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京中隔日換了閑言,随風傳話的那一幫子閑人其實從不上心事之真相究竟如何,只瞧着哪邊熱鬧便湊到哪邊去。

一早有風聲道六皇子與武陽侯是為忘年交,值宏宣帝身有不适時竟不知憂心,于宮外燈紅酒綠處徹夜把酒言歡,兩相醉得不知姓甚名誰。

此話接二連三地傳遍市井街巷,待六皇子本尊有所耳聞時,甚有言論說他二人不知檢點,是跑到那藏玉巷尋歡作樂去了。

平懷颢驚白了一張臉,宏宣帝忽而咳血,只怕哪一時江山就要易主,他心中急切,确将武陽侯邀去敘了片刻。只是兩人分外謹慎,不過是尋了一間不惹人眼的素淨食館,未及兩更即各自散去,哪敢同流言裏說的那般在藏玉巷醉上整宿?

便是再沒腦子也能料到是何人有心報複,蓄意為之。

平懷颢胸膛鼓鼓如雷震,瞧這形勢是無暇記恨太子了,只身悶在房裏一刻不歇地抄錄佛經,急着趕着畢恭畢敬地給宏宣帝呈去。

平懷瑱冷眼旁觀,事後囑人送了一串佛珠到六皇子殿內,嘲弄之意不加遮掩。平懷颢恨得牙癢,然而終究奈何不得他,咬牙把那顆顆圓潤的珠子捏在掌裏,印出一道又一道的凹痕。

一襲流言風波就此揭過,宏宣帝從始至終未置一詞,好似并不曾聽聞半絲兒動靜。

漸日裏春去夏來,宮婢一水兒更了竹色羅裙,似把竹林清風徐徐喚入宮來,蓮步緩動間裙擺翩跹,瞧得各宮主子皆賞心悅目,自得幾分清涼。

唯有一殿與別處不同。

皇後身骨越發虛弱,宮人往來鳳儀殿內,于她眼中僅有道道灰蒙蒙的影,目裏光暈朦胧,正午時候立身庭院也覺仿佛正值昏黃日暮。她擡起頭來,睜眼凝着當頭一輪紅日,刺得酸脹淚水順鬓往下流淌,可那赤金色的熾熱圓盤落到眼中冰冰涼涼,令她良久覺不出痛楚。

雁彤尋她不見,試着往殿外前庭找來,遠遠瞧得此景,心中頓生絞痛,鼻間酸澀無比地平了半晌氣,壓着顫聲跑上前将她扶住道:“娘娘,回殿裏歇着罷。”

皇後不語,極緩地合了眸,眼睑攏上的一霎雙目終被澀出幾分知覺,點了點頭轉身同她回去。

雁彤仔細攙扶着,替她當心着足下路面,從前行之輕巧的短短數丈如今走得慢且綿長,步步都像踩在懸崖上。

院中宮人各個一動不動地遠遠望着,莫不面有哀色,腦裏想着這風華絕代的一朝國母也曾有過年輕歲月,那時姿容高貴無人可欺,是落了凡間的一只彩鳳。到今日鳳已老矣,身脊不曲高貴依舊,周身卻覆着重重落寞與病态,不知哪一時會垂軟了雙翅徹底跌落下來,令那華羽泛起死灰。

宮人敢想不敢言,默聲在心底裏求着上天多多庇佑,讓這鳳儀殿再太平得久一點兒,更久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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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剎那間,一陣刺耳雜音自殿內傳出,似有桌椅傾倒、銅器墜地。

雁彤伺候着皇後坐到榻上,轉身喚人呈溫熱湯藥入內,不過片刻未将她守着,皇後便因心中慌亂獨自起了身——方才那一下她竟眼前一黑,是什麽也瞧不見了,就連朦胧虛影亦不作殘留。

她跌跌撞撞地行上數步,不慎撞翻矮幾,連同幾上燎着點點宮香的踏雲紫煙爐也給打翻在地,銅蓋滾了半丈遠,熏料香灰灑得滿地都是。

皇後聽着道道刺耳聲,狠狠凝着地下,凝得雙眸猩紅都不能瞧見一丁點兒畫面,眼前漆黑如夜。

雁彤聞聲折回內殿來,不及打整滿地狼藉,先上前将她扶住,極低地喚了聲“娘娘”。

皇後久久不語,仍麻木瞪着方才那處,探手在半空中胡亂觸摸着,手指逐漸生顫,好一會兒平靜下來,無力垂到身側。

“雁彤,”皇後喉口幹澀地問她,“本宮再瞧不見了麽?”

“娘娘只是乏了,歇歇便……”雁彤一霎湧出眼淚,後話道不下去,緊了緊雙手。

正宮主子雙目失明一事迅速傳遍人耳,宏宣帝咳疾始終難愈,又逢皇後遭此劫難,一年之間可謂異象頻生。

宮人各生感慨,謹小慎微地垂首幹活,默在心中候着換天那日,期望那日之後尚可萬事如舊,還能守着深宮裏安穩過活的一隅角落。

赤陽落金,一片片打下斑駁樹影。

宮牆在夏日時節裏被灼得發燙,有駕辇穿行而過,兩旁宮人高高撐着繡蓮傘蓋,熱汗汩汩順下亦不将手臂垂下寸許。

駕上女子面有喜氣,宜妃手中團扇輕搖,扇面花團錦簇正似禦花園中盛放之景。

鳳儀殿一日間來去了許多人,這回等着的當是最兔死狐悲的一位。

宜妃入殿盈盈施了禮,口裏一句“皇後娘娘萬安”未盡,人已自行起身坐到了窗畔榻上去。

“大膽!”雁彤瞪着赤紅雙目望她,“皇後娘娘可曾賜座了麽?”

宜妃身側的拂冬自也不服,仗着皇後如今身骨不比從前,就連雙眼亦都瞧不見了,當下替自家主子回了嘴:“倒是誰大膽放肆,你怎敢這般同主子講話?”

宜妃手中團扇微微一傾落到拂冬臂上,阻她再講下去,輕笑着應道;“是嫔妾失禮了,嫔妾這便起身。”話罷依舊穩坐,端笑目望着那主仆二人,落在眼裏甚覺可憐至極。

“你!”雁彤見她不遜,面上神色萬分揶揄,不禁怒不可遏,偏卻拿她沒個法子。

宜妃得意不已,撐肘懶散倚在榻案上,陰陽怪氣地繼續尋她不痛快:“雁彤貫來不喜本宮,本宮敬你是皇後娘娘身邊的人,素不與你計較。但今日本宮好意探望娘娘,你卻這般以下犯上……”

話未盡忽有平靜二字将她打斷:“起來。”

室裏驟然一窒,皇後穩穩靠坐床頭,誠然雙眼不可視物,但心中比及從前任何一刻都更為清明,不怒亦不悲,唯以高貴姿态強壓着她,緩一開口便予之如山壓力:“本宮未允你坐下,便好好站着講話。”

宜妃愕然不語,未料事到如今她仍能擺出高高在上之态,絲毫不見自哀頹廢之色,難免倍覺羞惱。怔愣未及反應間,又有一道冰冷人聲自外傳來,更不與她客氣:“皇後叫宜妃起來,宜妃半晌不動,難不成是雙耳失聰?”

雁彤眸光微亮,似在瞬間抓住堅韌稻草,擡首望向來人處。

平懷瑱挑簾入室,冷冷瞥了榻上半眼,腳步未歇地行至床畔去,行禮後再近皇後些許,握住她靜置錦被外的手掌,複又開口時聲已輕緩溫柔:“母後,兒臣來了。”

宜妃咬牙起身,到底是沒那膽量在太子跟前放肆。

“太子來了。”皇後反将他手指捏緊,面上盈起一分神采,腦裏清晰勾勒着愛子的眉目唇鼻,緩緩笑了起來。

“嗯,兒臣來陪母後說說話。”

平懷瑱只字不提她失明之事,只與她絮絮講些旭安殿瑣屑,把那生事宜妃晾在一旁不顧。他這邊有意置之不理,皇後倒是當真在說話間把人給抛到了腦後去,不慎忘得幹淨。

宜妃遭此羞辱怒不可言,好一晌過去,直在榻旁立得雙足酸痛才皮笑肉不笑地擾了兩人母子情深,幽幽笑着告禮:“看來嫔妾今日不受待見,如此便不擾皇後與太子了,嫔妾擇日再來探望娘娘,先行告退。”

“宜妃何需再來,”平懷瑱不拿正眼瞧她,輕描淡寫撂下諷刺,半分顏面不留,“若實在閑來無事,不妨替六弟多抄上幾卷佛經備着,不定哪時就能用上。”

宜妃驟然瞠目擡首,狠狠咬緊牙關,一瞬神情似要将他生吞活剝了去。半晌,那恨意才漸消漸隐,緩緩沉入幽潭深處,複将虛情假意挂上,挑唇角福身拜離。

“太子所言,本宮記下了。”

垂簾泛起一陣輕晃,聲如漣漪落入皇後耳裏。

如今只可聞聲辨景識人,她聽此動靜知是宜妃去了,想着最後那不平幾字,捏一捏太子指骨道:“早已隐忍數久,與她周旋多年,何必到了眼下還逞一時嘴快?”

“母後乃後宮之主,而我為當朝儲君,宜妃不論如何都不該在母後跟前失了尊卑規矩。”

“你所言自是在理,但後宮之事,該由本宮親自管教她,你不必尋來麻煩。”

平懷瑱何嘗不懂,可方才一幕看在眼裏,豈能由着那嚣張婦人将自己母後給欺負了去。他想着不道出口來,只輕輕緩緩地将皇後之手好好放回被裏去,順着她的心思寬慰兩句道:“母後放心,兒臣自有分寸,她若不生事,兒臣自也沒那閑心置喙她。”

皇後聞言颔首,被裏手掌忽地觸不到平懷瑱,不慎起了一霎失落惶恐。然她面上未露情緒,不願令平懷瑱心生憂慮,溫和帶笑道:“太子早些去罷,本宮知你忙碌。皇上龍體抱恙,多有需你分擔之處,你莫教他失望才是。”

多年相伴,平懷瑱如何看不出她心中所想,不忍戳穿便随她道得輕松:“兒臣省得,不過今日算不得忙碌,想多陪陪母後。”

“瑱兒,”皇後驀地喚他昵稱,聲輕如飄絮,亦穩如磐石,“母後眼雖瞧不見了,但心是明的,母後這顆心,全在你身上了。”

平懷瑱心裏一痛,應道:“兒臣明白。”

那顆心多年以來确乎全在他身上。

分明是後宮正主,豆蔻年華明媒正娶進了王府去,到後來宏宣帝臨政,她便從王妃搖身一變做了皇後。外人眼裏她一路行得平坦順遂,榮華盈身,卻唯有自己識得其中苦,知此生從不争寵,不是心中無愛,而是看得太清,知情愛二字在這宮牆裏頭向來與己無關,故不強求。

自将平懷瑱接到膝下撫養,皇後這數十年年華,便都為他而活。

平懷瑱少時興許不夠明白,現如今既知身世,就似心有澄鏡,所以皇後所言短短數字,他全都聽得懂。

殿外宮婢呈新藥入室,平懷瑱親自接到手上,執勺勻了勻,仔細着為皇後喂飲。此一刻不提其他,不聞人心險惡,不見前路曲折,但有慈母在旁,則如煦陽罩身,驅了多年的徹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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