怡然嘗了半口,又捧起茶盞淺啜。

平懷颢瞧得愕然,自驚惶中堪堪回神,總算明白太子無非是有意恫吓,登時又窘又怕,滿心委屈。

終究不過十歲幼齡,平懷颢驚魂未定,再難坐片刻,起身匆匆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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