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不出兩日,前堂高殿裏就有人遭了秧。

平懷瑱向來少怒,發起天威來卻無絲毫回轉餘地,三兩罪名壓身便将朝裏一人舉家貶谪出京。

與之牽連者莫不佝偻着背脊瑟縮微抖,額間冷汗涔涔,知皇帝嘴裏那幾宗罪豈會是天子真意?從前睜一眼閉一眼的事,在這節骨眼上翻出來算舊賬,誰人不懂內裏的意思?

這是惹了不該惹的人了。

現今世道不同,皇帝只有一個,只他一句“可”,一句“不可”,那怕是太上皇也插手不得。

可憐此理竟是讓在朝摸爬滾打了多年之人犯下糊塗,非得得個殺雞儆猴的教訓才能醒醒腦子。好在起碼這一回過去,不論是由衷地敬,還是虛僞地尊,都絕不再有誰輕易與李清珏不對付。

平懷瑱勉強消了些火,而李清珏還是那個李清珏,從始至終面無異色,更不過問半句,安心置辦家用打整舊宅,将一灰蒙蒙的何府煥作亮堂新居。

時逢大暑,李清珏趕着極熱的氣候,攜侄兒兄嫂自京郊遷來。

府裏仆從尚還尋得不多,當日一場喬遷宴令本就匮乏的人手忙得愈是焦頭爛額,府門新匾下來來往往無數人,在帖的、不在帖的皆頂着烈日紛紛前來湊這熱鬧,生怕巴結不上。李清珏不計前嫌,毋論來者為誰一律笑臉相迎,聽衆人口中道盡吉利話,對這府邸啧啧稱嘆,好似從前當真未曾見過般。

暑氣炙人,兄嫂幫着涼了數壇好酒宴客消暑,李清珏說不得酒量好或不好,只是當日不怎麽停過杯,直至日落客散,仍将杯盞捏在指間,面上紅暈淺淺,不知是醉的還是熱的。

李瑞寧擔憂了大半日,上前扶他,與他微一踉跄,好容易穩穩奪過瓷杯擱下,扶他往寝院回去。李清珏尚還能好生行着腳下步子,只将身稍稍偎着他,行不一會兒扯他駐足,指向另一側道:“瑞寧……随叔爹去去那處罷。”

李瑞寧不明何意,只管颔首依他,循他心意一路行往偏僻處,愈遠愈覺清淨,片刻後随他邁入一方庭院,院裏一幢獨屋帶鎖,莫名生出幾分忌諱。

夕陽忽地斂盡餘晖,李瑞寧虛眸前望,覺掌心一涼,斂首垂眸,竟是一枚銅鑰。

李清珏目視前方,聲輕如夏夜晚風:“去,拜先祖。”

李瑞寧周身一震。

手中鑰頓有千鈞重,他動身向前,步漸疾,開鎖推開舊門,入眼之景晦暗朦胧,然不知緣何能教他看得真真切切——是何家那染過血色的座座牌位,肅立眼前,與他十餘年來初相照面。

李瑞寧心下所有難言半字,上前數步彎膝跪下,深深叩下三記頭,其聲悶響,仿佛穿透年月輪回,穿至多少年前仍自榮華的何家。

而這悶響中,李清珏久立院中不敢入。

如今終将侄兒帶到至親靈前,他卻覺滿心是愧。

他愧幼時常離身旁未将瑞寧愛憐更甚,愧何家血仇此生難得盡報,愧身負護儲之志,守得太子登基稱帝,可……終究沒能護得兩身清白。

他要如何向父親道出頂頭的這一“佞”字,如何讓父親看清看透他與平懷瑱之間的君臣不倫。

李清珏步步往後,漸退至院中樹旁,背倚陰濕樹幹,越發頭暈目眩,緩緩地滑坐合眸……

再醒來,已是更深露重時,李清珏身在寝房,榻畔有人凝眉擔憂地候了多時,手中濕帕為他拭了多遍細汗。

“酒醒了?”平懷瑱見他睜眼,擱下濕帕扶他起身,取笑道,“又不是不曾醉過,還敢喝得那般無所節制,竟在樹下睡過去了。”

李清珏聞言淺笑:“你怎麽來了?”

“怎會不來?”平懷瑱不答反問,探手撫他後頸,方才不便擦拭,果然汗濕了幾縷發,“你回回醉酒便身子極熱,天生少汗之人也會悶得一身濕黏難受,我生怕你受了暑氣,不敢不來,來了還不敢走,非得守着才能放心。”

李清珏心中動容,牽一牽他袖擺。

“确乎有些悶熱,皇上可要與臣共浴?”

平懷瑱低低笑罷幾聲,眸色暗沉地傾近身來,在他眉間一吻:“朕從命。”

夜半院中無人伺候,兩人就着屏後涼水共浴歡好,令李清珏耗盡了整日下來的最後幾分氣力。

天未明前平懷瑱趕回宮中,李清珏恰值沐休,這一覺無所顧慮地睡得綿長,醒時周身舒泰,而腦中空空洞洞,覺昨日所歷所感紛繁複雜,極不真切。

他合眼斂了一會兒神,好半晌神思清明,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想從今往後就又在這何府住下了。

不,當是李府,但凡他一日在仕,便一日沒有回頭路。

倒是想來也不需回頭,佞,便佞了罷。

李清珏自嘲彎唇,起身梳洗,借這一日沐休好好伴這闊別已久的地方。

度日漸歸風平浪靜,朝中無人輕易添擾,太上皇也不再置喙簾外事,身染之疾愈發重了。

秋來葉紅,宮中偶有碎語傳出,道皇帝大婚即在眼前,然而舉宮上下并無籌備之舉,令這一言似真似假,教人捉摸不定。

不及得個究竟,又驚聞境外亂起,平非卿親率兵馬克敵,未能候得中秋佳節便要離京遠征。

平懷瑱臨城下相送,為軍隊灑酒踐行,目随馬蹄漸遠,回宮前與衆臣一言,平了各人心中猜想。

“今大将軍征戰遠伐,朕于戰期不戀私情,婚事容後再議。”

在場諸位并不惋惜詫異,皇帝好事拖了這麽些年早不急在一時。

唯獨趙珂陽于人群中微不可查地皺起眉頭,目光拂過平懷瑱泰然之色,繼而越過數人落在李清珏肩頭……

是年冬,戰止。

又兩旬,太上皇病危。

平懷瑱長守榻側,朝中政事無暇多顧,不過數日便看盡了“風燭殘年”四字。

想從前太上皇為帝時,分明也曾是諸子眼裏心裏的天地至尊,彷如萬民所呼,能得萬壽無疆。他着實難以記得清楚,究竟何時起,他這父皇忽而老了,褪卻權柄與康健,徒剩一副虛弱蒼老之骨。

人皆有一死,不論天潢貴胄亦或村野匹夫,于世都不過蜉蝣一物,礙不着日升月落,四季更疊,只是親眷過不去心裏那道坎罷了。

室裏藥草味濃得澀人喉口,平懷瑱靜坐榻旁守着終日難有幾時清醒的太上皇,間或逸神,憶起太後去時情景,遙見那婦人端坐轎內,唇邊安穩一笑至死不散。

到如今太上皇也時日無多,平懷瑱心中悲恸不知與誰說,身邊除卻蔣常,只李清珏而已。可偏偏李清珏是他最不可說的那一人,因他所受之痛,李清珏早受過千倍萬倍,于太上皇更有恨意在前。

他非得默默受着,且知太上皇已是油盡燈枯,他不能怨、不能訴,僅是咬牙伴之行過最後一程。

簾中驟起一陣低沉咳喘,平懷瑱驚而回神,挑簾探視,為太上皇撫背順氣,斟來熱茶潤嗓。

冬日天幹物燥,太上皇唇有枯裂之相,但連飲些溫水都甚覺費力,淺淺啜過半口便氣虛不穩地擺了擺手,緩将身躺回被裏。

平懷瑱喉間似窒着一團濁氣,雙手緊緊攥着杯,無言望着錦被上張狂騰雲之龍,不忍将眼落去他面上。

許久,太上皇輕笑半聲,從嘴裏吐出虛極的幾字來,乃是數月前問過之話:“皇帝覺得……吾此一生,可有過錯?”

平懷瑱搖頭:“父皇為尊,無過。”

“人孰無過……”太上皇擺首,“吾這些日子……躺得乏味,思及諸多舊事……吾此一生,聽得多是善言謊言,難得半句實誠話……”

其言斷斷續續,平懷瑱聽得艱難,俯身傾耳不肯漏下一字。

“皇帝便實答一句罷……吾之大過,過在何處?”

平懷瑱心中掙紮,太上皇雙目渾濁,內裏神色卻不失固執堅決,他一時心念偏差,當真心狠答複腦中所想:“父皇疑思過重,錯冤了忠魂赤膽。”

話方一落便覺後悔,平懷瑱難以收回,眼見着太上皇霎時浮出苦笑,口中喃語再不得聽清。

多年怪責從未顯露,何苦要在這時候道出口來。

平懷瑱确乎有怨在心,但孺慕更深,實不該這般作答,到頭來未對得起李清珏,也未安撫了太上皇。

萬重疲憊席卷而來,榻間人合眸休憩,他亦落下簾帳,俯首閉眼,靜聽戶外吹雪聲。

同類推薦