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今六皇子往來太子寝宮,無半分兄弟情倫,從頭至尾一字未曾道出口來,去且狼狽,不及出院又遭人攔住。
蔣常如請時那般躬身敬勸,探手呈上錦帕一方:“六皇子拭了眼罷,莫令宮人瞧去笑話,免得惹來誤會,于太子與您兩相無益。”
六皇子瞠着赤紅雙目看他,不肯伸手去接,擡袖一抹臉,轉身跑出院去。
蔣常側首望着他惶惶背影,待瞧不見了才往殿裏行回,過廊而入時,順道将那門窗扇扇推開,重令夏輝入室,為靜物披覆片片暖光。
殿中納涼冰閣絲絲兒冒着煙氣,平懷瑱神色轉靜,蘊滿眸底的厭惡之意漸消漸散。地下污穢已在眨眼間為人清掃,整一室浪定如初,好似從未生波。
平懷瑱遣退宮人,稍一側身,将李清珏拉坐桌旁。
桌上尚餘半盞溫茶,為平懷瑱方才所飲,李清珏捧來手中緩緩飲下,面無情緒,只腦裏疑慮千回百轉,心思極重。
他知平懷瑱所做戲碼皆在威懾,可六皇子所表所現倒不似僞裝。這小孩品性雖惡,心機卻浮于其面,眉間眼底除懼怕驚惶再別無其他。
李清珏心中忽生一念:難不成太子遇刺,當真與六皇子無關?可若不是宜妃、劉尹,又該是何人?
李清珏思來無解。
如此也不急與平懷瑱講,他把手裏茶盞擱下,轉眸望向平懷瑱眼角傷口。
“該換藥了。”
平懷瑱合眸颔首,捉過他手覆在唇邊,掌心尚有陣陣餘熱,一寸寸熨平浮躁。
當日傍晚,宮人競相傳道,秋華殿主子親與宏宣帝求請,願閉門三月濡素供佛,為皇朝祈福,以求天象轉虞,再無禍端相生。
宏宣帝準其所告,然此事落入平懷瑱眼裏,不過是一招以退為進而已。
六皇子在他跟前受了一通委屈欺辱,折回秋華殿後,必向宜妃訴苦告怨。宜妃此人心狠但不愚鈍,自知暫退幾步好過正面沖撞,以免兩敗俱傷,因而這供佛之說,既能避與交鋒,又可贏一時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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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此,他亦不妨韬光養晦,再待時機。
至于先前籌謀則放心交予趙珂陽等,他善言已谏,直坐岸上觀。
平懷瑱清休養傷,告假一旬不入早朝,而這一旬之內,江湖門派編案一事藉由趙珂陽之口二度進谏,臨朝之際坦蕩言之,不僅落入宏宣帝之耳,更撞進諸臣心底,引得朝堂一片嘩然。
此舉絕無先例,朝中年歲尚輕者且覺恣意大膽,更毋論年邁迂腐者,只把這一議當作荒唐笑言,嗤之以鼻,百般不屑。
趙珂陽任憑衆人交頭接耳,面不改色靜候聖意,眸光投向龍座之上,好半晌終于等着一記颔首。
宏宣帝此舉微若過湖細風,卻霎時止了滿塘躁動,漣漪平下,水如鏡面。
乾清殿鴉雀無聲。
“監管流派裨益良多,然茲事體大,倘若施行此舉,當由能臣擔職。”宏宣帝話落一半,随後只道再議,任由衆臣各自權衡。
當日早朝散罷,陳知鶴與趙珂陽同行一處,拾級而下,淺作交談,話裏提及擔職之事,甚有自薦之意。
其後兩步開外,正是刑部數人凝神将字句聽得清晰。
皇城之上,天闊雲舒。
轉眼翻過新一月頭。
待平懷瑱重入朝堂參政時,監管江湖流派一事已落權劉尹之手。
朝中形勢分明,近半數大臣極力舉薦劉尹,其中尤以刑部為重,道刑部主掌刑法政令,以正萬民,故宜監理各江湖散流,而劉尹身為一部之首,自有資質擔此重責。
陳知鶴不敵劉尹勢衆,不知為何貫來投氣諸友皆不予支持,徒然自薦,最終敗下陣來。
平懷瑱事後聞聽那日情景,自覺盡在掌握,劉尹已踏入局中,便予之耐性,且候時日。
額角傷痕漸日結了痂。
李清珏一日六回每每親替太子換藥,從不假手于人,眼見着夏意愈轉濃,總算安了少許心,不再擔憂那劍傷會否化膿感染。然其猙獰之貌怕再難改,實因傷口過深,太醫亦道太子容貌不易複初,恐留痕一世。
平懷瑱未被傷着要害之處,便覺皮相受損不過區區小事,青山未毀,來日路長。
但李清珏卻不同。
李清珏揣着幾重恨意與後怕,時常陷于沉思之中,面色郁郁不歡,墨黑雙瞳凝作無底深淵。那暗淵之底又似有火光,團團簇簇,灼燒天地萬物,間或夾雜着刺耳怪聲,時如凄厲呼喊,時如雷震飓風。
李清珏在這火光裏漸漸瞧清楚一張又一張人面,有他從前至親,亦有刻骨仇敵,悲傷、絕望、憤懑、冷漠、殘忍……一面一面,閃爍于身前,而待他探出手去,又一個也留不住,一個也揮不散。
他崩潰至極,喉裏梗着一塊硬石,不上不下,折磨經久才沉喘出聲。
惶然睜眼,原是一晌噩夢。
身側之人被他擾醒,平懷瑱撐肘支着身子,一動不動地默聲守着,好一會兒伴着他逐漸平緩的呼吸躺下,再度攬他入懷,傾近了細吻到他面上,自額間到唇角,溫柔予以安撫。
李清珏閉着雙眼不語,手指微不可查地顫着,很久之後似有若無地喚了聲“平懷瑱”。
從前不曾聽他這般喚過名姓,此時微弱氣音毫無預兆地落入耳廊,令平懷瑱百感交集,最為清晰之感便是痛惜。
平懷瑱離他寸許,暗夜中借廊外清光望着他,手掌撫在頸上摩挲,罷了又将他擁住,只怕不夠用力,恨不能狠狠嵌入骨中……
京中恰逢七月七。
天明之後,平懷瑱借前往趙府與舅舅議事之由,于宮外逗留整日,心中所想無他,不過是将李清珏帶出那座壓抑圍城。
雖無心佳節,但京人每逢七巧總有集市可趕,于是待至黃昏,平懷瑱與李清珏自趙府行出,棄車架未乘,徒步邁入嚷嚷人群中。
長街之上人聲鼎沸,至熱鬧處更接踵聯袂,時節炎熱,不一會兒便能将行人悶出覆背汗水來。
若在往常,平懷瑱必不喜愛這般擁堵之象,但眼下特殊,他知李清珏自家人離世以來,心頭不曾暖過片刻,因而此行将他帶來夜市,哪怕只令那雙耳鬧一鬧,雙眼熱一熱,也算有益。
兩人不知不覺行過長街到了河畔,過城柔河水流清澈和緩,河面上飄着桃花燈兒數盞,星星點點綴連成片,令整一條河道有如為風所漾的浮光錦緞,琉輝爍動,觀者炫目。
李清珏側首遙望河景,面上神色稍有松動。
平懷瑱頓感欣慰,陪他靜立,片刻後見他擡手,指向一背身蹲着的小孩兒問道:“那可是承遠王世子?”平懷瑱聞言斂眸望去,那小小背影分外眼熟,正是平溪崖無誤。
正看着,話裏小孩兒已站起身來,合掌許願,面前的一盞花燈随風向遠處飄蕩。
二人往前行了數步,并不出聲打擾,立在身後待他許好心願。片刻後平溪崖轉過身來,見着太子先是意外,繼而與他驚喜一笑,略了敬稱只喚聲“哥哥”。
平懷瑱見他身上還穿着一襲領白缁衣,是身為世子尚值孝期之故。
如此裝束與那暖笑格格不入,平懷瑱牽起他手,同李清珏一道将他帶往人少處,旁的一概不問,只寵愛道:“近來又高了不少。”
平溪崖笑彎眼睛:“要快些長高,才能保護母妃。”
不遠處有三兩人等一眨不眨地把這邊兒緊緊盯着,平懷瑱擡眼看了看,是王府裏頭看護世子之人,于是放了心,又問:“王妃未同你一道來這長街走走麽?”
此問一出,平溪崖面上燦笑才散了些,微微皺起了眉頭。
“母妃日日消沉,少有出府。”
小孩兒誠實,令平懷瑱亦聽得斂眉。
李清珏在旁看着,那一大一小兩張面容端着同一神情,驚覺格外相似。
河畔傳來數位少女驚呼,是驟起夜風吹翻了數盞精巧花燈。
平溪崖倏一瞪眼,趕忙跑回河邊墊起腳望,努力尋着自己方才放下的那盞。所幸所放花燈別具一格,桃花瓣上黏着幾只舞動紙蝶,五彩缤紛,比之其他更加精致,一眼可尋。
花燈無恙,小孩兒吐了口氣。
平懷瑱不問其上載着哪般心願,會令他如此在意,只摸了摸頭,未想下一刻平溪崖倒主動說與他聽了:“這燈定會燃至天明,我可許願母妃長命百歲呢!”
平懷瑱聽來動容,颔首回他:“定能如願。”罷了不免落入深思,目光覆在平溪崖身上,思及他尚在孝中,雖身着孝服為父沉緬,然而神容之上卻半點兒不見哀愁別緒,實難令人覺出父子之情。
倒是王妃,平懷瑱曾妄自揣測其與承遠王情疏不合,怎知月前喪儀之上匆匆一面,見王妃面容極其憔悴,雙眸寂如死灰,從前清麗風姿不再,确有喪夫之痛裹挾周身……
平懷瑱愈覺迷惑。
天色轉暗,平溪崖花燈放好,兩人就此送他回府。
清清河道離王府不遠,不過一長一短兩條街巷。
涼月挂鈎,繁星綴幕,行于途中時,平懷瑱終未忍住,未作思索便将心頭一話問出口道:“承遠王去了,你可傷心難過?”
話落頓覺後悔,驚訝怎的失禮至此。
可平溪崖聞言仿佛絲毫不覺唐突,仰頭看着他,不似那會兒一般笑着,更有幾分內斂應道:“該是難過的,從此往後便沒了爹爹。但嘴裏難過,心裏卻不難過,不想念也不傷懷,還比從前安心了。”
平懷瑱立時駐步不前,捏着他的手緊了緊,眸裏詫異,低聲告誡道:“不可對外道出此話。”
“太子哥哥問,我才肯說的。”
幸而平溪崖身後随行之人離得尚有幾丈遠近,周圍人聲嘈嘈,當無人聽去這番言辭。平懷瑱未料無意出口之惑會得來這般答案,蹲**子輕聲向他又問:“緣何安心?”
平溪崖學他壓低了話語聲:“父王總是兇巴巴的,時常冷眼睨我,對母妃也不好,我不喜歡。”
“對王妃不好?”
“不好,”平溪崖搖頭,如實相告,“父王每與母妃争吵,便将母妃鎖在房裏,令許多侍衛守着院子,連我也不許見呢。”
平懷瑱滿心震詫,偏頭與李清珏一望。
少頃,他輕拍平溪崖雙肩,眸色肅然,二度告誡:“今日所言,切不可為旁人道,可記下了?”
“嗯,記下了。”平溪崖偏頭笑一笑,“太子哥哥,我自是不亂講的,是你問,我才肯說。”
平懷瑱倍感意外:“為何?”
“母妃要我信你、敬你、對你好。”平溪崖好玩似的捉着他一小叢發縷,綿軟手指親昵纏繞其中,一口稚嫩童言驚起滿池漣漪,“母妃道,除了她,太子哥哥該是我最緊要之人。”
天上地下,街頭巷末,頓如萬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