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兩人在浴桶中細碎閑談,從宮裏大事到無甚緊要的諸多瑣碎小事,從始至終語氣輕緩,皆為附耳軟語。

平懷瑱泡得浴水漸涼也不願起身,只覺這一起來便該回宮去了,下回再見不知又是幾日之後。他擁着李清珏在水中親熱一陣,伴着淺淺水動撩起一陣暧昧聲響。

許久,那聲才靜了下來,平懷瑱抱李清珏出浴,拭淨兩人周身水漬将他安放溫暖床鋪間。幹爽淨衣疊放一旁,他卻拾了來時為雨浸潤的那身穿戴整齊,不多逗留。

李清珏在被裏睜眼看他,在他俯身而下時伸出手臂勾住脖頸回他輕吻道:“下回莫來了,教人傳口信于我,我在趙府等你。”

“好。”平懷瑱将他額上散發撩到耳後,複将他赤裸手臂放回薄被中,低頭親了又親,不舍去了。

室內燭火被他走時吹滅,李清珏勾下床帳在暗夜裏合眸睡去,腦裏似有一念未及成形便模糊遺忘,困乏間想不清楚,只等着明日再說,迷迷糊糊地陷入夢中。

翌日轉醒,已是日曬三竿時。

想來昨夜實在歇得太晚,那時未留意時辰幾何,只記得藏玉巷透窗街燈都暗了數盞,光影朦胧,人聲漸無。

李清珏一覺睡得舒适,憶起昨夜平懷瑱交付與他之事,想樓裏百餘人手實難挑選,容夕近來因事又不在身邊,于是喚來憐華令他先行擇出數位,再親為一一過目。

這邊憐華不知他用意,倒不過問幹涉,但管依照吩咐将樓裏上下盡皆召出,滿滿立了一堂,不出半個時辰精而簡之,帶了十位有餘去到李清珏房中。

所擇之人果具沉穩之相,各個面如靜池,不露異态。

李清珏細細看去,目光自左往右緩緩掠過,在一人面上多加凝了小片刻。樓中之人他眼觀十幾年,無一不熟,更記得此位過往諸事,是自幼習武的一衆少年孩童裏最寡言少語的一個。

其名已在口中,李清珏當下喚出:“江良骥?”

那人聞聲擡眼與他四目相對,出列一步單膝跪道:“屬下在。”

“起來說話,”李清珏探手虛扶,待他起身後道,“今有一事需你入宮去辦,倘要你擇一人同往,你願是何人?”

江良骥不問何事,李清珏未提之話他絕不輕易擅言,只循規蹈矩答他所問,側回首往方才立于左側之人一望。李清珏随之看去,是他自幼親近一人,兩人素來配合無間,确是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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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下願與陽成同往。”

被提及之人即往前邁近一步與他比肩,向李清珏禮罷。

憐華目含問詢之意望向李清珏,得他首肯先将其餘人等帶出房去,僅留此二人與李清珏詳敘事由。衆人散後憐華折返房中,亦好奇究竟何事需安置人手入宮,默在一旁聽着看着。

李清珏再喚這兩人一遍:“江良骥,吳陽成。今爾入宮,是為近身确保皇後周全,非新帝登基不得返。”

兩人抱拳相應:“屬下領命。”

李清珏安心颔首,深知此為死侍,他與太子所命所囑皆會竭力達成,只要保皇後于宮中無虞,則可解太子後顧之憂。

餘下所有盡人事而不安天命,殊死一搏,必得其果。

人選擇定,李清珏當日陳信一封輾轉送入宮去。

平懷瑱理罷朝臣所陳奏折已至淺夜,明月當頭,漫天布着雨後初晴的璀璨碎星。他未乘駕辇,一路踏着如煙月影漫步回殿,入院見候了大半日的蔣常小跑迎出,有話欲講未講。

旭安殿內柔燈溢光,随風微爍,候着歸來之主。

平懷瑱看了蔣常半目,繼而擡步邁入殿裏去。蔣常亦步亦趨地緊随其後,過門檻回身攏門,整一殿中杳無閑雜人等。

因閱折久坐,平懷瑱身骨已乏,一襲朱袍亦生起道道皺痕。蔣常俯身替他理平袍擺,直起身後從襟裏摸出一封書信與他,揣了半日早已透着暖。

平懷瑱接到手裏,封外無字,當即料得是何人送來,滿目倦意頓時散得無影無蹤,迫不及待拆信展閱。

信裏所陳,是已擇定入宮人選,只待太子安排妥當将二人召去。此外尚有數字予他警醒,是李清珏昨夜遺忘之事,今日思之又思好容易想了起來,一并書在紙上,道宜妃值此關頭斷然不會安分守己,太子務必萬分謹慎。

平懷瑱閱罷此言凝神細思,昨日聽得風聲,宜妃确有活絡心思,皇後初一失明,她便迫不及待去向宏宣帝讨要權柄,不想碰了冷硬釘子。

一計不成不知還生何計,平懷瑱覺李清珏所憂在理,當戒備非常才可使皇後免遭她毒手。如此想來,築夢樓那二人越早接進宮裏越好。

平懷瑱莫敢耽誤,欲将那兩人安置宮人之中,僞作貼身太監緊随皇後左右,罷了又覺不妥,只怕宮人調度易生纰漏,若要旁人難以插手其中,非得是他太子之人方可。

思來想去,借趙柯陽太子太保之銜往他殿中侍衛裏添上兩人最是合乎情理,再由他撥去二人庇護鳳儀殿,如此一來,宮裏絕無人能說上半句不是。

然此一念及至翌日告與趙柯陽時卻遭駁回,趙柯陽蹙眉不展,怪他思慮不周:“太子所慮不詳,皇後畢竟是為女子之身,守殿侍衛難以近身,更難徹夜守護。”

平懷瑱經他提醒恍然大悟,立時兩難。

“舅舅所言極是,是我不夠嚴謹。既不便以侍衛身份行事,可還有何良策?”

“權衡其弊,自然是擇其輕者從之,”趙柯陽拇指指腹緩壓桌面,指下薄霧随他動作一生一滅,伴他低語,“僞作鳳儀殿宮人最是可行,宮人近身伺候不易招來懷疑。至于宮中調度,掌宮之權現仍在皇後手裏,想來暫且無憂。”

“好,便依舅舅所言。”

平懷瑱聞言颔首,早作安排,隔日将那兩人接入宮中,遣至鳳儀殿與皇後長相陪伴。左右無人生疑,只當皇後如今行動不便,這才添了多人照顧而已,算不得稀奇事。

如此平懷瑱總算安下一份心,不再終日記挂着皇後安危,如故每日晨昏定省,旁的時候多是精心伴在養心殿中,替皇上批折理事,于旁躬身侍親。

然而百密一疏,我明敵暗,終難設防。

這日午後,宏宣帝服罷湯藥睡下,平懷瑱替他解落垂簾,折返案後提筆蘸染朱色,細勾卷文。

室內寧靜燃着一爐止咳清香,平懷瑱鼻翼間充盈素淨枇杷味,頗覺舒緩之際,忽聞龍榻內過簾傳出陣陣愈厲的咳喘聲來。他心驚擱筆,起身疾步近榻,挑簾一瞬見宏宣帝正欲支起身來,厚掌緊覆攀龍雕雲柱,手背青筋暴起,瞧來煞人。

“父皇!”

宏宣帝難以應他,胸膛起伏不定,數聲後吐出一口濁血,濺紅金絲細繡的明黃錦被。

平懷瑱觸目驚心,無暇再顧禮節,側坐龍榻探臂扶着宏宣帝後背,另一手承于颌下接了滴滴餘血。

那掌心血漬先是殷紅無比,片刻後漸轉烏紫,平懷瑱心下一凜甚覺怪異,登時既驚又怒。

王公公聞聲趕來,珠簾四漾險欲碰碎,他惶惶邁着步子,方一過簾便被太子瞠目低斥:“人都去哪兒了!愣着做什麽,速傳太醫!”

王公公遙望着榻間血色驚得雙腿發軟,顫着嘴唇嗫嚅應下,尋回神智轉身向外疾去。

宮人懷揣着重重懼怕,步伐倉促地進出裏外,呈水換被忙于伺候。太醫院一衆醫師如臨大敵,面色沉沉地負藥匣穿行宮牆之間,向着養心殿所在之處凝重趕來。

平懷瑱心驚膽戰地等來太醫,心有不祥揣測,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太醫令診脈之手,只怕所料成真。

時辰點滴游走,室如冰窒。

良久,太醫令斂眉收手,起身回退兩步,惶恐拜于龍榻前,身後數位太醫亦随之跪伏在地。

“微臣惶恐,皇上此乃中毒之兆。”

此言一出,平懷瑱腦中頓生嗡鳴,閉眼深吸一氣。

終是如他所料了……

宏宣帝今又吐血,竟是因毒所致。

湯藥中經人投入索命血草,細研成沫,遇水即溶,無色無香。而他無所察覺,親手一勺一勺,喂親父服下此毒。

所幸毒不致命,太醫來得及時,堪堪将餘毒逼出。然宏宣帝經此一難身骨更虛,當下卧床不起,仿被抽了三魂七魄。

平懷瑱壓下心驚之後倍覺震怒,下令徹查弑龍重案。

事關天子安危,宮中侍衛不敢怠慢,将整一養心殿翻得底朝天,當夜便揪出那名下毒宮人。宏宣帝昏睡之中無法親審,平懷瑱将其囚于天牢暫行關押,未料待宏宣帝轉醒後再為傳喚時,那可憐宮人竟已慘死獄中。

陰森牆面終年不見天日,漉漉布着一層濕霧,其上青苔連片狂生,潮氣撲鼻。

慘死宮人左手緊攥磚石,右手食指遭石鋒割出幾道深深傷口,血已凝痂,順着牆面滑落在地。

平懷瑱順眸往上,那道歪歪斜斜拖拽數寸的血痕之上留了兩字血書,淋漓寫着“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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