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人存于世,素不可獨善其身,此一理尤于仕途最甚。

君、臣、友、敵,脈絡千絲萬縷,密布成彌天之網,縛得網中人倍難喘息,舉步維艱。

今太子局于網間,身負枷鎖,芒刺在背,如有萬千手掌扼喉,是要逼他墜入淵底。

血就二字冰冷生硬地嵌在眸裏深處,平懷瑱一動不動地凝眼望着牆面,身側陰寒鐵栅浸染了多年的腥氣,撲鼻熏得他不知當往前還是往後。

進退皆是奪命陷阱,此一時如立身高聳孤島,周遭滔滔火浪猛蹿着欲将他卷入其中。他擅動不得,緩緩擡手,攥緊了粗糙栅柱,凹凸不平的點點鐵屑硌得掌心鈍痛不已。

在這靜怒交織的窒息之感中,平懷瑱終覺自己想錯了路子。

眼下我于優而敵于劣,那些人早已無餘裕再去悠閑對付皇後了——他們要的,是帝王體弱如化蛇之龍、儲君失寵似無骨之虎。

所以這毒才行七分、留三分,令宏宣帝身愈病然不至危矣,再令太子背這百口莫辯之罪名,好個一箭雙雕,一計兩全。

平懷瑱目有嘲弄,眼裏宮人屍身已涼,當初為人作棋時可曾想過會落得如此下場?

這宮裏當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身後獄吏垂首不敢妄言,詫異眸光四下散落至足履青石、鐵索鐐铐,唯獨不敢落到那染血牆上去,唯恐瞧了不該瞧的,曉了不該曉的。

獄深之處隐有水聲傳來,一滴複一滴,似是積潮霧氣凝結成片,自牢頂接連不斷地砸落地上,寥寥數滴滌不淨此間充盈數百年之久的條條冤罪,卻破了耳裏鬼界般的寧谧陰森。

平懷瑱在這滴水聲中緩将手收回,松了鐵珊手心裏冰涼一片,轉身時獄吏侍從紛紛斂首讓道,無人加以阻攔。他一路行往養心殿去,面沉無波,反在身陷冤屈的一霎心有止水般的靜。

殿內宏宣帝湯藥服了約莫一炷香的時辰,此後時醒時寐,昏昏沉沉地不算當真睡了過去。平懷瑱一步步行近榻前,默默無言地撩擺跪下,如此許久,榻上天子才似有所覺,睜眼側眸,正對上其子那雙無懼無畏之眼。

殿中除一愁眉不展的王公公再無旁人,宏宣帝撐肘欲起,王公公急忙湊近跟前伺候着,扶他靠坐床頭,取過軟枕當心墊在腰後處。

宏宣帝以掌攥拳,抵口微咳幾聲,眼睑下布着一重十足顯眼的烏黑青影,側首望向平懷瑱,見他此去天牢歸來,身後未随他人,尚未詢問即聽他陳罪道:“兒臣有罪,下毒宮人不可提審,已身死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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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宣帝聞言蹙眉,多年宮中行,對此雖覺心堵可并不意外,只怒君王仍在,行兇者也敢如此嚣張。他看了看久跪不起的平懷瑱,那面上一派正色,頗有一番不畏影斜之勢,然深掩其裏的幾分無奈無力之感總有那片刻不覺表露,于是問道:“太子何罪之有?”

平懷瑱不加隐瞞,亦不急于開脫:“那宮人死前留有血書兩字。”

“何字?”

“是為‘太子’二字。”

養心內殿驟然一靜,王公公額角青筋“突突”跳着疼,拿眼偷瞅皇帝。

宏宣帝卻是面不改色,默聲思量少頃,繼而又問:“此事可與太子有關?”

“無關。”

“既如此,太子何罪之有?”宏宣帝複又落出與方才相似之言,不過已非疑問之意。

平懷瑱心有動容,知父皇至此仍對自己深信不疑。

宮中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世人皆言皇家父子無親倫,可他有父為君,三十餘載從不疑他。他行此一路,愁兄弟奪嫡,愁君王不辨忠奸令他慘失何家,但從不愁父皇與他之寵之信。

平懷瑱喜憂參半,心境複雜難言。

片刻後他壓下所有紛繁情緒,回道:“兒臣之罪,一罪在未有提防,未能使父皇免受毒苦;二罪在未有遠矚,教那宮人死無對證,引來己身猜忌。故請父皇降罪兒臣。”

宏宣帝不作反駁,兀自思忖着不知作何權衡,其後竟微一颔首認了他所陳之罪。

那颔首之舉一時間驚得王公公滿身冒起淋淋冷汗,頗為太子心憂,而那汗未滑落又聞宏宣帝命道:“傳朕口谕,将太子禁足旭安殿,此案未明前不得出。”

王公公身子一顫:“皇上……”宏宣帝冷眸瞥來,餘下之話便被噎得沒了聲音。

平懷瑱俯首謝恩:“兒臣領旨。”

宏宣帝疲憊閉眼,太子以戴罪之身離殿遠去,數日來長留養心殿之子不得不暫遠身畔,豈會當真舍得。他聽着步伐漸遠直至再不入耳,開口喚道;“王成德。”

“嗻,”王公公立馬應聲,轉身面向皇帝,“皇上,奴才在。”

“待入了夜,你親往鳳儀殿行上一趟,”宏宣帝話至此稍作考慮,好一會兒過去,将缜密後話緩慢告知,“太子身處逆境,皇後該有打算。”

王公公詫異擡眼,忘了回話,直到對上宏宣帝滿含深意的雙目,才驚得垂首應是,片刻前那擔憂悲愁俱都散了,暗嘆着皇帝不愧為皇帝……宏宣已是三十七年,宏宣帝為帝此久,心思自是旁人比不得的深。

帝王行事其實從不顧誰家清白誰家冤,一行一舉,只為固皇權,保江山。

如今假意禁足太子,實為護他;當年痛斬何家,不也是為了那絲兒“萬一”而換太子一個“萬無一失”麽?

道是無情卻有情,只是此間對了幾許,又錯了幾許……王公公豈敢說。

他斂盡所有思緒,且應宏宣帝之命,如過去的數十載間,但管以此身此命效忠于君,不問是非。

殘陽依山而落,晚霞如脂塗暖天際,似紅玉般的濃濃卷雲随日沒逐漸覆上一重紫光,至霞光散盡終成暗色,如幕遮蔽天與地。

夜來王公公守着時辰伺候宏宣帝服罷湯藥,顧他睡下,轉身獨自出殿,尋着少人宮巷繞行前往鳳儀殿。

比之時有低咳的養心殿,皇後所在之處顯得幽靜不少,白日裏宮人出入便有意放輕手腳以免擾了皇後休養身子,到夜間各自散去,此處則更為悄無聲息,仿若無人。

不過聲雖淺,待入了殿內,那濃濃藥味兒倒不比養心殿淡上半分。

王公公無聲嘆息,擰着眉心行至簾邊,放輕聲低喚:“皇後娘娘,奴才王成德,來跟您請個安。”

皇後頭疾正作,了無睡意間聽珠簾外傳來人聲不覺受了一驚,緩過神後想着“王成德”三字,頓又詫異愈甚,想起宏宣帝遭人下毒之事,當下支身欲起,示意雁彤替她喚人進來。

雁彤俯身扶她,一邊側眸向那來人處低聲應道:“王公公請。”

王公公得此回話,隔簾一禮這便邁入內室,往前數步重複道:“娘娘,奴才來給您請安。”

皇後輕吸一氣,胸膛裏急跳不休之物驟然疼了疼,知這宮裏定又出事了。

王公公擡眼往她不安面上瞧去,猜得她尚不知情。

想來今日牢裏的幾位都是謹慎性子,不敢張口妄言胡話,瞧見的全都給好好壓在心裏頭了,以至太子受疑之事暫未在宮裏傳開。

“這時辰,王公公同本宮請何安?”皇後平下心跳鎮定問他。

王公公未立即答複,聞言緩步更近床榻些,好令說話聲能再輕幾重,爾後終将今日冤情細細述過一番。

皇後聽罷但覺頭痛欲裂,身旁雁彤亦紅了眼角,手指生顫——皇上遭人下毒本已教人憂思重重,不想今日愈演愈烈,那膽大妄為之人竟把罪責栽到了太子頭上來!

“娘娘,皇上教奴才同您說……‘太子身處逆境,皇後該有打算’。”

王公公話落凝神豎耳,寂寂一室間不願錯過半絲兒動靜,等着皇後開口應他。

然床榻間再無聲響,皇後于此言後坐如石尊,伴着磨煞人的鈍痛頭疾,腦裏閃過千萬事,久久不得平息。

半晌,她徹底明悟了皇帝深意。

太子身陷囹圄,宏宣帝派王公公傳此話與她,是要她救太子脫身而出,重得清白。

此事道來仿佛格外容易,偌大一座皇城,年年冤死之人不在少數,這宮裏的奴才命如草芥,不論願與不願都可為主而死,許一覺睜眼便身首異處了。

為救太子,她本不得不行此殘忍之道,可今次之事偏是不同的。獄中殺那宮人滅口者尚未大肆宣揚太子弑君弑父之嫌,當是等着看宏宣帝将如何處置了他。置得重了宏宣帝不舍,可置得輕了,對方豈肯善罷甘休。

輕易尋人頂罪,怎能令那未如願之人收手?

皇後确信無疑,此番若不削下一塊肉去,宏宣帝仍有為人毒害之險,太子亦仍有為人忌憚之理,而宏宣帝定也已然思及這層。

是故那頂罪羔羊不可是別人,只可是她,是太子嫡母,這正宮裏的主子。

皇後極慢地掀開錦被,着一襲素衣坐直身來,雙足試探着在塌畔尋了一陣,直到雁彤俯身為她取過鞋履穿戴整齊。

“王公公,”皇後整了整散發,空洞雙眼無神向着前方,正襟危坐,字字如刃割在室裏兩人心頭,“請王公公回皇上的話……下毒之事是為本宮指使。”

“娘娘!”雁彤盈眶淚水霎時傾湧而出,扶膝跪于身前。

王公公顫着雙唇也俯身跪下,而那話語未盡,仍篤篤往他耳裏落着。

“皇上身骨不複從前,太子周遭狼犬伺伏,舉朝人心惶惶。本宮經夜難眠,與其夜夜如此,擔憂着太子不知哪日便為人害去,不如盡早助他登基……本宮一時糊塗,已知悔了,請王公公代告皇上,太子毫不知情,治本宮一人之罪罷。”

“娘娘……”雁彤按緊她雙膝,不敢在這靜夜中高聲喚她,隐忍哽咽着搖頭,“娘娘萬不可如此……娘娘!”

皇後狠心低斥:“快去!”

王公公身子抖個不停,眸裏盈滿了酸澀眼淚,擡袖一抹從地上爬起身來,還欲開口再行勸上兩句:“皇後娘娘,您……”

“去!”皇後覆掌扣緊床弦,擊出掌心一道紅痕。

王公公語塞,雙足沉重地回退數步,至簾旁頓了許久,咬牙轉身去了。

室外朗月高懸,薄光如霜,頗覺夏不似夏,涼如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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