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木梯經雙足踩踏發出沉悶輕響,容夕從李清珏手裏接過梨花酥,上閣樓後與他分道而行,沿着漆紅畫綠的房廊一路往深處行去,彎了兩回道才停步在一扇緊阖的房門前。
容夕不請自入,那扇門靜如寡言之人,推開時半絲兒聲響也未發出,鎖扣未落,好似特意候着他自如進出。
室內格外寧谧,橫窗未啓,兩道月色紗帳紋絲不動地垂着,教他越往裏走越覺光線晦暗不清。容夕無奈搖頭,猜到憐華是仍未起身,徑直走近床畔,撩起床帳望了一望,見榻上人一整個腦袋都悶進了錦被間,唯餘墨黑青絲在外。
“起了。”容夕探手将錦被扯兩寸。
憐華往下埋了埋,其實方在他進門之初便已醒了,只是眼皮酸重,睡得渾身酥軟乏力,分毫不願動身,被他一擾也不過有氣無力地支吾兩聲。
“也不知餓,”容夕再把被面扯一扯,非要他露出臉來,等着他好容易掀開了一邊眼簾,便淺淺笑着将手中油紙包晃了晃道,“快些起來,爹爹買了梨花酥給你。”
“東寧街那家?”
“嗯。”
憐華聞言輕笑,可算清醒幾分,嗓音低啞地應着“這便起了”,人卻往溫暖被窩裏縮了又縮,磨蹭好一陣子才沖這極為耐心之人眨眼道:“你遞衣裳給我。”
昨日衣物不成樣地散落滿地,容夕起身幾步去櫃裏另尋一套給他,方将衣裳丢到他臉上,就見他探出一只手臂來,将那挑起不久的床帳扯落。
容夕但覺好笑,想他與自己似親兄弟般親近了十餘年,到這會兒才忽然知道羞了。
帳裏傳來窸窣更衣聲,容夕垂眸瞥見床榻旁零落單只的鞋履,順手将梨花酥擱下,去不遠處将遺漏的那只拾來,愈發不知憐華昨夜是如何歇的,竟弄得滿室淩亂,一邊想着,一邊隔簾同他說起話來:“你睡這半日間,宮裏可是出了不小的事。”
“何事?”簾裏傳出興味滿滿的應答聲。
“聽聞皇上身染咳疾,早朝時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咳了血。”
容夕目光沉靜地望着床簾,話落待了片刻,低垂的簾幕終被自內掀開。
憐華周身衣物淩亂不已,下榻好一番打理,雖說剛醒不久,腦子倒已無比靈光,當即揣測道:“宮裏的事情你這就知道了,那京人是給傳成了什麽樣?”道罷不急着梳洗,行到桌前就去拆那包着梨花酥的油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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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夕瞧在眼裏,順手為他備上一杯茶,回了句“正是”,便又聽他鄙夷嘲諷道:“我愈發想見見那六皇子,該是何等人物才總愛行這下作招數。”
“聰明。”容夕贊他兩字,噙着唇角淺笑将茶杯推到他手邊去,“不過別人悶在心頭的話,就你非要說得明明白白。”道話間擡眸望來,不知緣何在那一霎忽将面上悅色斂盡,眸底滑過幾分驚詫。
憐華尚無所覺,執杯飲茶佐食,仰頭時垂發斜至肩後,将頸上半道牙痕顯露無遺。
一時間不知作何想,容夕滿目脹痛,未及回神已出手如風,将他衣襟攥在指骨間。憐華驀地一驚,生生嗆了半口茶,手中空杯不穩落回桌面,滾了兩滾再跌到地上,裂了一角。
“你……”不過堪堪道出一字,後話盡被眼前震怒雙眼逼回口裏。
容夕思及昨夜來者,胸膛裏翻江倒海,無數質問吐不出口,到頭來僅有一字:“誰?”
此問離奇,而他所表所現又煞是突然,憐華初時不解,少頃總算似有所覺,蹙眉迎着他的目光探手撫到頸上。
容夕問得咬牙切齒:“周君玉?”
眼前人不答,收了笑默聲把他看着,面上無慌亂亦無驚怒,仿佛早知有這一刻,坦然與他相望。
容夕抿緊唇強壓一腔怒火,手指攥得關節泛白,良久緩緩松了幾分力,至此已知所猜無誤。
“我同你說過,那人曾是武陽侯營中一将,”他閉了閉眼,費盡力氣尋回三分冷靜,沉聲講道,“如今入了刑部,更與劉尹牽連愈深。”
憐華颔首應他:“我知道。”
寥寥三字令容夕越發惱怒:“你既知如此,為何偏偏是他?”
“正因不知為何,才偏偏是他。”憐華勉強予他一笑,“我有分寸,你信我,我便是死也絕不叛爹爹……眼下周君玉在我眼裏不過一介尋常人,倘若哪日他行謀害太子之事,我定手刃之。”
容夕一句“舍不舍得”沒能問出口來,承着他故作泰然之笑,終覺無言以對。
室內氣氛凝滞不已,如時辰靜止不前。
又是許久,才有莫可奈何之聲裹着不甘再度傳來:“罷了……你将衣襟整好,切莫教爹爹瞧見。”
“好。”
襟上已被攥起一小團皺痕,憐華寸寸理平攏緊,一瀑散發撥到身前掩下暧昧餘痕。
油紙上一塊梨花酥被咬去小半,糯黏糖心向外溢出,教人忽而覺不出甜。他垂眼盯了片刻,複又拾起喂到口中。
容夕愈覺坐不下去,盡管暫且與他妥協,但心下着實難以接受,更不知應當作何責怪。兩人多年兄弟情義在前,比及周君玉是否當真與太子勢不兩立,他更怕憐華置身險途不可抽身,實難如話中所言輕松收場。
手刃二字說來輕巧,行之何其難。
容夕初有乏力之感,将目光落到地面瓷屑上去。
當日兩人皆未再提及此事,憐華無多胃口,咽下半塊梨花酥後稍作梳洗,同容夕一道去見李清珏。
李清珏未察覺兩人異樣,一門心思沉在今晨所聞的流言裏,尚無良策以對,只怕傳言翌日更甚,絕不容等閑視之,思來想去,決意托趙珂陽傳話太子,與他當面共議。
申時之初他動身去往趙府,至酉時之末,平懷瑱從宮裏姍姍來遲,依來信趕到趙珂陽府上見他。
月泛青白,繁星微爍,李清珏倚竹榻歇在院裏等待。雖已不是濃冬,但時月尚早,夏來用以憩涼之物稍顯得不合時宜,将他一片背脊貼得微寒。
李清珏側了側身,身下竹榻輕響,混着足音入耳。
他轉首望向來聲的偏院口,環形拱門之上纏繞着柔韌藤蔓,偶有三兩枝細細長長地垂下,于暗夜裏依舊顯出無盡油綠,望着望着,見平懷瑱自外行來,擡手拂開攔路的一條枝,與他目光撞到一處。
月下來人面容不甚清晰,李清珏卻似能瞧清他眼底神色,看他攜着數日未見的濃厚相思,步履漸快。
“夜裏涼,怎不加一件衣。”平懷瑱行上前來俯身擁他,手掌觸到背部涼意,心疼地輕緩摩挲,欲将他就勢抱回房裏。
李清珏偏身躲了躲,反将他拉到一側躺下,旋即貼靠上去,周身頓時溫暖數重。
“陪我躺會兒,”他合眸假寐,埋首在平懷瑱頸間,“我看了好久月亮,你也看一會兒。”
平懷瑱微感意外,是許久不曾聽過李清珏這般軟軟講話,如何都不忍拒絕,便将人再往懷裏緊了緊,用手臂把他暖着,颔首回“好”。
“今日來得晚,父皇身有不适,囑我代為批閱奏折。”
“倒是好事。”李清珏猜到他當是有要務纏身,但未料宏宣帝這一病倒,竟連閱折之事亦交予了太子。然京中閑言碎語接連四起,倘若那些不敬言論傳入宏宣帝耳中,太子是否依舊能得厚愛?
想着便又道:“皇上染疾一事宮外已傳遍了,我今喚你出宮正為此事。眼下流言盡道‘新帝執政近在眼前’,想必是為六皇子之人有心散出。”
平懷瑱并不意外:“我已聽舅舅提過兩句,散布流言之人不過是為了激怒龍顏,好教我承下不孝不忠之罪。”
“太子作何想?”
李清珏從他頸裏離遠數寸,擡眼問詢,平懷瑱稍一垂眸便與他四目相對,似瞧透他心中所想,不答反問:“清珏作何想?”
李清珏順眉:“臣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既然流言猛于虎,那便好好用上一用。”
“清珏與我所想無差。”平懷瑱垂首吻他眉眼,溫熱雙唇輕觸在微涼面上不舍離去,慢慢移到唇角,再到耳廊,與之溫存不休。
李清珏半斂眸任他親熱纏綿,低聲又道:“可臣尚無良計。”
“良計不難有,”平懷瑱循循引導,面有笑意,李清珏一貫太過聰明,少有遇事不得解之時,難得今日無良計,就由他來想來做,“這時候各家最怕的無非皆是受帝心猜疑,故而老六會以此招數對付我。可既然我不例外,那他則亦不例外,想來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便該教他也好生嘗嘗何為誠惶誠恐。清珏想想,劉尹與武陽侯交好甚久,老六為了避嫌,于人前從不敢與武陽侯來往過密,所以……”
話至此足夠明晰,李清珏醍醐灌頂,思來半日無解之事原可如此簡單,順着他的話接道:“所以只要把這暗裏的事端到明面上來,他便自顧不暇了。”
“嗯,好聰明。”
平懷瑱輕笑着将他擁緊,缱绻“清珏”兩字在心頭無聲喚了一遍又一遍,心軟得不成樣子。
他愛極了李清珏如此模樣,不道從前,不道往後,僅僅在這一刻靜伴身旁,和風細雨般與他說話,不論說些什麽,都好似只在談論月色如何,薄雲幾許。
這樣的李清珏,幾乎要使他忘了朝中風詭雲谲,甚至忘了他儲君之位、太子之身,俨然天地一凡夫,與人相伴道些俗子俗願。
所幸近了,他信這樣的日子已不算十分遙遠。
到那時是當真可以如此夜般相擁月下,聆枝葉窸窣,細話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